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飞扬的眼里掠过一抹黯淡，碧翩翩紧挽未婚夫的手臂，得意洋洋地瞥了永福一眼，只是当她的眼神扫过永福腕上的银链时，眼里闪过的一片寒光。
那眼神是如此的冰冷残酷，饶是心志坚硬如她，也不由为之一紧。
直到叶辰黎拉她离去，永福才从那一眼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这些年来她和碧翩翩少有交集，却不想她对自己的恨意竟如此之深。原来五年之中，不期然间，有太多的人和事已经改变，只是她一直都未曾意识到而已。秋意盎然的枫园红林里，层林尽染，落木萧萧，满天红叶伴着秋风盘旋飞舞而下，在雪白的衣袂周围萦绕翻飞。
永福独卧榻上，凝神闭目。
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到一年一度的会武考核了，可是现在，她浑身上下却连一丝力气都使不出来。
就在昨天晚上，已经沉寂一年多的璇玑骤然发难，整整一夜的殊死对抗之后，永福所有的真气都被她吸了个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留下。
璇玑啊璇玑，枉我晔永福白白养了你这么多年，你还真是一点都不客气！整整五年的功力，你让我如何在三个月内补得回来？！
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现在永福只能希望自己的恢复速度能更快一些。三个月之后。
谷奇然一脸兴奋地拉着永福一大早就前往无极殿武场。永福明白师父所想，过去的几年中她年年落败让师父丢尽颜面，这一年来她的努力和进步师父是看在眼里的，所以他料想今年自己一定不会再让他失望。
可是这一次，她恐怕还是会让师父失望。
比武正式开始。
如往年一样，永福还是第一个出场，五年以来她的老搭档对手也还是没有换过，只不过自从当年李旭阳一剑震飞永福的无离之后，以后每年的比试他对永福都是暗自手下留情。
可是今年的情况好像有些变化。
还没等开始，碧翩翩柔媚的声音幽幽传来。
“启禀掌门真人，翩翩不自量力，想和谷师妹切磋切磋，以便了解谷师妹这一年来到底进步多少。”
此言一出，举座皆哗。
易振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刚要开口，这时另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启禀掌门真人，辰黎斗胆有请大师兄不吝赐教。”
众人轰然大哗。
叶无青抚须但笑不语，易振海则是脸色黑了一黑。
瞥了一眼神色恭谨肃然的叶辰黎，永福不禁在想，他到底是为了替自己解围呢还是真的想和易飞扬一决高下。不过，永福倒是真的很想看看他们两个到底孰胜孰负。
其他人显然和她有一样的兴趣，易飞扬和叶辰黎之战，已成定局。
金秋的清晨里，冉冉出升的日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老长，清凉的晨风拂过每一个人的脸庞，将两个相互对立着的年轻人衣带抚起。
意气风华，英姿飒爽。
两人潇洒的身姿此刻宛若扶摇峰顶那初升的太阳。
永福忽然意识到，扶摇新生的一代，从此刻开始已然崛起，师辈们的身影再也挡不住他们的光芒。
长剑出鞘，晴朗的日光照得雪亮的剑锋耀眼生辉，银白色的剑光很快占据了人们的全部视线，原本就已微凉的天气被这寒冷的剑光耀得愈加清凉。
两剑相击，发出龙吟断空一般的声音，剑气纵横，铿锵的交击声撞击着人们地耳膜。
在这漫天的银色剑光之中，透过密集的银光交织的剑网，永福看见了叶辰黎没有丝毫表情的眼眸，他的眼神自始至终就注视在剑上，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再看过易飞扬一眼。
他的招式却充满了果决和魄力，剑势凌厉无匹，流动的银光交织蔓延开来，层层地逼近易飞扬，手下绝厉泠然，永福看得热血沸腾，几乎把持不住要击掌叫好。
这么快就已经突破了第五层，叶辰黎真的是武学奇才！
高台之上，易振海已经是气得脸色发青。
反观易飞扬，俊雅清秀的面容上是一种永福从来不曾见过的表情，冷漠，淡定，还带着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的伤感。
默然迎战，一招不落的接下叶辰黎凌洌的剑招，自始自终的冷淡让永福暗自心惊。
这时场中变化突起，叶辰黎异招奇出，长剑化作一道飞鸿向易飞扬席卷而去，场外顿时一片惊呼。易飞扬临危不乱，沉着变招，如同行云流水一般的剑光划过，剑气相击，两人的剑势均是一顿。
回身，收剑，叶辰黎抱拳而立，向易飞扬深施一礼，然后退至一边。易飞扬亦是执剑回礼。
场中一片静默。
片刻之后，易振海听不出喜怒的声音才终于响起：“辰黎进步神速，堪称奇才，今日一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叶无青抚须微笑：“掌门师兄谬赞了。”
碧轻舞眼神复杂地看了叶辰黎一眼没有说话。谷奇然则是一脸兴奋地对永福说悄声说道：“怎么样，为师的眼光不错吧，你赶快和辰黎定亲吧，晚了可就被别人抢走了……”
永福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谷奇然打了个哆嗦终于闭嘴。
永福看向易飞扬，他此刻的脸上除了淡漠还是淡漠。突然旁边一道寒目袭来，永福定睛一看，原来是碧翩翩。
联想到她前日的眼神，再加上今日的言行，永福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正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看来今天得加倍小心才是。
果然，碧翩翩娇滴滴的声音再度响起。
“刚刚大师兄和叶师弟的比试真是精彩，希望接下来我和谷师妹的切磋也不要让大家失望才好。”
一句话把众人的注意力拉回了两人身上。
今天还真是热闹啊。站在武场上，永福如是作想。
场上的两个少女，皆是白衣飘飘，恍然若仙。一个是娇媚可人，一个是玲珑灵慧，众人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流连往返，恨不得自己再多长一双眼睛才是。
长长的裙摆如同雪月光华般流动轻泻于地，乌黑的长发沿着颈部优美的弧线如同瀑布一般的滑下，一对翡翠耳档安静地垂在柔嫩白皙的耳畔，如玉的肌肤在晨光之下泛起的五色光彩。看来扶摇第一美女的称号碧轻舞应当送给自己的爱徒了。
再看另一边，长长的发带随风飞舞，晨风之下，少女绯唇如璃，烟眉似黛。由于长年山风吹拂的缘故，少女的皮肤看起来并不十分白皙，散发着象牙般的神秘色泽，让人忍不住想轻轻碰触。然而最令人难忘的是她的一双深眸。长长的睫毛如羽扇般齐整浓郁，羽睫之下，那双如夜云星海般璀璨的眼眸深如秋水，让人沉溺其中而不能自拔，明明已是白天，却让人觉得自己正沉醉在瀚海星光之下。此时此刻，少女侧头颌首浅笑盈盈，她烂漫的笑容比之春花还要绚灿三分，顾盼之间，直教人目眩神离。天地为之夺色，日月黯然无光。
她到底是仙女还是妖女？
也许，即使是真的仙女，在这少女面前也不过如此。
场外众人大呼过瘾，只觉得今天可真是恰逢其会。
谷奇然一边骄傲地看着自己的徒儿，一边得意地看向众人，那神情似是在说，怎么样，这可是我酒仙谷奇然的徒儿！
其他人自不必说，就连碧水仙子碧轻舞都有了瞬间的失神。天之骄女！回过神之后的她脑海里蓦地冒出了这个词语。
就连场中的碧翩翩都一度失神。
半晌之后，碧翩翩方才后退一步拉开白绫，冲永福喊道：
“谷师妹，请！”
话音未落，只见她一个旋身，白绫如灵蛇般向永福袭来，来不及细想她为何弃剑用绫，永福迅速抽出无离凝神对敌。
她没有注意到的是，就在她拔出无离的时候，叶无青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这些年来她从未用过那柄长剑，当年的话显然只是一个借口而已。
永福刚刚之所以笑得那么张扬，是因为心里实在是紧张地不行。没办法，明明知道碧翩翩来者不善，可她除了努力微笑以减轻紧张之外别无它法，谁让她现在的功力压根就不是碧翩翩的对手呢。
白绫满天飞舞，碧翩翩曼舞婷婷煞是好看，可是永福却丝毫没有欣赏她曼妙姿态的时间和功夫。
灌满真气的丝带从四面八方向她卷来，像是要把永福生吞活剥。永福无力感渐生，无离是柄短剑，适合于近身肉搏，但眼下的状态却是用处有限，看来碧翩翩为了对付她是花了一番心思的。再加上她真气不济，这样下去她非被碧翩翩裹成粽子不可！
思念电转之下，永福果断地将无离收回腰间，转身空手相斗。场外众人见状倒吸一口凉气，谷奇然见状大急，转首迅速环顾四周，待看到身旁安阳长老腰上缠着的金蛇鞭后眼睛一亮，伸手一把扯将下来，大叫一声“绯儿接鞭”，那鞭便像长了眼睛一样向永福飞来。
永福见状飞身而上准备接住，可是身后白绫如影如随，永福一个倒挂金钩凌空翻身，双手挡住袭来的白绫，脚尖一勾挑住鞭子，再一个旋身便将金蛇鞭握在手中，然后想都没想就一鞭挥出。
她可是酒仙谷奇然的徒弟，轻功自她的长项。虽然碧翩翩武功高永福很多，但她弃剑用绫确是有一个缺点，那就是任她内力多高，可是一旦将内力灌注在柔软无形的白绫之上，那效果可就大打折扣。也正因为如此永福才有周旋之力，若碧翩翩一开始就用剑，那么此刻永福早已落败。
鞭绫相击。
碧翩翩的白绫劲势已老，而永福则是蓄势始发，安阳长老的金蛇鞭果真不是凡品，鞭绫交击之下，碧翩翩的白绫硬生生被抽开一道缺口。
碧翩翩见状大怒，白绫重新席卷而上，而永福却是心中叫苦。刚那一下可是费尽了她全身真气，再这样下去非累死不可！不过好在永福真气恢复奇快，在她抽身闪退之际已然又恢复了一些。永福仗着轻功左躲右闪拖延时间，然后时不时的趁机给上几鞭。这样虽不能胜，但至少不会很快落败。
碧翩翩已是气急，她恐怕万万没有想到永福这么难以对付，顾忌永福手中的金蛇鞭，这更让她怒火中烧。只见她一声轻咤，一个旋身白绫脱手而出直直向永福缠来，永福见状忙挥鞭而出，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碧翩翩揉身而上，欺身向前一掌袭来，掌风刚劲直扫永福胸口，永福大惊失色，她这竟是要取自己性命！避无可避之下，她只好一咬银牙左掌拍出，心里情知败局已定，自己这点内力压根还不够她消遣，心里只盼能福大命大重伤不死。
就在永福已然绝望的时候，两掌砰然相击。
没有预想到的裂骨断筋，没有想象中的痛彻心肺，永福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幕诡异的景象。
就在双掌对上的那一刻，永福的左手忽然红光暴涨，还没等她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见碧翩翩一声惨叫，脸色瞬间苍白如纸，下一秒，她就被巨大的劲力震得当即昏死过去，身子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轰然落地，重重摔在了几十米开外。而永福亦是被巨大的反冲之力震退开来，浑身一软从空中直直下落。
周围瞬时一片死寂。
一道白影倏地掠起，从半空之中一把抄起永福正垂直下落的身体，然后迅速退至一边。是师父，永福感激地冲他笑笑，却是无力再多说一个字。
所有人这才终于从震惊之中反应过来。
碧轻舞痛喝一声，径直扑向跌落在地的爱徒，颤声轻唤。其他人亦是急急上前，易飞扬一把抱起嘴角溢血的碧翩翩，颤抖着手指轻探她的鼻息，觉察到碧翩翩气若悬丝，他低吼一声猛然转头看向永福。
猝不及防间赫然对上他泛红的双眼，永福心里一惊，那眼神……
痛苦，冰冷，不解，怒意……复杂的眼神里面再不见一丝温暖。
永福心中已是透凉。
狠狠转回头去不再看她，易飞扬抱着碧轻舞柔弱的身躯起身朝碧水阁飞奔而去，易振海叶无青举步跟上，其他人也都跟随而去，刚刚还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武场刹那间变得冷冷清清。只剩下抱着永福的谷奇然和默立一旁的叶辰黎。
三人回到枫园。
经此一役，永福虽然没受什么重伤，但气血翻滚之下也绝不好受，直到回房打坐调理半晌之后才觉得好受一些。
试着将真气小心翼翼地送向左手合谷，但真气流转之下却没有丝毫的异常，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璇玑一时兴起开的玩笑。永福心中苦笑，璇玑啊璇玑，不是我忘恩负义不感念你的救命之恩，实在是你给我惹下了天大的麻烦啊！你让我如何跟大家解释？！永福现在真的情愿重伤不醒的人是她而不是碧翩翩。
也罢，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虽然是璇玑出手伤人，但璇玑却是她自己的东西，难不成要她把璇玑交出去不成？要是让他们知道这世上居然有这么诡异的事情，那帮人不把她当成妖怪活活烧死才怪！
想到这里，永福终于缓缓睁眼，只见谷奇然和叶辰黎一左一右站在她跟前。
谷奇然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叶辰黎则是一脸探究，满眼疑惑。
永福无奈苦笑，开口打破沉默：“师父，你有什么疑问就问吧，绯儿一定知无不言。”
谷奇然缓缓开口：“你的功力是怎么回事？”
“师父你也看到了，我的功力根本就不及碧师姐。”
“那片红光是怎么回事？”
“这个我也不清楚。”
“那为何碧翩翩会重伤昏死？”
“可能和那红光有关系。”
谷奇然不再说什么，只定定地看着永福，目光闪烁不定。
永福暗叹口气，撸起袖子将左臂伸到谷奇然面前。
除了左腕之上的那串银链以外，她的整个手臂别无他物。
谷奇然一把扣住永福的左腕，一股强劲的真气从寸关强行侵入经脉，在永福的气海经络之中游走探查，与自身的真气相激相荡。永福浑身颤抖冷汗直流，全身就如抽筋剥髓般难受，痛苦地直想一把将他甩开，可是偏偏又不能轻举妄动。虚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就在她真的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谷奇然终于缓缓收手。
不用问，永福知他不会探出丝毫异常。
颓然倒在榻上，脸色苍白如纸，永福一边喘着气一边虚弱地开口道：“师父可是放心了？”
谷奇然复杂地看了永福一眼，神色犹豫难辨。
这边叶辰黎实在看不下去了：“谷师叔，就算事有蹊跷，你也不能全怪在绯儿一人身上，说不定是另有玄机呢。”
谷奇然嘴唇动了动，半晌才开口说道：“绯儿，我知你其实对我隐瞒甚多，有些事情你既不愿说我也不会逼你。只是今天你不对我说明，他日无极殿上我也不能再护着你，碧水仙子和掌门师兄视碧翩翩为掌上明珠，此事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你可明白？”
永福涩然点头：“徒儿知道。”
“那你好自为之。”说完，谷奇然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绯儿……”
永福闻声抬头：“辰黎。”
“你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叶辰黎迟疑地问道。
永福摇头。
叶辰黎见状还想说什么，永福出声打断他：“辰黎，不论怎么样今天真的谢谢你，如果还没有别的事情你就先回去吧，顺便帮我把金蛇鞭还给安阳长老，替我谢谢他。”说完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静立片刻之后，叶辰黎终于点头离去。
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不见，永福方才转过身来。
静静地仰天躺在榻上，永福无言亦无语，只是眼角有一滴泪珠悄悄划过。
扶摇山上，她一直都只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