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热闹的述娴宫,光景不再,成群的宫女、太监也不知去向。大家意料中皇后因此更为盛气凌人的模样也没有出现,倒是听说她整日在福宁宫内从位踏出一步,亦是出奇的安静。
而且,还听说,皇上也病倒了。
这次,竟然连皇后也闭门不见。
大家纷纷猜测,这是思念娴妃所致,如同当年梅妃的去世一样。
于是这个雪雾弥漫的冬日,也益发的寒冷起来。
雪后的大地上,白茫茫一片,承乾殿外不远处几棵白桦在寒风中执拗地挺立着瘦长却结实的躯干,光秃秃的枝桠寂寥地伸向天际。
天空中依然有弯半弦月,月已西沉,星光倒渐渐闪耀明亮起来。
深夜气温降低,白天融化了一些的雪又结成了冰,踏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
承乾殿的书房内,殷霁在躺椅上闭着眼,似已沉睡,脸色是大病中的苍白,唇角亦难掩浓浓倦意。
旁边,暖盆上的小火苗噗噗的声响着,上面温着一壶酒,旁边,还有一局未下完的棋。
黑子白子,错落有致。
如往常般,没有任何通报,一个素色的人影悄声进门。
来人见到屋内状况,轻声行礼:“未央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躺椅上的殷霁睁开眼,看向来人,露出一丝笑容,“未央来啦?来来来,坐下陪朕解了这局棋。”
未央看了看他的气色,欲言又止,“皇上您龙体欠安。。。”
殷霁仍是保持长者的微笑,“在朕的最爱面前,一切暂且搁置一旁,坐下吧!”
“未央遵命--”
说着,就在对面已放好的木椅上断然坐下。下好第一步棋,殷霁看向未央。
接着的,是轻微的咳嗽声。
恢复了一会,他道:“未央,你可知道,这五年来,为何什么人不选,朕却独独让你来陪同下棋?”
未央定神,温然一笑,恭敬回着:“回皇上,论棋艺,未央比不上翰林院的大人们;论学识,更不及经纶堂的师傅们;唯一能让皇上挂心的,就只有未央服侍的六皇子了。”
殷霁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眼望着前方,似乎是自言自语道:“你进宫,都十一年了吧?”
“回皇上,是的。”轻轻放下一颗黑棋,未央平静回答。
“一直待在落棋楼中,你可有后悔?”
未央听言,正色答着:“梅妃娘娘大恩大德,未央没齿难忘;六皇子,永远都会是未央侍奉的对象。”
从未央平淡的神情,还有对梅妃和珞祺的称呼,殷霁心中生出些许喟叹—
五年时间过去,眼前这个女孩,锋芒终是内敛不少。
骄傲依然,只是藏的更深罢了。
“祺儿这孩子,近来怎样?”对于自己的六子,殷霁有太多的无奈,足不出户,从来不喜与人往来,国事繁忙的自己也只能偶尔去探望,疏离感自此造成。
虽然这些日子珞祺的病情有些反复,但未央仍是低声回答着:“六皇子一切安好,皇上无需太过挂念。”末了,还补上了一句,“六皇子也十分担心皇上的身体。。。”
仿佛有些惊讶,凝视未央一会,殷霁笑而不语。
举手,一个轻放,又一颗白色棋子落盘。
“未央输了。”未央看着残局,平静的说道。
神情不变,让人看不出心里的想法。
“看来朕每次和未央下棋,总是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啊!”殷霁终于露出了今夜的第一个大笑,颇有意味的说着。
“朕考你一个问题吧--”
虽有些不明所以,但未央仍赶紧从座位上起身,屈身道:“皇上请讲。”
“不必行礼,坐下吧。”皇上微笑,“倘若如今朕让你领兵出征,你将如何布阵,来打一个漂亮的胜仗呢?”
“这个...”少顷的迟疑之后,未央正色回答道:“恕未央愚钝,在布阵之前,未央仍需知晓一些情况。战地位于何处?其地多高?有无河川?其河位于东西南北何方?有多少里?时节又是如何?粮草如何?相对的,敌方状况又如何?”
“未央你太过谦虚了,能问出这么多的问题,又怎会愚钝呢?”仍旧在躺椅上,殷霁意味深长的看着未央,又转而看了看房内书案上的卷宗,“不过,你倒是让朕对这次的状元有了人选...”
“未央不明,还望皇上示意。”看着今夜变化如此之快的殷霁,未央有些莫名。
“当初,是朕疏忽了,即便是女子,又有何妨?我朝亦没有女子不能为官的法例,不是么?等祺儿的病好了,朕自然会对你有所安排。”像是做了什么决定,殷霁说着。
虽然声音中带着些微虚弱,但仍有不容拒绝的威严。
即便不能完全明白皇上在想什么,未央还是直了直身,定然答道:“在落棋楼中,待在六皇子身边,已是对未央最好的安排。”
“或许,走出落棋楼,对你,对珞祺,都不是坏事。”
“皇上...”未央欲言又止。
“你,先下去吧。”殷霁一改方才的温和,这句话,带着命令的意味。
“未央告退。”
火炉内的火,噗哧扑哧地,烧的更旺了...
迈出殿外,未央也发现,这雪,竟已积的很深了。。。
似乎,刚过的,是今年的第一场大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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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承乾殿走出的未央,没有直接回去落棋楼,而是转身来到了另一个地方。
深夜,月上中天,残漏如勾。
没有星星的夜晚,莹白的月光带着飘忽的雾气,淡得几乎看不见,却又浓得化不开,朦朦胧胧地浮在花间枝畔,为梅萼挑染上了一层透明的光,遮去了些许花影。
月憔悴,花亦憔悴,连隐约的梅香也溶上了凄清的气息。
上千株梅树错落有致地婷立在方圆数十亩的园地上。寒萼尽情的绽放,纯白的花瓣中透着隐隐的绿色,嫩如玉、薄如绢、轻如纱,在枝头摇曳着清雅的风姿。
未央静静地看着,眼中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氤氲之雾。
原来,不知何时,天空又飘起了雪。
落在梅花中,竟让人分不清哪里是雪,哪里是梅花。
千重梅拥着千重雪,花开雪中,雪溶花间。不知是花落天际,抑或是雪自生香。
近五年来,即便赏梅阁已无人居住,这一片梅花却依旧绽放如初。
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赏梅阁景色最美之时。不过,却因为开在院内,而无人欣赏。
更重要的,这赏梅阁,自从梅妃娘娘死后,便成了大家似乎‘约定俗成’的‘禁地’。
院落中的未央,凝视着屋内的方向。
“未央,从今以后,这赏梅阁,就是你的家。珞祺,就是你的弟弟,你要疼他、照顾他、保护他,你能做到吗?”
“我能,一定能。”年仅十一岁的未央如是说着,带着稍显稚嫩的微笑。
梅妃娘娘的声声叮咛、句句教诲尤在耳畔。
当时,自己就在承乾殿外,看着娴妃走进去,大声叫喊着,然后被抬出来。。。
一个个的场景,今日想来,仍是万分的清晰。
这皇宫,比自己想象的,怕是要复杂一千倍、一万倍了。
‘恐怕高估了自己呢!’未央微笑着,心想道。
现在的自己,可以完成娘娘的遗愿吗?
似乎,也只有在这里,未央才能够让自己的心境得到沉淀,安宁。
想起落棋楼中的六皇子,善良但多病的六皇子,未央的心底不知是哪一处,就紧了。
酸酸的,暖暖的。
很担心,很牵挂。
多么让人心疼的孩子啊!
“娘娘您放心,不论用什么方法,未央答应的事情,一定会做到!”她轻轻的自语。
那神态,恍若执掌一切的神明。
坚定,傲然。
说完,便倚着门口的梁柱,坐了下来。
然后合上了眼。远处,一个少年站立着,隐在几株梅花树后。
风撩动了他额前的发,他却丝毫不以为意,只是盯着未央的方向,凝视着。
偶尔,他微微地闭起了眼,像是要把什么东西记在自己的脑海。。
点点梅花,在雪地的映衬下,交织出无数光影打在他素净洁白的脸上,从饱满光洁的额头到浓长轻颤的眉睫和纤翘的鼻子,最後沿著微微地张着的粉白的唇而下到小巧的下巴,停留在两侧的酒窝上。
寒风阵阵,不经意的,他咳嗽出声。
即便是迅速捂住了嘴巴,还是传出了声响。
一旁树上的雪片被碰落下,枝丫也跟着颤动着。
“谁?”
未央警觉出声。
明白自己被发现踪迹,少年从梅树后现身,“未央,你果然在这里,我找你好久。”
嗓音低低的,但很清脆。
看见来人,未央迅速站起身,眸子恢复了些神情,带着几分惊讶,“珞祺?你怎么在这里?天这么冷,你怎么就出来了?”
或许是方才陷入沉思太久,未央竟忘记了细问他为什么知道自己会在这里。
而且,身处在赏梅阁内,即便是皇宫巡守的侍卫,也不会进入而发现自己。
“雨儿说你还没回宫,我猜想,或许你会在这儿。没想到,还真让我遇上了。”
闻言,未央轻声回着,“差个公公来喊我就成,你怎么就自己跑出来了呢!这天寒地冻的,万一冻坏了怎么办?”语气中,满是殷殷关切。
习惯性地摸了摸珞祺的披风,感觉到皮裘传过手心的温度,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些。
“未央你就放心吧!”珞祺眨了眨眼,有些调皮的笑着。
“珞祺,这儿,冷得紧,你还是早些回去吧,免得冻着。”
“我们似乎有很久没有看到这么美的雪梅之景了吧,未央?今晚,我们就好好欣赏下这番美景吧!你说,好不好?”
说完,不待未央阻止,珞祺便也背靠着那梁柱坐了下来。
只是,与未央有些距离,形成背靠背的姿势,只是中间隔着一个梁柱。
未央低下头,“你。。。”
迎上珞祺那恳切希冀的目光,未央的心软了下来,“好,如果不舒服的话,要赶紧告诉我哦!”
“嗯―――”半晌,两人都没有说话,似乎都看着那片梅花出了神。
最后,还是未央先开了口,声音幽幽的,“珞祺,你知不知道,皇上今夜喊我前去,都说了些什么?”
“都说了些什么呢?”似乎是重复着未央的话,珞祺的声音在静谧的雪夜里听来格外的轻柔,且兴致盎然。
“皇上说。。。等你的病好了,就对我另作安排。”
说完,未央便静待着珞祺的反应。
“哦?另作安排?那。。。那未央你自己,想做什么呢?”
未央没想到珞祺竟然把问题丢还给了自己,便又继续问道:“未央答应过义母娘娘,会一直待在珞祺的身边,直到珞祺已不再需要未央为止。”
“噢!这个问题,我们似乎已经讨论过了呢!”珞祺似乎放松了许多,声音也轻快起来,“我,是相信未央的,一直都是。”
“珞祺,你要赶快好起来,这样,你才能去拥有使自己足够强大的力量,到时候,未央就可以安心离开了。”察觉到背后的一阵沉默,未央不确定的再问道:“珞祺,你说是吗?”
回答未央的,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听见珞祺的咳嗽,未央赶紧站起来,说:“怎么了?不舒服吗?我们还是回去吧。我估计要耐不住这风雪了。”
“唔。”珞祺有些虚弱的应着,也同样站起了身。
两人拍了拍从屋檐飘进来的雪花,相视一笑。
“珞祺,不知不觉,你都长得比我高上几寸了呢。”
“嗯--”珞祺扯出一抹微笑,低下了头。
“呵—”未央露出微笑,“我们赶紧回去吧。”
如果未央多加留意,如果珞祺没有低下头,未央便能够发觉,此刻珞祺的脸色有多么的苍白,多么的黯淡无光。
还有,那手心的一滩血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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