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清晨,薄雾犹在,太掖湖更显妖娆。薄雾之中,陆陆续续有数十小舟破雾前行,悠悠荡向湖心小筑。不多时众人聚齐,划舟小童们齐刷刷将小舟又重新荡回岸边。
一位老者凝目注视小童们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负手低低对旁边的几个人说道:
“诸公,阁老向来深藏不露谁也猜不透心思,今次却突然如此慎重其事地召集我等,当真令人诧异。看在这湖心之地,人鸟飞绝,最是密语的绝佳之所,难道阁老是打算……?”
旁边一位脸色微黄的中年男子嗤笑一声:“王老,今天来这里的也都不是外人,且阁老布置得如此周密,您又何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呢。这次应邀前来的,不是位列三公的朝廷重臣,就是各大家族的掌舵之人,数月前谢公子自虞城而来,阁老也亲自派人去了云淮一趟。现在公子与阁老都在里面等着,如此阁老召集我等的目的,自是不言而喻了。”
话毕,那中年男子当先一人大步入内,王老低叹一声,不语跟上,众人遂鱼贯而入。行到廊下时,众人逐一脱去鞋履,只着布袜踏上光滑可鉴的乌木地板,排成两列徐徐向着大堂走去。
大堂的布置简洁明了却又不失雍容大气,两边整整齐齐列着两排矮榻,大堂正前方的黑木祥云几案之后,长孙泓与谢泽雅一左一右在雕木矮榻之上正襟而坐,含笑注视着诸位大臣们鱼列而入。
当先两人便是方才说话的王氏族长王玄翼与御史大夫钟绍白。两人恭敬垂首拾阶而上,来到长孙泓与谢泽雅面前之后,双手交叉高举过头俯身行礼,礼毕方才转身走到下手的矮榻之上盘膝坐下,身后众人也一一行礼入座。
王玄翼忍不住再次看了眼高坐上位的谢泽雅。
俊美温雅的眉目,散淡自在,仿佛无拘无束的水和风,气韵高远,从容自若。与记忆深处中的那两个潇洒无羁的身影融合在一起,成为他灵魂深处永远不能忘却的梦魇。
王梓盈,谢泽雅的生身母亲,他的亲生女儿……
王玄翼再一次重重叹了口气,过往一幕幕犹如白驹过隙,胸中泛起的难言苦涩再一次刺痛了他早已经疲惫不堪的身心。
“……爹呀,盈儿喜欢上了一个人……”
“……混账!你乃堂堂王氏嫡长女,怎么能喜欢上一个无根无萍的浪子……”
“……爹,你就那么看重门第身份吗?我真的就只是你手中用以维持王家权位的一个工具吗?是不是只要他有身份有地位又能帮到王家,你就绝不会反对呢?你可曾真正为我考虑过,爹,你骂我让你失望,却不知真正让人失望的,是你……”
“……你!你这个逆子!你执意要跟着他去要饭是不是?好,很好,那你就给我滚出京城滚出王家,我没有你这个给我丢尽脸面的女儿,王氏宗谱上也不会再有你的名字!……”
“……爹!求你给我御赐千年雪莲救救我肚子里的孩子吧,他是谢家的孩子,可他也是您的亲外孙呀……”
“……老夫连女儿都没有,还哪来的什么外孙?当初你抛家弃父之时,可曾想到过会有今日?!哼,想要千年雪莲?让谢明痕自己去天山雪岭之巅采去吧!……”
于是,谢明痕去了天山,回来时只剩下半口气;于是,梓盈早产,孩子千辛万苦保下了,她自己却是芳魂飘逝;于是,泽雅天生孱弱,大夫曾预言活不过十八岁……
对呀!再过几个月,就是泽雅二十一岁生辰啊……
“当世之势,表面上看似三分天下,殊不知天下大势已悬于一线,一触即发!寰晔两家分据西东,对芸都虎视眈眈……”
耳畔滔滔不绝的激昂阔论让王玄翼恍然回神,却猛然发觉论辩早已开始,他恍恍惚惚望向谢泽雅,却发觉后者已经注视了自己许久,目中风光霁月,干净无一丝杂质。
“王老,您身体不舒服吗?”
金撞玉碎的声音,却让王玄翼猛地一顿,铺天盖地的无力感再次将他淹没,只余下一个声音在心底回荡不去。
王老,王老……
他,本该是喊自己一生外祖父的啊……
是他,是他自己亲手掐断了这缕血缘,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女儿女婿,亲手让这唯一的外孙自幼失怙,孱弱无依,一生孤苦。
而如今,当年的稚子竟也已然成年,已然担起谢氏一族,已然以绝尘之姿笑看天下。举手投足大气随意,慵懒浅笑间的气韵风华,就是当年的谢明痕与王梓盈,也已然不及。
谢氏一族,已然望尘莫及;自己终归,还是满盘皆输……
他淡淡地摇了摇头,闭眼再不发一言。
然而,与王玄翼的沉默截然相反,此次论辩的气氛却是愈演愈烈。
“管他什么晔家寰家,无论谁入主芸都,还不都得拉拢咱们这帮世勋显贵,咱们啊,就坐等他们金银珠宝高官厚禄来讨好咱们吧……”
说话的是满脸红光的光禄大夫武成旭,此人倨傲自负可是出了名的。
武成旭一句话说得在座许多人连连点头,御史大夫钟绍白闻言则冷哧一声:
“武大人,看来这些年你被洛家伺候得挺舒服嘛!哼,在下劝你还是不要再白日做梦了。寰家或许也会如洛家一样厚待世亲贵族,可晔墩却未必肯这么做。晔龙曦以马上得天下,晔永福更是心狠手辣!回观晔墩辖下诸州,对付豪门贵族皆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当年河州五大家族是如何灭门的想必各位都很清楚。更何况我等故土封地好多都在晔墩境内,如若晔氏尽数铲除或者用以要挟,你又有何办法?”
“钟大人这话怕是有些危言耸听吧。”说话的是博阳侯章渝,他冷笑一声歪在榻上懒洋洋道,“晔墩马上取天下,却又如何再马上治天下?士乃治国根本,他若将我等尽数得罪铲除,又何以大治天下?晔龙曦若是聪明,就该知道我们绝对是他得罪不起的!”
“是呀,晔墩若不想天下大乱,就绝对不敢动我们……”
“也不尽然。一朝天子一朝臣,就是显赫至今的谢氏一族也是当年因为贺芸开国有拥立之功才荣盛至今,我辈后来者就更不用说了。咱们还是等着看公子的意思吧……”
“是啊,为今之计,明哲保身观风而动才是长策啊……”
看着众人议论纷纷,长孙泓微微一笑,只有离他最近且深知他本性的谢泽雅才看见他目中的老奸巨猾。见状如此,谢泽雅哂笑一声静坐品茗,不多时果然听得长孙泓故作低沉的声音徐徐传来:
“若是寰家入主芸都,诸公以为如何?”
只一句话,方才还是喧闹非凡的大堂登时安静了下来。
没有一个人说话。
谢泽雅放下茶盅笑叹口气,瞥眼看向旁边摸着胡子暗自得意的长孙泓,徐徐说道:
“诸公但说无妨,阁老意属云淮。”
众人闻言纷纷举目望向高坐上位的长孙泓,后者则干咳一声,恼恨地悄悄瞪了一眼旁边将他推上风口浪尖的不良小辈,然后摆正姿态镇定自若地望向众人:
“泽雅说的不错,老夫的确意属寰氏,诸公以为如何?”
这是自论辩以来第一次有人言明立场,哦不,应该是芸都贵勋第一次正式表明立场,而且这个人还是当朝太傅长孙泓!在座诸人无一不是心思深沉老奸巨猾之辈,闻言纷纷交头接耳暗自思付,摸不透这个向来高深莫测不容小觑的太傅大人究竟怀揣的是什么心思。
众人之所以如此忌惮寰氏,不是没有原因的。
在中土,若论第一贵族,首推谢氏无疑;但若论起第一豪门,那就绝对是云幽寰氏了!
寰氏之贵,足可比肩谢氏,而寰氏之豪,则是中土各族望尘莫及。
当年贺芸分封,纵使贵如谢氏也只得一郡,而寰氏却得整整一州之土!
百余年来,历代淮阳王苦心积蓄,步步为营,益州以西联姻襄州王氏,益州以东剑指葑州,将云幽诸地一步步收入囊中,且其在朝势力也不容小觑!当年其羽翼未丰之时,就曾联合几大世家扳倒谢氏,使得堂堂兰陵谢氏自此没落,纵使各大家族联手救助也不能幸免于难,幸亏族长谢云当机立断,带领谢氏一族急流勇退,这才消除灭族之祸,更何况是其百年鼎盛之后的现在!
与寰家联姻百年的王氏,如今也早已被寰家掏空殆尽,连立足之本的兵权也交付于人,葑州的下场就更不用说。更何况寰氏现在已经攻下晋西三十五城,用兵临城下来形容也不足为过。
寰家的触角到底有多广多深,他们谁也不知道。
晔墩或许还需要拉拢士族笼络人才以治天下,而寰家,根本就不需要。
事实上,在座诸人中有多少就已是寰家的人,没有人敢去猜测。
所以,即使是如今掌权的洛家,对寰氏也是深深忌惮。所以,比起新近崛起的隶属外族的晔墩,众人对于寰氏更是讳莫如深。
“阁老……您何出此言呢?”
司徒杨毅冀第一个打破沉默。此人寒门出身,乃朝廷第一纯臣,向来中正耿直,虽然无甚家族势力,但在群臣中颇受敬重。
长孙泓目色深沉以手扶须淡淡说道:“我这么考虑,有两个原因。其一,晔墩毕竟是蛮夷外族,名不正言不顺,如果晔墩格里硕家族统治中土,让我等正统士族情何以堪?其二,寰氏继承人寰天宇龙章凤姿,惊才艳绝,心系百姓,堪为英主。而晔墩继承人晔永福则阴险狡诈,狠戾无情,而最最让我不能接受的,是晔永福实乃女子!独生嫡女继任大统,这在北疆实属平常,然我中土却是万万不能接受!所以,我不选晔墩。”
长孙泓话音刚落,徐国公徐天昌便立即开口道:
“阁老此言差矣!若论名正言顺,晔墩才有资格。晔龙曦续妻凌清华乃是贺芸王室后裔,此事杨老可以作证。且传闻凌清华已经将贺芸镇国之宝与传国玉玺交与晔龙曦,晔墩即有传国玉玺在手,自是再名正言顺不过。”
“徐国公此言不错。”太常侍范宵接口道,“寰天宇虽是不错,但其父淮阳王骄奢淫逸好大喜功实是不堪,且寰家子嗣众多,你争我夺,将来寰天宇能否继任大统尚未可知。即使勉强继任,若他不能以壮士断腕之心大力整治寰家,也难以成事。反观晔墩,父慈子孝,上下一心。晔龙曦三子之中,除过嫡女晔永福,还有长子晔霁青与三子晔若宸。晔霁青与东莱关系深厚,其人更是温和仁孝,实乃天下之福,若他继承大统,必定天下大安;晔若宸更是贺芸王室后裔,血统尊贵,且听闻昭若公主曾有意让弟弟将来继承大统。是以将来晔墩两位公子无论谁成为继承人,都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博阳侯章渝倚在踏上单腿支起冷哼一声:“可是我却听闻,晔龙曦对独女宠溺甚深,早已昭告天下昭若永福公主为晔墩唯一之继承人,更何况晔墩铁骑对晔永福忠心耿耿,除非她自己不想,否则大位非她莫属!哼——!到时候我等堂堂七尺男儿竟要屈膝于一女子之下,想想便觉可恨,可耻!”
众人闻言纷纷附和:
“是啊,晔永福毕竟是个女子,此事实在不合人伦……”
“正是,中土数千年来就从没有过女子为帝,想想就觉别扭……”
“若是女子可以为帝,那天下女子岂不是都反了天了……”
“到时候后宫品阶如何设定?难道要广纳美男三千?!这这这实在是……”
“不错,到时候必定天下大乱,祸端四起……”
……
“啊哈哈哈……”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一阵狂笑嘎然而起,笑声中讽意之浓直引得在座诸人纷纷侧目,不可思议地看向自从进来之后就再没说过一句话,此刻却在放声大笑的王玄翼。
长孙泓冷眼看着仰天狂笑的王玄翼,直到后者终于止歇,方才眯起眼睛淡淡道:
“王老,何故如此?”
王玄翼收住笑声睥睨了一眼长孙泓冷哼一声:“老夫是笑诸公妄自尊大、自作多情——!”
此言一出,诸人纷纷变色。
王玄翼长身而起甩袖负手鄙夷道:
“诸公生于富贵,长于安乐,处尊养优,盲目自大,全然看不清事实境况,竟然还妄想云淮晔墩会争相讨好拉拢?哼——!当真自负狂妄之极!”
博阳侯章渝不堪受辱拍案而起:“王玄翼——!你这老匹夫竟敢口出狂言?!”
“口出狂言的人是你!”王玄翼横眉怒目,拂袖冷笑,“王权天下,至尊至贵,岂容尔等轻慢侮辱?!等到九五之尊宝剑滴血一步步走向九阙龙椅之时,你博阳侯的头颅还不知道滚在哪里,竟还妄想开国帝皇屈尊降贵拉拢与你?当真可笑之极!愚蠢之至!”
“你——!你……”
博阳侯章渝已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王玄翼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王玄翼鄙夷一笑拂袖转身面向脸色难看的诸位大臣,用饱含讽刺与沉痛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诸公,想我贺芸皇权旁落数十年,帝位犹如虚设,众大臣早已不知何为君何为国,纲常不继,所念所想无不是为了自身家族利益,诸大臣无不妄自尊大。可诸公切莫要忘记了,天子之剑,流血漂橹!等到新君继位,改朝开元,皇权确立,再无人敢质疑其威严。须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等若再不存敬畏之心躬身事君,灭族之祸举足即至!”
“晔墩岂无人乎?非要拉拢我等才能立足朝纲乎?真是天大的笑话!敢问诸公,晔墩入主中土二十余年,辖下各州各府是如何治理的?民心是如何收服的?能人义士是如何归附的?晔墩源自北塞外族,处事风格简单直接,从无中土世俗伦常的束缚,晔龙曦行事更是从不拖泥带水。诸公方才也说过,晔墩对我等贵勋世家向来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等到兵临城下大厦将倾之时,诸公可曾想过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大堂之上鸦雀无声,人人仰头看向傲然而立的王玄翼,脸上神色变幻莫测。良久之后,只听得范宵迟疑地问道:
“王老,难道……晔墩真的会将我们这些前朝遗老赶尽杀绝?”
王玄翼闻言深吸口气举目望天:
“会与不会,谁也不能预测。但我知道若我们这些人妨碍到晔墩皇权,晔龙曦与晔永福绝对有胆子下这个手!晔墩不是寰家,与中土贵族之间没有那么多千丝万缕的联系,行事不会有那么多顾虑,更何况自古以来都是强者为王,晔龙曦更不是庸人,你看看晔墩治下五州便知此人雄才大略实是当世罕有!我们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根本不可能与之对抗!”
一番话让众人再度陷入沉默,就连博阳侯章渝也陷入了深思,良久之后他轻轻说道:
“晔龙曦自是无差,可晔永福……”
“博阳侯……”王玄翼转身深深注视着章渝,一字一顿地徐徐开口,
“战生火养,天之骄女。她也许比当世任何一人,都适合帝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