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篝火万点。然而大帐之内,年轻的将军却仍然没有休息。他孤身一人独坐案后,手中握着的一对莹润的月牙耳环在灯火下静静发出柔和的光芒。
良久之后,他终于收回思绪起身离座,一把掀开营帐之后走入了苍茫夜色之中。
守在门口的邵风见主子终于出来脸上先是一喜,却在看见寰天宇头也不回地走向营外时悻悻顿住脚步,然后无可奈何地冲身后随侍众人摆了摆手:“都散了吧,主子今晚又不回来了。”
眼望着主子的背影消失在重重暮色之后,邵风忍不住长叹口气。三个月了,距离主子回来都已经三个月了,可自从主子这次回来以后,他就再没见他好好地休息过。即使在战事最顺利的时候,他也没有看见主子展露过笑颜。
作为寰天宇最为得力亲近的属下,邵风清楚地意识到主子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这究竟是为什么呢?邵风自嘲一笑,真的不知道吗?即使主子从来没有说过,即使没有任何人知道主子失踪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作为跟随了主子近二十年的他又怎能猜不出原因呢?是因为那个红衣似霞的女子,还是因为那对原本是主母遗物,主子一直珍藏在身边,最后失而复得的飞星逐月琅琊耳环吗……一弯铁青的月,镶嵌在臧蓝的天幕上,月色森冷,映得脚下山谷一片深沉幽暗。
寰天宇独自一人站在山巅绝顶,身后是万点篝火的大营,前方是苍茫如海的林涛枫谷。
晚风从高高低低的山间掠过,擦动枫林的声音呼啸若吟,不知道从哪座遥远的山头传来凄厉的狼号,带着令山林震颤的肃杀隼利气息,穿越浩瀚无穷星空,穿越茫茫大行山脉,刺入迎风而立的人耳之中。
他就这样一个人站在苍茫绝顶,深沉遥远的目光之中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良久良久之后,眼看着夜色陷入最浓的沉暮,太白星在头顶愈发晶莹闪烁,他终于轻轻吸气抬眼,最后看了一眼幽沉的东方之后转身欲去。
然而,就在他转身回首的那一刻,一股莫名的悸动突然间狠狠撞击了他的心房。他浑身一紧猛地僵在原地,然后不可置信地徐徐转身,浩瀚的星空下,他终于看见了不知何时早已静立在他身后良久的一抹黑色茜影。
浑身裹在黑色披风里的女子久久看着眼前的男子,然后她微微一笑,抬手解下了披风的绶带,露出了比之月色更加皎洁莹泽的娇颜。
晚风轻扬,林涛阵阵。漫天星光之下,两人就这样在凌绝山巅不言不语静静对视。寰天宇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的眼睛仿佛有潺潺的的流水淌过,眼里是从未见过的波光淋漓,英俊的脸庞逐渐溢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如水莲花温柔地在池塘里绽开,又如溪水里倒映着玉钩随波光碎于水面。在那一刻,永福分明感觉到心里有一根细不可见的弦被轻轻碰触了一下,有细微的涟漪一圈一圈无声地荡漾开来。她的脸颊有些微微发烫,即使是冰凉的晚风也不能使之冷却。于是她款款垂下眼眸,弧度纤长的睫毛在颊下画出一扇完美的阴影。
寰天宇深吸口气,抬脚一步步走到了女子面前,然后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如夜般绝美的脸庞,然后将眼前脸颊绯红的女子紧紧按在了胸前。
“你终于来了……”
“你……一直在等我?”深深埋进寰天宇坚实的怀抱中,永福轻轻仰头,忽闪着眼睫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有些好奇地问道。
寰天宇没有回答,只是收紧手臂将怀中的女子锁得更紧。永福有些呼吸不畅却并没有挣扎,她喜欢他这样抱着她,那么紧地抱着她,紧到让她终于可以将那如影附随的孤独感暂时忘记。一路不吃不睡奔驰而来不就是为了现在这一刻吗?那日她恍恍惚惚离开哥哥喜堂的时候,整个人梦游一样漫无目的地骑马狂奔,等到她终于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向着晋西方向奔出了几十里地。原来自己的心早一步为她指明了方向,于是那一刻她终于不再迟疑,打马直奔晋西曲埠而来。
“你……几天没睡了?”抬手抚摸着怀中人微乱的发丝,寰天宇柔声怜惜地问道。
“四天。我一路上都没有停,除了临州的那一场仗,我还从来没有这么拼命过。”
男子闻言无声地笑了。在怀中女子再也支持不住打了个哈欠终于沉沉睡去的时候,他微笑着弯腰打横抱起怀中的人儿,抬脚大步向山下走去。
靖伦,你只管睡吧,下山的路,我知道该怎么走了……永福终于踏实地睡着了,自从临州一战之后,她第一次睡得如此香甜,如此心安。曾经心中纷繁复杂的情绪奇迹般的平复了下来,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在这个世界上,竟真的有这么一个地方,在这里她那么的安全,那么的静心静意。在这个温暖坚实的怀抱中,她终于可以放下一切,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管,只是安睡,稳稳安睡。
但是忽然之间温暖褪去,寒冷伴着孤独与空虚重新席卷而来。睡梦之中的永福忍不住打了个冷战,然后万般不愿地睁开了双眼。
感觉到枕边之人已经起身正欲离去,永福下意识地攥紧了两人仍旧交握着的双手。等到她迷迷糊糊地抬起眼睛,却发现他已经微笑着注视了她良久。
“你醒了。”
永福嘟囔着打了个哈欠:“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里呀……”
听到女子半是嗔怨半是撒娇的质问,寰天宇忍不住笑弯了眼睛。他俯下身贴近她的眼前,温热的气息萦绕在咫尺之间。四目相对,两人最最真实的一切都在这心与心的注视中第一次向对方袒露无余。此时此刻,他与她,之间再没有任何其他。
“你以前不是说,我们在一个房间里过夜,会破坏你的清誉吗?”
听到近在咫尺的男子小小的揶揄,永福忍不住眼睛一瞪秀眉一挑:“你不是也说过,本姑娘早就没有清誉了吗?”
寰天宇闻言忍不住眼神一深,心中因感动而生的那不可抑制的柔情如涛水般激荡着他的心房。以他对她的了解,他当然明白她此番不顾一切地前来,无论是于他还是于她,都有着怎样的意义。于是他不再说话,只那样认真地俯视着身下的女子,仿佛这样就可以让时间停止,直到海枯石烂。
世间万物似乎在这注视中豁然归于沉寂,永福不知何时早已屏住了呼吸,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在胸中隆隆的作响……她无力地任凭自己在他月华般淋漓的目光中愈渐沉沦,身周萦绕着的,尽是他如水的味道。
“若儿?”
“嗯……”
听到这梦幻般慵懒的低喃,寰天宇心中一荡,深邃的眼底快速闪过些什么:“若儿,你……不一样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永福有些缥缈地淡淡一笑,伸开双臂搂住了身前男子的脖子。
“不要问我为什么会不顾一切来到这里,直到现在都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到了这里;不要问我为什么跟以前不一样了,因为连我也不知道答案;不要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那些事情我现在不想去考虑。”
“梦中出现的人,梦醒了就去见他,就这么简单。天宇,你知道吗,在前来这里的一路上,我忽然发现自己原本竟是那么的浅薄,忽然明白原来这个世界还有很广很广的天地,终于体验到随心所欲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你知道,我从未随心所欲过,从来都不知道人还可以这样活。在踏出第一步后,我才豁然开朗,仿佛踏进了另一个世界,虽然不知道前路会怎样,可我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是独自一人。”
“我知道其实不该在这个时候来见你,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来了,什么都不想就这样来了。你相信吗,这一路走来,我压根没有考虑身后的事情,也没有去想前面会有什么。我只是走着自己脚下的每一步路,然后等我再次抬起头来,就发现自己已经到了。”
“若儿……”
寰天宇俯下身去,把头深深埋进了女子的颈侧,任凭女子身上清冽的芬芳充斥自己的心田。听到了这样一番告白,纵是淡定如他也不能不为之动容,巨大的幸福感使得他心绪澎湃,紧紧拥着身下的玲珑娇躯,他明白,自己此生苦苦寻觅的东西在这一刻终于到来。
若儿,女人决定一时,男人决定一生。既然你已经踏出了那一步,那么剩下的一切,就交给我吧。也许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你今日迈出的这一步,对我来说,究竟有着怎样的意义!
这是我们一生的赌注,无论怎样,我都不会让你输……沧州,虞城。
“失去踪迹!什么叫失去踪迹?!”
书房之内,晔龙曦怒气冲冲地将桌上的茶杯一扫而落,茶水飞溅,瓷杯碎裂,屋内其余诸人纷纷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跪倒在地的卓懿咬了咬牙之后抱拳说道:“主上,墨城乃万马之王骥骏俯首,更何况公主不眠不休一路狂奔,事发突然,我等实在是追赶不及,这才失去了公主行踪。属下已经派了二十魔卫一路追查,虽然公主此次没有留下任何记号,但相信凭着二十魔卫的能力,一定可以找到公主的下落。”
见父亲的脸色十分不好,旁边晔霁青顿了顿之后问道:“父亲,妹妹之前也经常一个人出门的,也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事情,为何这一次您如此震怒?”
晔龙曦闻言重重叹了口气:“青儿,难道你没有发觉吗?自从歆儿这次回来之后,她……变了。”
“父亲……”
“那天是你的大喜之日,她的兄长一生之中最重要的日子,可她居然就这样不声不响一个人消失的无影无踪。以前的阿歆绝对不可能这么做!那天在喜堂的时候,我看着她独自一个人站在最后面,当时她眼中的神情是十七年来我从未见过的陌生与疏离。从小到大,歆儿对我从未有任何隐瞒,可是不知从是么时候起,她不再对我无所不谈,我也越来越看不清楚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父亲……”
晔龙曦抬头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儿子,低声叹道:“青儿,你已经成亲了。而今天,原本也应是歆儿正式定亲之日啊!”
屋内众人闻言齐齐一惊,晔霁青更是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父亲。晔龙曦淡淡扫视了屋内众人一眼,然后长身而起,径自走到窗边之后负手而立。
“知道为何这次谢泽雅会来到虞城,知道为何我会让歆儿亲自前去迎接吗?其实晔墩家与兰陵谢氏之间的联姻,早在歆儿七岁那年,就已经定下。”
屋内众人闻讯顿时表情各异,卓懿与弄影对视一眼之后同时低头,云钊逊庞烈濯喜形于色,吴晗目光闪烁一言不发,上官凤眼中精光一闪低下头去,李慕非捋须但笑不语,晔霁青转眸若有所思。晔龙曦略略一顿,然后不理会众人的表情继续说道:
“谢氏一族上一任族长谢明淳早在十年前就已经与我晔墩秘密结盟,泽雅与歆儿的婚事也正是在那个时候定下来的。我原本的打算,是在青儿成亲之后,再将歆儿的婚事公诸于众,等歆儿年满十八岁之后再正式成亲。兰陵谢氏在贺芸王朝的地位,你们都很清楚。贺芸千年帝都,其中的水有多深我们不可想象。但凭着兰陵谢氏在贺芸豪门权贵之中的影响力,再加上谢家这些年来已经在芸都为晔墩暗中经营多年,我相信,有了谢氏一族的鼎力支持,我晔墩君临芸都指日可待!眼下两个孩子都已经长大,谢泽雅业已是现任的谢氏族长,我想是时候将这门亲事大白于天下。可是……歆儿却偏偏在这个时候不见了!”
“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为了什么不辞而别。哎,其实若是放在从前,我根本不会为这个担心,因为歆儿做事一定有她的道理。可是这一次……我真希望是我多心了。但知女莫若父,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总觉得歆儿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总是对她这次出走有种不好的预感。谢泽雅不日便会启程前往芸都,这件事情不及时定下来我总是放心不下,担心时间久了会生出什么变故……”晔龙曦目光渐沉,最后握拳一锤窗棂,“算了!无论如何,她与谢泽雅成亲已是定局绝无更改!卓懿,你和庞烈濯将军带领全部御卫出去寻找公主,无论如何都要把人给我带回来,听到没有!”
“属下遵命!”
卓懿与庞烈濯抱拳应命之后转身退出。屋内,李慕非笑眯眯地摸了摸自己的半茬山羊胡子,然后俯身抱拳向晔龙曦贺喜道:“主上如此深谋远虑,居然在十年之前就已经为今日做好打算,属下真是佩服佩服!看来芸都早已是我晔墩囊中之物,小姐不日也将大婚,这天下很快就会是晔墩家的了!”
“父亲,”晔霁青沉思良久之后迟疑地说道,“这件事情……您问过妹妹的意思了吗?”
不待晔龙曦开口,李慕非哼了一声甩袖道:“公子此言差矣,婚姻大事,自古以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这桩婚事无论是对晔墩还是公主都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以公主的睿智精明,她知道怎么做才是最正确的。”
“李先生这话说得太满了些吧。”一旁上官凤冷冷说道,“公主行事向来不落俗套。且不说兰陵谢氏日后会怎样,就是公主自己的心思……连主上都无法看透公主心中所想,李先生又怎能如此笃定公主一定就会这么做呢?此事关系到公主终身,怎么都该先听听公主的意见才对。”
“上官先生!”李慕非三角眼里厉芒一闪,眯眼斜睥着上官凤凉凉道,“公主行事‘不落俗套’,是不是正中你下怀呢?不知道上官先生此言是真的为公主着想,还是你心中另有所图?!”
“李慕非!你——!”
“够了!”
晔龙曦猛地一锤窗棂打断两人厉声说道:“晔墩与谢氏联姻无可更改,无论怎样歆儿都必须嫁给谢泽雅,此事休要再议!”
“李慕非!”
“属下在!”
“我正式任命你为公主长史吏,为永福开府建衙,全权负责公主府一应大小事务。等到永福回来,你让卓懿安排御卫和魔卫不分昼夜十二个时辰跟在公主身边,以后无论她去哪里,魔卫都必须如影子一般跟着。如果你们再敢告诉我公主不见踪迹,那就通通提头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