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刚从一个梦中走来,又走进了另一个梦中。
永福缓缓睁开双眼。
月色下,苍茫无边的湖水波光粼粼,远处是如黛如画的山石。虽然已是初春,寒气森森的湖面上却寻不到生命的一点痕迹。左边和右边是嶙峋的树影,黑暗中像一张撑起的黑色的网。
湖水仿佛是浮躁不安一般,浪一波一波地拍上岸来。远处的山石俯仰无愧地站在天与水之间,似乎自天地创造以来,它便选定了这个位置,铸入了这片风景中。月华在湖面上投下了了万道清华,令人不可逼视,光与影的结合在这里登峰造极,它以绚丽夺目的光彩投射在这一瞬中,完成了它全部生命的编造。秀丽的山川湖泊以其独特的魅力与力量,使永福疲惫不堪的身心在这一刻沉静。在这片静寂里,她久久凝视。
过去所经历的一切在这一瞬间仿佛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此时此刻永福的心中只剩下一片宁静。
她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直到月落星垂。
活动了一下早已僵硬没有了知觉的身体,永福终于缓缓转身。蓦地,在星光的阴影里,永福看见了一张年轻的脸庞。他望着她,微微的笑,笑容很温暖,很柔和。
永福轻轻闭上眼睛随即又睁开,然后认真打量着眼前的男子。
他约莫有十七岁,一双秋星似的亮眸透着英气,英挺的鼻梁有着男人的硬朗,刀削的脸庞带着自信的微笑,一头黑发在晚风中飘扬,白色的衣襟不时飞舞。整个人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蓬勃朝气。
可是永福却皱起眉头,虽然一眼就能确定他绝不是扶摇中人,他却为何偏偏穿着白色!
见永福皱眉,那男子带着温暖笑容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错愕,但很快又恢复过来。他走近永福,蹲下之后却没有立即将她扶起,而是朝永福伸出一只手来:
“我叫袁奕翔。请问可以让我帮你吗?”
永福看了看他没有说话,只是努力动了动,把手放进了他的手里。
这是一个懂得分寸的男子。伏在袁奕翔的背上,永福如是作想。
身上的衣服早已破烂不堪,袁奕翔见状脱下自己的外衣替永福披上,然后背着她朝山下走去。
此时晨光微曦,山中的景色渐渐清晰可见。一路走来只见山脉蜿延,如巨龙盘卧,森林葱郁,时而粗犷雄奇,时而挺拔秀丽。漫步在峰林中,头顶都是百年高大的巨树,迎面吹来万丈清风,翠屏碧障间又见奇花争放,迎风摆动,四处飘香,万鸟婉转鸣啼,如珍珠纷落玉盘,真似置身于仙山奇苑中。饶是见惯了各色名山,永福亦是啧啧称奇。
袁奕翔回头看了永福一眼笑道:“有力气说话了?”
永福沙哑着嗓子回答道:“还行。”
“你叫什么名字?”
“谷绯儿。”
“绯儿啊……你可以叫我奕翔哥哥。”
永福不屑地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见她不说话,袁奕翔又回头看了永福一眼道:“又没有力气了?算了还是我来说吧。”
“我和妹妹住在山脚下的竹屋里,每天早上天没亮我都会到山上湖里游泳,结果今天我刚上山就看见你倒在湖边。看你没动静我原本还以为你是晕倒了,结果没等我走进却察觉你呼吸清晰,显然是醒着的。我很好奇你为何一身狼狈倒在湖边,明明清醒却不又肯动弹。所以我没出声只是在你身后默默观察。再以后你就知道了。”
看来袁奕翔武功不错,永福伏在他背上暗暗想道。
“我先带你去我家吧,让我妹妹帮你收拾一下。真是的,我还从来没见过伤成你这样的小姑娘呢!浑身没有一块好皮,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弄的!……”
袁奕翔犹自絮絮叨叨,而永福的眼皮却渐显沉重,终于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感觉自己背上的小姑娘半天没有动静,袁奕翔奇怪地回头一看,只见人家小姑娘早就已经睡着了。他苦笑一声,暗道看来妹妹老说自己话多是真的了。
这里地处大苍山脉的南麓,虽然景色绮丽,但却是人迹罕至。当他看到这个奇怪的浑身是伤的小姑娘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湖边时着实吓了一跳,直疑她是否是人类。
因为家里的关系,他和妹妹离开家来到离大苍山脚下不远的榆同镇,住在母亲当年未嫁时住过的竹屋里。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榆同镇里有位他心爱的姑娘。
每每想起心然,那个美丽柔婉的女子,他的心就溢满了幸福。
即使父亲极力反对又怎样?即使两家背景悬殊又怎样?父亲当年娶母亲时家境还不如母亲,怎么现在飞黄腾达之后就开始嫌贫爱富讲究门第了?
谁也不能阻止他和心然在一起!这些年来父亲对自己近乎苛刻的要求还不够吗?逼着他拼命练武,拼命读书,逼着他结交权贵子弟,逼着他去接近名媛千金,甚至逼迫只有十五岁的妹妹去讨好三十多岁的临州太守好当他第十几房小妾!
天底下有这样的父亲吗?
然而最苦的还是自己的母亲。父亲飞黄腾达之后就开始嫌弃母亲出身太低,紧接着就娶了名门千金为妻,然后小妾一个一个纳进门来。母亲为此郁郁寡欢,终日以泪洗面,落下了一身的病根。
他是长子,父亲除了他和妹妹以外还有一大堆的孩子,大人小孩终日明争暗斗争吵不休。实在是对家里已经忍无可忍,他一气之下带着妹妹重回母亲的故居,在大苍山下住了下来。
他本想也带着母亲一起过来,可是临行前母亲却改变了主意。
即使父亲如此对待母亲,可是时至今日,即使母亲为此伤心欲绝,她却依然还爱着父亲。
天底下痴情女子何以至此!
父亲根本就配不上母亲这样的女子,他根本就不配拥有母亲的痴情。他不是一个好丈夫,更不是一个好父亲!
带着无限的恨意和失望,他和妹妹离开了那个“家”,直到现在。好痛啊,浑身都痛……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浑身上下这么难受?
她现在到底在哪里?
带着重重疑问,永福努力撑开了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一方粉红色的纱帐,再转头,只见一粉一绿两个女子并肩坐在眼前,正齐齐惊喜地看着自己。
见永福醒来,粉衣女子赶紧从桌子上端了杯水,绿衣女子则轻轻靠在永福背后扶她起来。
咽下清水好好滋润了一下自己干渴的喉咙,永福好奇地抬头打量着眼前的两个女子。只见粉衣女子清丽可人,绿衣女子温婉柔美,一见之下永福不由心生好感,于是张口问道:
“你们是谁?这是哪里?”
粉衣女子闻言笑道:“我叫袁奕研,她叫阮心然。我哥哥三天前把你从山上救了回来,他现在在厨房里给你煎药呢,一会就过来。”
一句话提醒了永福,她想起确实有一个白衣男子背自己下山,他好像是叫袁奕翔。
这时绿衣女子柔婉的声音传来:“你终于醒了。真不知道你身上这么多伤是从哪弄的,一个小姑娘居然伤成这样,真是可怜。”
永福闻言立刻低头查看自己的伤势,岂料这一看让她不禁哑然:只见自己身上密密实实缠满了白色绷带,再摸摸脸,上面好像也贴满了膏药。永福感慨万分,看来她还是没有逃脱被卷成粽子的命运!
对了,她的东西!
想到这里永福赶紧问袁奕研:“你们看见我衣服里的东西了吗?”
“哦,你是说那把奇怪的短剑和那颗绿色的石头啊,我这就拿给你。”说完,袁奕研转身离去。
不一会儿,袁奕研拿着一个布袋子走了进来,永福拿过来一看,无离和圣石正好好地躺在里面,而且看样子还被仔细清洗过了。永福拿起无离一阵抚摸,它没丢真是太好了。
这时袁奕翔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走进屋子,一见永福立马高兴地嚷嚷:“我就说她今天会醒,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阮心然闻言嗔道:“就你能耐,瞧把你得意的。”
袁奕研接过药碗喂永福喝药,等她喝完袁奕翔三人齐齐坐在永福面前,开始了轮番提问:
“听哥哥说你叫谷绯儿,你是从哪里来的?”最先问的是袁奕研。
“我是叫谷绯儿,眼下的我已经是扶摇弃徒了。”永福答道。
袁奕翔奇道:“你是扶摇弟子?那你为什么会被逐出师门呢?”
永福叹道:“师门比武之时我误伤同门师姐,掌门真人大怒将我关入地牢,我私自逃了出来。”
“那你怎么会出现在山上湖边?据我所知扶摇峰在大苍山北麓,距离这里重山万岭,你根本不可能独自一人从哪里走过来的。”
“我是顺着河漂流而下,最后到了山上的那片湖里。”
袁奕翔一脸不相信:“可是那片湖周围压根就没有河水与之相通啊,你说你顺河而下又是怎么回事。”
永福微微一笑:“你可听说过地下暗河?”
“地下暗河!”三人闻言齐呼。
仔细想了想之后袁奕翔方才点头道:“这倒是不无可能。可你居然是从地下而来,当真让人匪夷所思。”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永福微笑,“我们没有见过的事情很多,令人称奇的事情那就更多了。”
这时一直没有开口的阮心然问道:“你不打算再回扶摇了吗?”
永福点了点头。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要回家。”
袁奕研奇道:“我还以为你从小在扶摇长大呢,你家在哪里呀?”
永福垂下睫毛:“河西衮州。”
见永福瞬间情绪低落,三人一时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半晌之后袁奕翔方才开口:“你先在这里安心养伤吧,等你伤好之后我再想办法送你回衮州。”
永福闻言奇道:“怎么了?可是道路不通么?”
“不是。”袁奕翔沉声道,“一个月前衮州统帅晔龙曦率领二十万大军一路北上逼近青州,眼下前往衮州的路上兵荒马乱关卡重重,这个时候前往衮州恐是不易。”
“什么!”
猝不及防之下听到了父亲的消息,永福不禁又惊又喜。太好了,看来自己很快就要见到父亲了!心儿在一瞬间欢呼雀跃,要不是身子不便,永福几乎就要一跃而起了。
这时传来袁奕研忧虑的声音:“哥哥,晔龙曦大军逼近,我们还是回去吧,我担心母亲。”
咦,这是怎么回事?永福疑惑地看向袁奕翔。
见永福满脸不解,袁奕翔解释道:“我父亲是跃马关守将袁仲合,晔龙曦大军逼近,一旦他攻克青州,则跃马关势必危矣。虽然我们兄妹与家里不合,可是母亲还在家中,她一定不会弃父亲而去。看来我们得赶回家里了。”
原来如此。
没想到袁奕翔居然是跃马关守将之子,这可如何是好?
自古以来,有着“天下之锁匙”之称的驻马、跃马二关乃是中土南北要塞,驻跃二关相互连锁横插武岭山脉,与武岭之北的临州共同构成天阙芸都的东南门户。自临州往西,越过终吴山就是京都天子脚下。其地理以及战略位置之重要自是不言而喻。
只要攻下驻跃二关,则临州指日可破;一旦坐拥临州,则中土半壁江山将唾手可得!
这将是父亲戎马半生最重要的战略转折!
不行,她不能再等下去了她要回去和父亲并肩作战!
可是……抬头看了看一脸忧虑的袁氏兄妹,永福暗自叹息:这样一来,自己和他们势必就是敌人了。
他们对自己坦诚以待,那她要不要告诉他们自己就是晔龙曦的女儿呢?
算了,反正还要在这里养一段时间伤的,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吧,现在就不添乱了。三天之后。
永福的伤好的很快,只三天就能够下床走路了。这天袁奕研扶着永福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门,看到久违的阳光,永福高兴之下脚步一急差点没摔倒。袁奕研连忙扶好永福笑道:“瞧把你急的,你这一身伤要彻底好的话还得十几天呢,幸亏阮姐姐有家传的治伤药,否则你身上非留疤不可!”
永福闻言不以为意:“都是皮外伤,没什么大不了的。要真留疤也无所谓,我不在乎。”
袁奕研连连摇头:“那是你还小不懂事,女孩子身上留疤多不好,当心你将来嫁不出去!”
“那我不嫁不就得喽。”
“胡说,哪有女孩子不嫁人的。”
……
俩人边走边闹,远远看见袁奕翔和阮心然双双坐在溪边,不知袁奕翔在阮心然耳边说了什么,阮心然听了之后开心一笑,那笑容仿若春花盛开,袁奕翔痴痴地望着她,眼神里全是爱恋。
真是幸福的一对。
“他俩真好呢。”永福由衷赞叹。
谁知袁奕研却叹了口气:“可惜父亲是不会同意哥哥娶心然的。”
永福闻言一晒:“干嘛非要他同意啊,他们自己成亲不就得了,更何况你娘是一定同意的。”
袁奕研摇了摇头:“你不知道的绯儿,情况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
“可是他俩明明已是深爱对方。如果最后没能在一起,那奕翔岂不是要伤心死了。”
“我也很害怕。但是世事难料,谁又能料到以后会怎样?再过一阵子我们就要回去了,到时候能不能再相见也是未知。”
永福笑了笑,转身对着袁奕研神秘地说道:“我有办法!”
袁奕研闻言瞪大眼睛:“什么办法?”
永福笑着转过头去看着溪边的那对璧人:“你担心的不就是以后他们不能在一起了吗?那现在就让他们在一起不就得了?”
“你是说……”
“让他俩现在就成亲!”
“什么!”袁奕研一声惊呼,一脸的不可置信。
惊呼声引来了在溪边你侬我侬的两人,袁奕翔牵着阮心然的手急急走到我们跟前问道:“怎么了?”
“哥哥,”袁奕研吱吱唔唔道,“绯儿说……她说……”
“我说,你们俩个现在就成亲!”永福一口气替她说完。
听完永福的话,阮心然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们。就连袁奕翔也有些不自然,脸上居然泛起了两片可疑的红晕,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永福奇怪地看了看他们三个:“你们这是怎么了?”
“这个……绯儿啊,”袁奕翔轻咳一声,“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永福挥手打断他:“只要你们两情相悦就可以了啊。”
“你想得太简单了绯儿,”袁奕翔耐心解释,“成亲不单是两个人的事情,更关系到双方的家庭,轻率不得的。更何况,我想要心然风风光光地嫁进袁家。”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袁奕翔闻言和阮心然对视一眼,然后坚定地说:“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一定要说服父亲同意我们的婚事,今生今世我非心然不娶!”
说完两人深情对视。
永福无奈地摇了摇头,看了袁奕研一眼,示意她扶自己进屋。
既然他们有自己的打算,永福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了,只能暗暗祈祷上天能让两人有情人终成眷属。
可是,看着阮心然娇羞无限的绝色面容,为什么自己会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呢?
算了,还是不要再想了。十天过后,永福的伤终于大好,今天袁奕研阮心然决定给她拆绷带。永福之前的那身衣服早就被袁奕研给扔了,可是这里又没有适合她身量的衣服。没办法昨天阮心然和袁奕翔只好去镇子里给她买了几身衣服。
永福将原本挽在两边的头发又梳了下来,留成长长的两束垂在两边,然后再扎上阮心然精心为她挑选的兔毛发带,白绒绒的发带扎在两边十分可爱。袁奕研一边帮永福梳头一边奇道:“绯儿,以前没怎么注意,怎么你的头发竟然微微泛着红色呢?”
红色?永福一惊,瞬间想起璇玑,赶紧支吾道:“是吗?以前不是这样的,可能和这次受伤有关吧。”
“噢,这样啊。”袁奕研没有再问。
弄完头发,阮心然帮永福穿上衣服。
等永福整个梳洗穿戴完毕站在她俩跟前时,两人的眼睛顿时一亮。
永福笑看着她们没有说话。
袁奕翔进来时看到永福先是一愣,半晌方才恍然大悟地拍着额头喊道:“我的天,你是谷绯儿吗?”
永福微微一笑,瞪了他一眼之后张开手臂原地转了个圈。
袁奕翔摇头直叹:“小叫花变成小公主了!”
永福调皮一笑:“人靠衣装嘛。”既然伤势已好,那接下来就是商量怎么送永福回衮州的事情了。
四人围成一桌,中间摆着袁奕翔绘的简易地图。看着一脸认真的三个人,永福心里一热,最终决定以实情相告。
“奕翔,奕研,心然,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情。”
三人闻言一齐抬头看她。
环视了他们一眼,永福深吸口气之后缓缓说道:“在上扶摇之前,我原叫晔永福,衮州晔龙曦正是我的父亲!”
三人闻言大震,俱是一脸吃惊地看着永福,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巨大的震惊过后,接着便是难耐的沉默。袁奕研阮心然还好,可是袁奕翔看她的眼神却渐渐变深。
永福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等他说话紧接着说道:“之前我说的话也是真的,我瞒了你们但是没有骗你们。能遇到大家是我的荣幸,也是我们的缘分。无论你们怎么想,我都是真心把你们当成朋友。”
“我知道你们很难接受,所以我等到现在才说出来。你们的照顾永福铭记于心,我要去找父亲,如果你们真的不能接受的话,那就在此别过吧,我会永远记住你们的。”
一口气说完之后,永福低下头去,等待着他们的反应。
一阵沉默过后,袁奕翔低沉的声音终于响起:
“那好,我们就此别过吧。”
永福闻言猛地抬头,袁奕研阮心然也一起回头看着袁奕翔。
“不过……”袁奕翔突然冲永福洒然一笑,“我们还是朋友!”
“真的?!”永福惊喜交加。
袁奕翔笑着点头:“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永福抢着说道。
袁奕翔哈哈大笑着向永福伸出手来,袁奕研阮心然也跟着伸出手,永福高兴地伸过手去和他们紧紧握在一起。
这一握,便是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