当年的如岚寺就建在这浓荫而险峻的丛林之中。寺北深峡下悬,峡外危峰高峙,外映重峦。数年之前,一高僧云游至此,将其发扬光大,后改名少林。
循山而上,可见少林寺山门两侧有书楹联一副,“佛生极乐世,山辟大殷年”,横联为“少林古刹”,两侧佛龛内有哼哈二将泥塑,入内可见大雄宝殿,周围花台植树,宝殿两侧为钟鼓楼,三重檐,左右对峙,楼阁高耸,雕刻精细,彩绘夺目。
整个寺内,清逸静心,檀香宜人,四处都是诵经之声。拾阶而下,弯过一清澈水池,可见一幽长小径,名曰‘善径’。
此刻,六皇子珞祺站在善径的入口处,深吸了口气,抬起了脚。
“啊...小僧见过施主。”迎面而来的一个小沙弥看见他,小声地打着招呼,由于好久不见的缘故,眼神中多了些惊讶。
他一抬头,珞祺便认出这就是多日前负责清晨清扫的沙弥,微笑着,他淡淡解释,“小师傅,许久不见,不知道智空方丈现在是否仍在寝房?”
如今已艳阳高照,仍四处寻觅不见智空方丈的人影,有些不大寻常。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多日不见,小沙弥明显沉稳了些,“十多天前,方丈大师闭关进禅房静修,曾吩咐过,不准任何人前去打扰。”
“啊?这样子吗?”珞祺收回眼光,喃喃低语,神情不掩有些失望,“那,不知小师傅是否方便告知,方丈大师什么时候才会出关呢?”
“小僧不知。”小沙弥低下头,轻拿起手中的木鱼,感觉到对方焦急的神情,面生愧色。
珞祺了然,“那,就不麻烦小师傅了。”
越过小沙弥,珞祺欲朝前而去,一抬眼,却看到另一位师傅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来人四十约摸的年纪,待珞祺看的清了,才知道是慧明的师兄,方丈的入室大弟子,慧能。
“敢问阁下是否是殷施主?”来人屈了屈身,做揖行礼。
“在下正是。”对于来人,珞祺曾远远的有过一面之缘,在慧明的介绍下才知道他的身份,不过,此刻的他,并未表现出来,只是心中疑惑着他的来意,“不知师傅有何指教?”
“智空方丈有请。”慧能神情不改,不冷不淡的回道。
在少林多年,不论是近日闭门不见客的清修,还是只愿意见面前陌生之人的交待,智空方丈的诸多举动都让他颇为不解。但是,无论如何,慧能并不会违背师父所有的话。
呃?
珞祺心下一动,脑中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心弦一拉紧,遂低首上前道:“那,有劳师傅带路。”
......
走过‘善径’,弯过藏经阁,慧能将珞祺带到了静禅房门口。
“施主请进吧。”慧能一路沉默,到达目的地,仍旧表情不变,让珞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多谢师傅。”珞祺却仍然以礼相待,面露微笑。
慧能走后,珞祺将门轻轻地推了开,禅房内一阵天竺檀香扑鼻而来,四下安静的出奇,对此处十分陌生的珞祺轻移着脚步摸索,突然---
“呃!”
一个没注意,他的身后,一个人影安坐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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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的袅袅檀香之后,浓厚的花白眉须下,智空方丈神态十分安详,甚至有些诡异的味道,就好像...
看着,珞祺脑中突然浮现出一个不好的念头,他神色一变,赶紧将手指放在了他的鼻下试探---
幸好,鼻息还在。
得知这点,珞祺终于松了口气。
“可是六皇子来了?”许久,只听见智空开始说话,却仍旧紧闭双目。
“见过智空方丈。”珞祺微吓,迅速整理好了自己的思绪,站立在智空面前,道:“珞祺心中被一事所惑,今日前来,想请方丈明示一二。”
过了一会,见智空还未有反应,珞祺又欲开口,却被他阻止,“皇子您可是还未寻着当日卦象所求之人?”
“人是寻着了。”珞祺顿了顿,不明智空言下之意为何,索性自己开了口,“不过,珞祺此次在返京途中,曾遇到另一僧人,那人自称是智空方丈的师兄智善。”
说完,他看着智空,只是对方的表情没有出现意料中的变化,眼睛依旧紧闭着,没有开口,似乎等待着珞祺继续陈述。
珞祺也没有停下来,又徐徐道:“智善方丈曾对珞祺说起,大约二十年前的一段往事...”
这一着,是珞祺的试探。成败与否,端看自己心中猜测,是否事实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智空闻言,心下一片了然,依照自己对智善的了解,师兄当日没有拆穿自己,时隔多年,自不会多说什么。智空没有说破,只对着珞祺道:“不过,既然皇子心中已有想法,不妨坦言。”
见智空没有否认,珞祺匀了匀自己的气息,他已经隐约感觉到,事情的真相,或许真的就要揭开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放在智空面前,心中已经失了方才强自的宁静,“这张命批,可是方丈所写?”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在这之前,若说智空还想隐瞒什么,但此刻的他,心头早已澄澈如一面明镜,不用睁眼,他便可默念出珞祺手中命批上的内容---
壬子年七月十五日子时出生,天煞孤星,终生祸端。
命批右下方留着的,是智空的法号。
......
“梅妃娘娘所出,必为皇室第一子息,不过...”
“不过怎样?”
“贫僧夜观天象,不论娘娘肚中所出是否皇子,乘阴月阴日阴时之阴气而来,必将祸乱宫廷,贻害苍生,不可强留啊!”
“高僧,珞炜此命可有化解之法?”
珞炜、珞昕,是皇上为当时几乎正怀有龙种的梅妃、皇后亲赐之名,不论男女。
“天煞孤星,不得善终,无解可化,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
一字一句,都是当年的智空,为了争夺少林方丈之位昧心所写所说,不料事后却被师兄智善发现,打斗之下,智善离寺,只留得他一人,心中愧疚,二十年如一日...
“老衲罪过!”智空方丈的言语,终于不再平淡无波。
“那,这一张呢?”
智空终于睁开了眼,看清了第二张字条---
若此儿落水未央,烦请好心人代为收养。壬子年七月十五日子时生。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衲从不曾料想当年梅妃娘娘的骨肉仍旧活在这个世间...早在当日卜卦之时,老衲便料到了今日...老衲实在不曾料想...”
“你没有想到的是,梅妃娘娘虽不忍心依你所言,生产后却忍痛将亲生骨肉抛弃于河水之中,任其漂流!出家人不打诳语,作为一个出家人,你...”
多日来,心中的猜测一点一滴在智空的口中得到证实,珞祺的平静终于再也维持不住,大声低吼。
许久,幽静的禅房内,仍旧有余音回绕,低低的,有些嘶哑,如狮吼豹舐般。
檀香太重,漫入了珞祺的眼---
涩。
苦。
落水未央,珞炜,未央。
现在,他终于知道,为何母妃明明姓梅,却给了未央一个特别的‘君’姓。当日智善在马车中所言,寓意便是如此吧。
可是,这些,他一点都不想知道。
但,不想知道,却是事实。
只是,明明当日所生是个女儿,为何到最后会是???
或许,这并不重要。
因为,它改变不了事实。
母妃娘娘...母妃娘娘...
炜哥哥...炜哥哥...
未央...未央...
未央姐姐。
珞祺站立在那,脑中忽然一片空白。
......
“哪里来,哪里去。事至如此,权是罪孽啊罪孽!”智空长叹,却挽回不了任何已然造成的事实,“老衲罪孽深重,自当早日与我佛做伴而去...如今大限已到,能在生前了却前尘,已是我佛大赦,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所谓苍生,即为万千世界之一粟,必经风浪,受苦痛,是以苍生皆为受苦而生...”终是不忍,智空摇头,再道:“皇子切莫太过介怀,作茧自缚才好。”
纵有万般无奈,万般惭愧,智空现在亦无计可施。
解铃,还需系铃人。
于是,慢慢的,智空闭上了眼。
少林一代大师,智空方丈,圆寂了。
留下的,是一封写给慧能,简单交待后事的书信。
......
许久后,檀香散尽,那伫立在禅房中央的身影,眼眸中,仍可见天竺檀香特有的...
檀香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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