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雪越来越大，屋瓴的琉璃瓦上，四处的树枝上，都覆上了一层一层、厚厚的白。而地面上，在落入地面积水上化掉后，也已经开始积雪了。
屋内，一方小小的火炉正四处散发出暖意，火苗小小的，却不时窜出，生命力旺盛。
张良给殷霁温好了一壶酒后，并斟好了满满一杯，放在了他的书桌前。
不料，殷霁却拒绝了，只听得他没有抬头，温声道：“给朕，泡壶茶吧。”
张良微怔---
多年以来，平素在冬日的时候，皇上都是喝酒暖身，只除了...
同梅妃娘娘一起赏雪...还有同落棋楼的未央丫头下棋之时...
不知...
张良静默了一会，仍旧猜测不出个所以然。
但聪明如他，并没有开口询问给自己解惑，而是马上开了门向门外的宫女交代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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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工夫，承乾殿的宫女便送进来一壶茶，壶孔中不时散发出温热的茶香。
瞬即，张良已将酒壶撤了下去，殷霁的面前，也多了一杯七分满的茶。
七分满，是殷霁的习惯。
‘茶七、饭八、酒满盅’，是主子教过的话，是以张良从不曾忘记---
曾记得当年，还只是个少年的张良，入了宫。一个月后，听说是新皇把府中的人拨出了一部分到赏梅阁，他才被安排到承乾殿补上临时的空缺。对于众人皆知的梅妃娘娘，他也只是空闻其名，未见其人。
后来，有一次，张良第一次奉皇上之命给娘娘送东西过到赏梅阁---
甫一进门，他便听见，有两个年轻的女子在院落里轻快的聊着天。
模糊之间，他只听见其中稍微较为年轻的一人道：“萍儿真是佩服，佩服呀！”
待到他走上前，那另外一女子发现了他，便起了身，有礼地问道：“这位公公前来赏梅阁，不知有何指教呢？”
那一刹那间，当时的他忘记了问，为什么两个人，同样都是宫女，穿着也相差无几，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与威严。
方进宫不久的他，终究是忍不住，开口问出自己多日来的疑惑，满心以为面前之人定能为自己解释一二，：“这位姑娘想来定是读过不少书的吧？不知，可否为我解释一下，为何倒茶，只能倒七分满呢？”
就因为这件小事，方进承乾殿服侍新皇的他，总是忘记或做不好，吃了不少老公公的苦头。
无论是哪个府上的宫女，称上句姑娘，总是不会出差错的，受过数天训教的张良如是想。
只听得面前的女子抿了抿嘴，微笑着，回道：“斟茶只斟七分满，留各三分是人情。”
“三分是人情？”张良下意识的重复，喃喃着，正在品味对方话中的意思。
过了一会，似乎还是不甚明白，于是他抬起头，继续以询问的眼神看向始终展露出温婉微笑的女子。
“这个‘三分情’的意思，就是说呢...”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旁自称萍儿的宫女打断，不过，张良却感觉到，似乎...这婢女萍儿话中的矛头，倒是对着自己---
“你这人，到底是哪个府上的公公，毫无礼数可言！”说完他，萍儿转而回头，立于说话人的一侧，俨然一副婢女的守护姿态。
一系列动作完毕，萍儿对着旁边的人转而柔声说：“娘娘，你别跟这些奴才一般见识！”
这话，让惊呆在一旁的张良迅速赧红了白净的脸，这赏梅阁中的娘娘...
不就是人人口中，后宫之中最为得宠的娘娘吗？！
于是他连忙跪在地上，惊惶道：“奴才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娘娘饶命！”
他的手开始发抖，这宫中，多的是由于得罪了宫中的哪个娘娘甚至是哪个得宠的婢女，遭致杀身之祸之人...
“不知者无罪...你起来吧。”被错认的梅妃，脸上温婉的笑容依旧不变，并且在她的喝止眼神之下，一旁的萍儿也噤了声，没敢再言语。
原地的张良，蓦然起了身，似乎还未缓过神。
梅妃看着他，“这位公公，可还需要我的解释？”
“奴...奴才知道了...奴才多谢娘娘的教诲。”张良嗫诺着，毕竟是读过几年书的，静下心来，他笑开，明白了。
......
这个小小插曲，张良从未向外人提及。
他只知道，或许，只有梅妃娘娘那神仙菩萨般的人儿，才能够配得上自己万人之上的主子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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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良...”殷霁轻抿一小口，试了试温度又放了下，将杯盖掀开一定的角度，道：“你，可能闻出，这是什么茶？”
或许是近日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张良已经好久不曾听见主子以调笑的口吻同自己讲话了。
如今，没有了堆积如山的奏折，和等待面圣的群臣，皇上的心情，确实好了许多。
张良如是揣摩着。
闻言后的他，并没有往前跪在地上，只习惯性的留在原地，恭敬回着：“奴才可没主子这等闻香识茶的能耐，爷就别再折煞奴才了！”
这话，虽是恭维，却也一点不假。想当年，还只是太子的殷霁时常微服出宫，对于市井间之事，甚为清楚，说起茶道，更是如数家珍。
“狮子峰上的龙井，乃龙井中之上品，分为雨前（谷雨之前）和明前（清明之前），而明前又高于雨前...”见张良没有答案，殷霁没有追问，倒像是要自己说出答案，“那...朕再问你，你且告诉朕，这茶，是雨前，还是明前？”
殷霁顿时侧过首，问道，目光直逼张良，犀利有神，看人看不出心中的想法。
张良见状，心中一凛，暗自叫惊。
这主子的脸，怎么突然就变了颜色呢？
他低下头，看着杯中的茶，沉默，状似思考状---
这杯中，芽叶成朵，一芽一叶皆朵朵直立，茶色碧澈，清香扑鼻...
但光凭这些特征，饶是跟在殷霁身边多年的张良也看不出这雨前、和明前的差异到底在何处啊！
不过，这话，张良可不敢说出口。万般苦恼的他，亦猜不准皇上的心思，只赶紧上前，跪在了地上，并低下了头。
“嗯？怎么不说话了？”殷霁见状，开口问道，却并没有阻止。
这让张良更加肯定了一点，那就是---主子今晚的心情，绝对不佳！
只见他掀了掀碗盖，似乎终于等到适宜的温度，又啜饮了一口，道：“不知道的话，今晚你就跪在这儿，别起身了吧！”
殷霁眼也不抬，似乎是更加证实了他话中的准确性。
“皇...皇上，您可否给奴才一个明白...奴才实在是不知晓这雨前和明前的差异究竟在哪呀！”张良的语调，似极致惶恐，苦闷。
身为主子，殷霁定不可能不知道，张良根本就分辨不出这是什么茶，何况是说出明前和雨前龙井的差异。张良只心下在脑中搜索着，自己到底又做了些什么，传到了皇上耳中，惹了皇上的不快。但，思索再三，自认近日已经十分收敛的张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殷霁闻言，嘴角扬起，形成一个难解的弧度。
......
记得，当时，同样是这个问题，他也这么问过一个小女孩。
那时，那个小女孩，刚同他下完一局棋，脸庞露出难得的喜悦。因为，这是她第一次，赢了当今的圣上。
而自己之所以会问出这个问题，不可否认，是要锉锉她的锐气，关键的，也是想看看她的反应。
“圣上明知，未央根本不可能会知道这所谓的明前同雨前龙井的差异，如果您只是想要未央承认这一点的话，未央自然不会否认。”
赢了一局棋，她的警戒心却不曾消离半分。只见她，从位置上坐起，昂起头，挺起身，小小的年纪，眼眸确是无所畏惧，熠熠生光。
不过，她的言下之意，却不言自明---
莫非堂堂一国之君，竟不敢承认，输了一局棋给一个他眼中的小娃儿么？
哈哈哈---
半晌静默后，没有想到，殷霁非但没有生气，却大笑了起来。
这笑声，让候在殿外的张良听了，也觉出不寻常来。
第一次被人如此明目张胆的顶撞，而且对方还是个年仅十一的小姑娘，殷霁忽然感觉到，梅妃之死带来的心中郁结，冲散不少。
......
这，也是后来的数年中，殷霁时常前往落棋楼或者将未央令至承乾宫陪他下棋的原因。
......
殷霁径自从书桌背后走出，并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跪在原地愣地沉思的张良，多年的往事也于心头渐渐明晰起来。
不过，往事越是清晰，张良却越是不解---
这梅妃娘娘...还有落棋楼的未央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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