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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影沉

书名:昭若公主 作者:南雁飞飞 本章字数:1018字 更新时间:2020-02-08 23:02
    天之尽头,残阳如血,碧蓝色的天幕上,大片大片的火烧云仿佛燃烧的火焰,将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被镀上了一层金红。由青色石板铺成的古老驿道,此刻已笼上暮色的烟纱,它静静躺在暮霭沉沉的天地间,不见终点,没有尽头。石板缝隙中顽强冒出头来的小草,将饱经风雨洗炼的青石隔成一个个的小格子,替古道平添了一抹荒凉的生机。
    突然,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马蹄铁敲打在苔痕深深的青石板上,打碎了古道的沉默的寂静。通体黝黑的骏马背上,一位白衣女子纵马飞奔而来,一闪而过后转眼又投入了前方暮霭深处。直到马蹄声再度消失不见,古老的驿道上,只留下一行浅浅的蹄印,证明那曾经来过的痕迹。
    任夹杂着夜间雾气的晚风将脸颊打湿,马上少女丝毫没有停下休息的意思,继续借着月光一路打马狂奔。
    咬牙颠簸着一路向前,将目光投向前方永没有终点的古道,永福握紧缰绳,思绪再次不可抑制的飞回三天前的那个晚上……临行前夜,他和她并肩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路上野花暗香浮动,虫鸣之声交织,路旁潺潺的溪水声隐隐传来,蛙鸣不绝于耳。安逸的气息让她几乎忘记了一切,整个身心都松驰了下来,人虽然走在路上,心却有些熏醉地昏昏欲睡。
    心中从未有过的静谧和宁静,使得她第一次竟从心底深处开始放松下来,仿佛是从灵魂深处开始释放自己,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从来没有像这样静下心来过。为什么,为什么寻找多时的平和与宁静,竟会是在这个时候出现。是因为手腕上的那串佛珠,还是因为伴行在自己身边的这个男子?她不愿去想,只抬头迎着晚风缓缓前行,耳畔有他低磁的声线在晚风中缓缓传来,她安静地听着,任晚风将发丝拂上脸颊。
    “你有愿望吗?或者说,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心中不可抑制的微微一颤,永福抬眼,任飞舞的发丝遮住视线,看着无尽的虚空喃喃说道,“我唯一曾想要过的……已经成为了奢求,永远都不可能再实现了。”
    “为什么?”
    “……因为我愿望里的那个人,他已经不在了。”
    他没有再问下去,两人一时谁都没有说话。抬头看着天边闪烁不定的群星,永福深吸口气,抬眼注视着眼前温雅的男子,有些迟疑但却认真地开口:
    “我……明天就走……”
    寰天宇闻言足下一顿,垂眸微微颌首:“我明白。”
    永福深吸口气转过头去,任晚风吹动发丝拂面:
    “你知道,天阙之上,只能有一人站在那里,而我只希望那会是我的父亲。沙场之上,刀剑无眼,若是下次在战场上遇见我,不要再手下留情,也不必有所介怀。我们……各自珍重吧。”
    寰天宇神情一动,眸光紧锁住永福的眼睛,似是不愿放过她眼中任何微小的变化,眸底微光深浅莫测:
    “为了晔墩,你当真愿意牺牲一切?或者说……你已经牺牲了一切,甚至是他。”
    永福一怔:“你是指……”
    “袁奕翔!”
    三个字如同惊雷般猛然劈响在永福的脑际,狠狠刺痛了她的心底最深处那个永远也愈合不了的伤口。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梗住了一样,永福怔怔地看着他,久久发不出一声。
    他深潭般的眼眸里似是有暗流涌动,沉声低语道:
    “听过越人伐树的故事么?越人因树阻路,故携斧伐之;树虽愤于越人所为,然斧在人手,它亦无可奈何。可是后来,越人被猛虎追赶穷途于树下,无处攀附藏身。临死前终于悔而叹曰:‘昔日你死于我手,不想今日我亦死于你手矣。’世人作茧自缚者堪比如是,可灵慧如你,怎也如此执迷不悟?”
    永福怔怔凝视着他的侧颜,一声苦涩的叹息还没有出口就已经消失在了唇边。她转首举步继续默默向前走去,不让他看见自己眼中隐隐闪现的泪光。
    他转首直视着她的背影:“还有那渊海之鱼,它本可忘情于江河湖海逍遥一世,却偏偏选择循水逆流而上,终至遍体鳞伤困冻而死……只因心有所系,它何尝能够真正逍遥一世!”
    永福缓缓垂眸,默然无语。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眼中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雁过长空,影沉寒水。虽然雁本无心,然其沉影之过,这世上又有谁能够说得清楚……我只想问你一句,生于王侯之家的我们,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选择了么?如果还有别的选择,你又会怎么做?”
    明月不知何时早已躲进了云里,晚风突然间猛烈了起来,夹带着草叶吹起衣衫猎猎。永福定定的看着眼前认真的男子,他此刻的目光是从未见过的晶莹璀璨,那里面有一丝藏得极深的期待,却唯其深而更让人为之叹息。
    永福缓缓垂下眼眸。
    记忆中,也有一个男子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那时的天很高,风很轻,在他暖如旭阳的笑眼里,她曾看见隐隐星光。那时候他眼里的期待是那么的清晰明朗,让她此后每每想起,都会痛到不忍铭记。
    雁过影沉,留下的只是水的伤心。水天之间是谁在盲目的彼此吸引,却奈何总也选不对时间。
    她恍然忆起,曾几何时,在那如血的夕阳之下,他和她并肩而立,第一次听见宿轮辗转的声音在她的耳畔碾过,那时的她害怕地一动不动什么都不敢做,却想不到逃到最后的结果是什么也没有躲过。
    从那一天她才懂得,原来所谓的永远,真的就只有这么短……
    命运安排了什么,自己又失去了什么,她已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因为不去想才不会痛,不会痛才不会躲,不会躲才不会停。她告诉自己,只有接受,只能接受。
    如果明知道前面就是无底深渊万劫不复,你还会不会选择走下去呢?她很想问问眼前的男子,可答案已经在眼前了不是吗。驱使着人们义无反顾走下去的,不正是心中最深处的欲求吗?那么他最想要的是什么呢,是相濡以沫,还是相忘于江湖?
    可是他却忘了,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如果……
    所以,我们没有选择……
    永福低下头,攥紧素手从怀中拿出了一样东西,同时褪下手腕上的舍生佛珠,一起缓缓递到了寰天宇的眼前。天地星光在那一瞬间全都遮蔽了起来,寰天宇抬头看着眼前的女子,眸底的温度一点点冷却成冰。
    飞星逐月琅琊耳环。
    这,就是你的回答吗?
    你竟如此懦弱,就这样甘心低头于现实,屈服于命运,不为自己做出哪怕一点点的抗争,从此甘愿受它摆布?!
    你的心呢,你都不问一问它,它是否痛楚,是否辛苦,是否不甘?你真正心底深处的心之所向呢?你要忽视真正的自己而永无终结吗?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逃避下去,你错了。世人的命运真的是上天早已注定的吗?我不相信!因为选择的权利只握在我自己手中,而以后脚下的路,也只在于我心之所向,这世上没有人能够阻止,谁都不能!
    暗云逐渐据满夜空,晚风趁机肆虐而起,星月黯淡到了极点,永福看着眼前男子眼中的暗风凌肆,缓缓一步一步向后退去,在他眼中神色凝滞的一刻决然转身而去。永康七年十月二十五日,青州晔墩大军挥师北上,直逼沧州。
    永康七年十一月二十八日,云幽铮天骑攻陷邵月关,大军南渡浈江长驱直入直达九峪,晋西三十五城指日可下。
    一时之间,中土风云际会,山河变色。
    晋西若失,则芸都西北再无屏障;沧州不守,芸都之东将无可依仗。洛炎亭坐镇芸都,无奈首尾不能相顾,为此终日焦头烂额,坐卧不宁。
    然而洛炎亭毕竟不是易与之辈,短暂的慌乱之后,他立刻重新布局,分头迎敌。一方面,洛炎亭调整战略,仰仗天时地利之势,下令大军正面对敌晔墩。地利自不必说,晔墩大军长途而来,供给不便,而他们日出作战,日落入城,两者相比,晔墩确是处于劣势。再者天时,此时正值冬末春初,天地犹寒,北方尤甚,然而晔墩军士大多来自南方,不习惯北方酷寒,是以冻者颇多,尤为辛苦。同时他积极谋划策反林金叶,妄图临州倒戈相向,切断青州供援,将晔墩大军困死沧州。
    另一方面,洛炎亭狠招毒计层出不穷。他利用王寰两家的婚事上的摩擦以及寰家内部淮阳王与世子的不和妄图分裂淮北军。晋西虽与襄州毗邻,可因为浈江天堑,每年只有两月的冻期可供大军一举通过,否则只能千里绕道沧州。若不是此次北疆内乱元气大伤,否则以草原诸部每年横越大漠来边境“冬猎”的习惯,淮北军断不会选择此时挥师南下,自毁城墙。
    日夜兼程疾驰九日之后,永福终于回到军中。
    正在查岗的伍长穆图心有所感,猛然回头望向天际。
    一个纯白的身影从天边飞速接近,前方黑压压的大军在那人铁马单骑驰来之时,自动潮水般分开两侧。那人便如一道白虹划破夜空,闪电劈开乌云般,一路朝着中军大帐飞驰而去,那里,主公与众将已经在等侯着了。
    直到大军潮水般重新合拢,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潮水深处,他也依旧没有回过神来,直到……
    “哥哥,哥哥……”
    穆图猛地惊醒,回头看着自己的弟弟扎木托牵着一匹高头骏马飞奔而来。
    现在的穆图,就是当日的撒里木图;那匹骏马,就是当年袁奕翔驯服的神马墨城。
    北疆战乱之后,作为早已被晔墩可汗赐给昭若公主的他们,没有选择与葛炫昊等人前往沃那里河,而是毅然跟着昭若公主一路南下,从此义无反顾地投身行伍,洒血疆土。扎木托依然是昭若公主的贴身马僮,负责照看神马墨城,而他则选择从普通兵士做起,如今也已经升为伍长。
    作为草原普通部民的他们,原本是没有姓氏的,而在他和扎木托跪地宣誓效忠的那一刻,昭若公主特赐他们“穆”氏为姓。从此撒里木图改名穆图,扎木托改名穆木。
    驰骋疆场,建功立业,无数的传奇就是从这一个姓氏开始。
    原本草原部族等级归属十分明确严苛,如同他曾是晔墩可汗的手下,没有可汗的允许,就是昭姬公主对他亲自下令他也可以置若罔闻。同样,如果他是昭姬公主的手下,但如果没有昭姬公主点头,即使是可汗的御命他也可以不必听从。
    他和弟弟扎木托以昭若公主亲随的身份踏入中土步入军中,原本以为这里也是如此,他们兄弟只听从昭若公主的命令。就算主上与公主感情再好,可谁的部下就是谁的部下,这原本就是不可动摇的根本制度。但是他却没料到自己竟是大错特错了……
    表面上,公主根本没有自己开府,因为她自己就时常不在家中。不像公子那样有自己独立的府邸属官,公主她就连自己所有的随从班底都与主上共用,就是她自己的贴身侍女弄影,也是终日跟在主上身边。
    比较北疆之时昭姬公主手中的势力人马,他为昭若公主在这里如此势单曾一度忧心忡忡,可不久之后他就极度震惊地发现,自己真的是杞人忧天了。
    想他们初来之时,主上病危,公主掌军,全军上下没有人说一个不字;屠纳西祭司,建西川豫州,公主下令不得向主上透漏半句,于是所有人便都如铁桶一般,愣是没让主上知道一个字,就连清华夫人都守口如瓶,若不是公子,主上至今都毫不知情……
    怪不得当年在草原王庭昭若公主面对可汗与昭姬公主时会如此倨傲自信,原来她不是代表了中土晔墩的主人,她跟本就是中土晔墩的主人!
    既然如此,听谁的,那还不都一样么……
    众将散去之后,永福不敌疲惫趴在父亲的膝头沉沉睡去。月行中天之时,永福在榻上一觉醒来,发现帐中不见了父亲的身影。
    掀开身上不知何时裹了两层的毯子,永福披上风麾,起身出帐踏入寒夜朔气之中。
    夜空像一匹没有尽头的深蓝色绸缎,远远的铺展了开。星光黯淡,银白的月光衬得夜晚寒意更甚。走出营地,永福远远看见一个高大身影立于山脊,双手负于背后,玄衣宝铠,身型伟岸如山。月色慷慨地洒了他一头一身,映得他周身似乎散发着淡淡的银色光晕。
    他如岩,不动分毫,无视身后营坡上的点点火光。
    似乎是在聆听穷天物语,思索因果本纪,他独自一人站在那里,似乎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千年万年,苍寥而又孤寂。
    永福的心狠狠一痛。
    这么多年了,父亲,难道即使是清华,也填不满您心底最深处的那份寂寞吗?
    觉察到女儿的到来,晔龙曦转过身,微笑着看女儿走近。
    慈爱地摸着女儿的头发,晔龙曦仔细地看了看永福之后笑叹一声:“我女儿长大了呀……”
    “那是当然了,”永福抱起父亲的胳膊窝进他怀里嘟囔道,“我马上就十七岁了,哥哥也都二十了,再过不久,我可就要当姐姐了。”
    早在永福率军前往胜隆的时候,清华就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为了安全起见,晔墩对外封锁了这个消息。眼下,距离清华临盆的日子也近了,虽然父亲出征在外不能守在清华身边看着孩子出生,但青州有哥哥坐镇,相信一定会母子平安。
    “爹爹!”永福突然仰起头,一脸紧张地看父亲,可怜兮兮地说道,“你会不会有了儿子,就不要女儿了。”
    “你呀……”晔龙曦气结,狠狠敲了敲女儿的脑袋,强忍笑意无可奈何地叹息道,“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不孝女……”
    永福埋首在父亲怀里闷声而笑,任父亲摸着自己的头发半晌无语。周围重归于静,冷清的月色更添寂寥,在永福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之后,头顶终于传来父亲浑厚低沉的声音:
    “歆儿,女孩子长大了,该来的烦恼也来了,跟为父说说,你有心上人了吗?”
    “爹爹!”
    “别不好意思嘛,好了好了,你不说我也能猜到。让我想想,嗯……除了袁奕翔,扶摇的那小子跟东莱的那小子,你到底喜欢哪一个?还有,当日在玉枢峰救你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父亲口中扶摇的那小子,就是此刻正在军中的叶辰黎。
    而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除了袁奕翔的真实死因,其他的父亲都已经知道了。
    父亲的生命其实是奕翔以命换来的,这个残酷的事实,在南疆大祭司死在永福手上之后,世间再无人知晓真相。
    “爹爹!”强自按下听到那个名字之后心中不可抑制的恸痛,“你不要乱说,根本没有那回事!”
    “没有?”晔龙曦满脸不信,“叶辰黎为你公然与寰家为敌,梵千寻为你更是连命都不要了。你当真就没有一个喜欢的?”
    “爹爹!我说没有就没有,你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好了好了,你这孩子……”晔龙曦苦笑着摇了摇头,“其实我是怕阿歆有一天会为了别人离我而去啊……”
    永福胸口一滞涩然说道:“不会的爹爹,我不会离开你,我要永远待在你身边。”
    晔龙曦闻言嗔道:“傻孩子,哪有女孩子不嫁人的。如果你真的终身不嫁孤老一生,最难过的还是我啊。”
    “借口!你就是想把我赶紧扫地出门,哼!”永福把头埋在父亲怀里闷闷不乐地说道,“你爱把我嫁给谁就嫁给谁,我不管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晔龙曦闻言眼神一亮,不确定女儿的话有几分认真,遂小心翼翼地再次确认道:“阿歆,你是说……你的婚事全凭我做主?”
    没理会父亲这句话背后的深意,永福头也不抬地点了点头,只听见头顶父亲长长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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