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内正握着书本的男子听到声音回头,静看着来人的方向。
走入大厅,来人展露灿烂的笑容,“公子,书墨这里有一个好消息,有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似乎对自己书童的‘游戏’不甚热衷,这位他口中的公子,也即是宋王府的世子宋清琰淡淡应道:“如果你能将另一个消息憋住的话,那,我就听听你所谓的好消息吧!”
‘是不是在这么一个清冷的地方呆了太久,连脾性都变得冷淡了起来了。’书墨不禁这么想着自己的主子,似乎,从自己在身边伺候着开始,他就是这么一副对任何事物都冷冷淡淡的样子,并且五年如一日。
但好在,除了不太爱说话之外,这个主子还是个很好伺候的主子,从来都是温文儒雅,对任何方面都不挑剔。
总的来说,即便主子偶尔会有些自己猜测不透的举动,书墨还是很忠于这个主子的。
这些自己猜测不透的举动,就譬如,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把自己关在后面的禅房里,从不出门。
所以,对于宋清琰的回答书墨似乎已经习惯,“公子又耍着书墨玩了,明知道书墨这心里头藏不住事。”说着,语速变慢了起来,“我啊,还是先告诉公子坏消息吧!”
书墨说完还对自己的主子笑了笑,仿佛在说:“我偏偏就不如你的意,呵!”
对于书童这孩子气的举动,宋清琰不恼,仍旧保持着温和的笑容,倒不是对他接下来的消息多么感兴趣,只是单纯地觉得书墨的举动很是有趣。
“王爷应该过会儿就要来看公子了。”
虽说对主子仍然猜测不透,但好歹贴身伺候了五年,对于主子十分不乐意在这里看到王爷的事,书墨还是很清楚的。
至于其中的原因,从府中其他的下人那里,也略知了一二。
话说二十年前,在宋王爷还未加官进爵的时候,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对象,但由于征战沙场多年失去了消息。擢拔为将军后,失意下,奉媒妁之言,娶了当地的县令之女为妻,一年后,生下世子。
战事完毕,回京受封后,却得知了那青梅竹马消息,据说,她寻他至边塞,竟被他人诬告为窃贼,最后,在牢中郁卒至死,来得及见上一面。
最重要的,当时审判的,便是自己妻子的父亲,在自己娶妻之后数月便已过世的县令大人。
从那一天开始,王爷对夫人便开始不理不睬,夫人无奈之下,只好连同甫出世不久的世子搬入了王府后院。
再后来,听说世子年幼多病,夫人却不肯向王爷求助。
直到五年前,夫人去世。
或许终究是自己唯一的亲生骨肉,王爷请了个大夫日夜守在这个院落专门照料...
......“哦!”宋清琰仍旧是波澜不惊的模样,似乎自己的书童说的,是与自己没有任何关联的事情。
“公子,看我如此激动的模样,您,好歹捧个场嘛!”似乎不甘心自己遭到漠视,书墨不平的说道。
“朝廷的布告不是还没发么?”
书墨瞪大了眼,对主子的料事如神,“原来公子早知道啦!那我这个好消息...刚刚我也是在前院不小心听到,今儿个一大早,和王爷交情甚好的李大学士偷偷来报信了,我们家公子,您,高中状元啦!估计,不出三天,就要昭告天下了呢!”
“我也是方才从你的表情猜出来的。”
没想到,在如此大事面前,他的主子也还是如此平淡的反应。
“公子,你饶了我吧!”书墨似乎深感无奈,装出深受打击的样子。
“等会王爷就要来了。”依旧什么表情,只见他的主子站起身,往里屋走去。
“啊?”书墨暗下了脸,这王府上下,大家对这个王爷都是敬畏有加,生怕有个什么差池。所以在他的眼皮底下做事的人,成日都是谨小慎微的模样,轮到平日在主子面前大大咧咧习惯了的自己,当然更是要小心为妙了。
-------------------------------------------------------------------------
果不其然,刚过正午,宋王爷就来到了宋清琰独住的院落。
大步而来的他,虽然表情仍如往常般严肃,但轻便的步伐还是透露着他此刻欣喜的情绪。
远远的,书墨便看到了来人,赶紧上前行礼道:“书墨给王爷请安!”
瞥见了书房内的人影,王爷摆手,“好,这里没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径自走入书房,见书房内躺椅商的人浑然没有反应,他便清咳了一声。
“王爷...”宋清琰似乎才发现他的来到,睁开眼睛,带些惊讶。
从小到大,宋清琰从来没有喊过一声‘父王’,都是同其他人一样,称呼‘王爷’。
习惯了他的称谓,宋王爷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表情更加严肃,从鼻腔里暗哼了一声,“成日缩在这么个小地方,能有什么出息?”
宋清琰见状,没有说话。
这些话,从小到大,他不知道听过多少遍,所以也早就明白沉默以对是此刻最好的处理方式。
似乎对他的反应不甚满意,宋王爷又质问道:“就你这副样子,他日在官场上怎么同那些老狐狸斗?我们宋家就你这么个儿子,怎么可以被别人吃的死死的?想当年,我宋远雄征战沙场...”
“王爷教训的是。”宋清琰恭敬的回答,打断了他逐渐陷入的往事回忆。
不温不火,不愠不怒。
看着宋清琰温吞的性子,比起自己太过单薄的身躯,宋远雄深深的叹了口气,“十日后,文状元进宫面圣,你自己做好准备吧。”
依旧没有情绪的起伏,仍旧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宋清琰淡淡应着,“是。”
然后嘴角泛开淡淡的笑容。
看来,无论如何,眼前这个人仍旧对自己有着诸多的不满意。
所幸,自己早已经无所谓了。
所幸,自己做的那些,并不是为了赢得他的认同。
沉默了片刻,房内的两人似乎对峙着。
空气中的凉意也似乎结成了隐约的冰霜。
感觉气氛有些怪异,宋王爷略显尴尬的开口,“这里怎么连个火盆都没有?书墨呢?”
没有得到任何应答,他嗓门更大了---
“书墨!”
“奴才在!”闻声匆忙进门的书墨赶紧应声。
“少爷这里怎么连个火盆都没有?你这个下人怎么做的?这种情况如果再有下一次的话,你也不用在王府待下去了!”
说完,便带着怒意,拂袖而去。
留下书墨战战兢兢地应答声。
-------------------------------------------------------------------------
五日后,殿试放榜。
皇榜一贴出,整个昔梁城也渐渐热闹了起来。
那皇城内,府内王爷独子宋清琰高中状元的消息,让平日门可罗雀的宋王府顿时热闹了起来。
虽说不能继承宋王爷武将的衣钵,但宋王爷仍大宴宾客,接受各方恭贺,以示其欣喜之意。
以有恙在身为由,宾客们无缘见到新科状元爷的真面目,但宋王爷的解释还是让大家接受了下来。
毕竟王府小主子年幼时曾患大病,许多人都是知情的。
一顿饭下来,宾主尽欢。
常年严肃的宋王爷也几次展露得意笑容。
再有五日,皇上宣新状元觐见。
“宣新状元,宋清琰上朝觐见---”
随着公公们一个接着一个传至殿外的清脆喊声,宋清琰慢步走来。
今日的他,穿着殷朝新科状元特有的大红丝质红袍,上面用金色的丝线绣着一种奇特的花纹,据说这是殷朝很远古的祈福咒语,一日被先皇所见,便定为状元袍上所专用。
本就清俊的他,被这身衣服更是衬得翩翩儒雅。
一步一步迈进寂静无声的大殿,他不紧不慢,从容不迫。
经过群臣,只听见众人的不绝于口的夸赞声。
行至中央,目不斜视,他屈身行礼道:“宋清琰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殷霁看着殿下的人,轻身道:“平身!”
宋清琰抬头,“谢皇上!”目光直视前方。
大病未愈的殷霁,脸色依旧苍白,看着他,微微笑了,“宋王爷果然将门出虎子,能得到如新状元此般良材,是我大殷朝的福气啊!”
“皇上缪赞,清琰愧不敢当。”宋清琰谦恭行礼。
“素闻新状元自小熟读四书五经,满腹经纶,五岁时便能诵诗三百首,不知可有此事?”
在群臣看来,今日的殷霁是自从大病以来第一次有如此的兴致。
“坊间传言,不可尽信。”宋清琰又淡淡回道。
一番谈话下来,众人不禁怀疑,这位状元爷是否太过自恃清高了?怎么皇上几个问题下来,他都是简洁以对?即便是文人,也太过‘不识人间烟火’了吧?
顷刻间,大家对他的评价有了巨大的改变,更有甚者,毫不顾忌的发出了低声的谴责之语。
不过,看来皇上倒是不怎么介怀,仍旧继续问道:“哦?那身为用兵如神的宋王爷的独子,想必是熟读兵书,精通排兵布阵之道咯?”
“清琰以为,排兵布阵一事,若没有实践,即便破万卷书,亦不可自认已习得书中精髓。”或许是听见了一些大臣的不满,宋清琰此次的回答总算‘详细’了一些。
这么一来,大臣的窃窃私语更多了,只是,此时议论的对象换成了皇上的行为----
‘明明是文状元,为何要询问排兵布阵一事?’
但有碍于天子威严,声音均压得很低。
谁知殷霁竟出人意料地大笑,“哈哈!说得好!朕对你殿试考卷上那篇文章可是印象颇深呢!”说着便大手一挥,“来人哪!”
“在!”
“传朕旨意,赐封新状元参赞一职,官拜六品,跟随李茂将军,十日后启程前往北疆!”
“喳—”
“宋清琰领旨谢恩!”
这次,大殿之上,除了皇上与宋清琰两人,莫不觉得莫名其妙---
“皇上,臣有本启奏!”
出声的,是素来忠心耿耿的老臣,苏宰相。
“苏宰相有何事启奏?”
“启禀皇上,臣且认为,新状元任参赞一职有诸多不妥之处。新状元非武行出身去行军打仗,必多有不便,此其一;其二,素闻宋王府世子自小体弱多病,虽然如今早已康复,而北疆一地气候反复,恐怕状元爷这身子承受不住;其三,如今天下太平,微臣并不认为北疆会需要皇上另行安排...。”
苏宰相一番话,言辞恳切,分析的客观有理,也把大家心底的疑虑说出了口。
当然,这其中有着不为他人知晓的私人原因,当年,苏宰相夫人与已故的宋王爷夫人交情颇深,关于宋王府的事情,他也略知一二,所以对于宋王爷之子,他是心存怜意。
最重要的,派到一直无任何军情的北疆,和发配充军有何区别?
见状,殷霁立即转而问道:“宋爱卿,对于苏宰相的顾虑,你有何话说?”
宋清琰颔首,对着苏宰相的方向,微笑以表谢意,“多谢宰相大人关爱,清琰自知,现在的身子,还是可以应付得了北疆的气候的。”
“皇上---”苏宰相似乎还有话说。
殷霁摆手制止,“你们都别再说了!今日之事,朕心意已定。大家都退下吧!”
------------------------------------------------------------------------------------自从那日在承乾殿书房那番谈话之后,皇上便再也没有宣未央前去下棋了,只是听说,皇上近日过度操劳,身体一直很虚弱,没见好转。
于是,自然的,未央陪同珞祺的时间也多了起来。
落棋楼六皇子的房间里,散发着阵阵浓郁的药物的气息。
“皇子,您还是把这碗药喝了吧!”宫女雨儿站立在一旁,有些无奈的看着面前似乎沉浸在书本之中的珞祺。
对于这个主子,雨儿觉得,有的时候他象个孩子般天真,比如在未央的面前;有的时候,却有着近乎让人头疼的固执,却冷静非常,比如,现在。
不知为何,这种情况最近越来越频繁地出现,让本以为已熟悉主子性子的自己摸不着头绪。
手中的药,是根据秦大夫临走时留下的药方所煎,若是常人,早就迫不及待了,怎么六皇子却如此漫不经心?
见还是没有任何动静,雨儿又轻喊了一声:“六皇子?”
“把药放在这,你先出去吧。”没有停下读书的动作,珞祺回答道。
“可是...”雨儿忍不住说出口,“未央姑娘吩咐奴婢要亲眼看着皇子把药喝完...”
整个落棋楼都知道,六皇子最听的,就是未央姑娘的话了。
果不其然,珞祺把书放下,但却只是将药碗象征性的放在嘴边啜了一口便放下,说:“若未央问起,你就说,这药,我已经喝完了。”
声音轻轻脆脆的,让人不忍心说‘不’。
“这...”
正当雨儿左右为难之际,房门被打开。
是未央,和她一起进来的,还有许久不曾在楼中出现的秦大夫。
只见未央走至雨儿面前,接过她手中的药碗,没有等到她开口解释,便轻轻说:“我知道的,雨儿,没事的话,你先下去吧。”
“奴婢告退。”
“未央...秦大夫?好久不见。”雨儿离开后,珞祺先开了口,在看到秦炎时,有些惊讶。
“秦某见过六皇子。”
许久不见,秦炎仍是穿了一袭粗简的青衫,神情淡然,只是,身形似乎消瘦了些。
“方才,我正想去找胡太医,没想到却巧遇秦公子。”未央解释着自己同秦炎一同进门的原因,多日紧蹙的眉头终于有些舒展。
说完便侧身看向秦炎,“秦公子,不知为何,这些日子以来,珞祺的病,总是反反复复,您可否再看看?”
“当然可以。请皇子伸出手臂。”
珞祺依言伸出。
将手指置于对方的脉搏上,几番探测后,终于将珞祺的衣袖放下,思索了好一会,终于说:“秦某本是第一次尝试解这种心蠱,现在六皇子的脉搏仍旧有些紊乱,据秦某推测,应该只可能是药性开始发挥作用...”
似乎又想到另外一个可能性,但秦炎立即摇摇头,马上又否认了它,毕竟没有人会拿自己的生命来开玩笑。
“那...”未央似乎仍不放心,“秦公子可否在楼中安心住下,以待后续观察?”
秦炎有些抱歉的回道:“实不相瞒,秦某此次前来是要同六皇子和未央姑娘告辞的。秦某家中有些事情必须赶着处理,可能...近几个月内都不会回来昔梁。”
看了看一旁脸色有些异样的珞祺,秦炎淡淡补上一句,“心病还需心药医,放宽心态,对六皇子病情的好转定会有很大的帮助。”
一直沉默的珞祺这时对上他似乎洞悉了什么的双眼,展开笑颜,应着:“自是当然,多谢秦大夫提醒。”
听到他的回答,未央不免有些失望,但仍旧打起精神,“那...未央也不能勉强。但若有什么未央能帮上忙的地方,秦公子尽管开口。未央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秦炎嘴角上扬,神情露出了难掩的倦意,“多谢皇子和未央的关心,”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黑色瓷瓶,“这里是秦某近日制成的几颗大还丹,如有特殊情况,可服用一颗。”
未央讶异,时常在外的她早就听说这‘大还丹’起死回生的功效,只是,此丹药炼制的工序十分复杂,并且所需草药均十分难得,即便是万事俱备,不出任何差错,七七四十九天最多也只能炼出两颗。
将瓶中的丹药倒在手心,未央一眼便数清了---
不多不少,正好两颗!
未央心下一震!
她终于明白秦炎苍白黯淡的脸色是由何而来了!
将丹药倒回瓶中,未央拒绝,“秦公子,这个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收!”
明了未央的顾虑,秦炎仍是微笑,风吹起他的衣角,近日变得单薄的身躯让人有种与世独立的错觉。
“丹药本应是给与有用之人,未央姑娘即便还与秦某,亦是毫无用处,六皇子,你说是么?”不知是否天气回暖的缘故,秦炎的嗓音融入空气里,带着温热的气息。
“那...秦大夫盛情,珞祺也却之不恭了。”自始至终都不多言的六皇子,开口道谢,只是目光落在秦炎身上,不曾离开。
“那秦某也就此告辞!”
“秦公子多多保重!”
“秦大夫保重!”
“未央送秦公子。”
说完,便起身送秦炎离开。
留下在原地的六皇子,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