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临州高高的城楼之上,永福仰头看着远远挂在天边的落日夕阳,远处是无穷无尽的绵延群山与广阔大地。残阳一点一点落在无垠的群山后头,昏黄的光线落在静默的大地上,天色黯淡,原野渺渺,一片萧瑟之意。
夜色渐深。
直到身后军士们将火把熊熊燃起,永福转身,看着屏息跪列齐聚跟前的临州众将,久久不发一言。
不多时,一阵从城楼口传来的脚步声打破寂静,副将何晟渊全副甲胄大步向前,走到永福面前五步之遥轰然跪地奏道:“启禀公主,临州诸将家眷已经全部召集,请公主示下。”
话音刚落,原本静默跪地的诸将登时一阵骚动,不少人竟欲按剑而起。何晟渊持刀而立虎视眈眈,永福冷眼一一扫过躁动的将领,片刻之后,诸人终于再次安静下来,只是依旧目光闪烁。
伸出手去,左右立即递上一扎血染的宗卷,永福将血书狠狠掷于诸将面前,拂袖愤然怒斥:
“临州太守林金叶,勾结魔门,欺主瞒上,与逆贼洛炎亭暗通曲款,引敌来犯,意欲献城,现将其与魔门妖女朱雀一并拿下!罪证确凿,其罪诏在此,林金叶供认不讳。传令,现革去林金叶临州太守之职,将其收押,容后再办!”
诸将闻言,轰然大哗。
临州参将田逸上前一步跪地抱拳大声奏道:“敢问公主,您说林太守叛主通敌罪证确凿,到底有何凭证?”
此言一出,众将纷纷附和:
“是呀公主,到底有什么证据?”
“小姐,单凭魔教妖女一人,根本不足为证!”
“林太守多年来忠心耿耿,镇守临州从未有失,小姐单凭一面之词就要拿人,恐于理不合。”
“公主,眼下敌军来犯,形势危急,阵前易将,定会扰乱军心。望公主以大局为重,三思而后行。”
“惠老将军所言极是,请小姐三思!”
“小姐……”
“……”
眼看嘈杂声越来越响,永福眉尖蹙起,眼里有寒冰般尖锐锋利的光芒一闪而逝,一丝丝戾气浮动在深不见底的黑眸上,眼底似有九冥幽火万丈。
“放肆!”
永福一声低喝,凌厉已极的眼光从众人脸上一一划过,刀锋般犹如实质。众将一凛,纷纷噤声,低头不再言语。
“是非曲直,我自会公断,难道还会冤枉忠良不成?倒是诸位,林金叶自己业已服罪,诸位却依旧为其百般开脱,足见其平日笼络人心,专扈罔上。难不成在诸位心中,连自己的主子究竟是谁都忘了吗?!”
此言一出震摄全场,诸将惶恐,纷纷伏地,齐呼不敢。
永福怒极反笑:“不敢?你们有什么不敢的!此案经我亲自审讯,你们尚且如此不服,竟敢以下犯上质问与我。眼下临州大军压境,尔等如此,难道是想扰乱军心叛主通敌不成?”
叛主通敌,这可是满门抄斩的重罪呀。念及自己的家眷正握在永福手里,众人大骇之下再次伏地:
“属下惶恐……”
永福冷笑出声:“惶恐?眼下该惶恐的人应该是我吧。你们谁能告诉我,为何我刚抵临州,陈允涵就大军压境,如果说这是巧合,也未免太凑巧了点!”
“公主息怒。”已是鬓角花白的临州副将惠聆风长身拜倒抱拳奏道,“我等出言莽撞,还望公主海涵。太守之事,公主秉公定夺,臣等不敢言他。为军者,令行禁止,但凡军令,臣等自是无往不从。只是公主集结臣等家眷在此,臣斗胆请问,是何道理?”
老将惠聆风已侍奉三代临州太守,是临州诸将中资历最老的一个,行事稳健持重,善于明哲保身,是以临州虽数次改朝换代,他却始终能够相安无事。他话里句外,投诚之意已明,此番之问,亦是道出众人所想。永福暗自感慨,好一个长袖善舞的惠聆风,话说得滴水不漏,直接跳过通敌之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下来,不仅自己表明了立场,替众人解围引路,更是给了她一个顺水推舟,真是老奸巨猾、八面玲珑。
永福勾起嘴角微微一笑,笑意却未达眼中,眸底反而寒光更甚:“惠老将军有所不知,陈允涵九万大军前来犯境,临州却是兵寡将少,这一战必是死战。为解诸将后顾之忧,我打算将诸将家眷送往青州,交由哥哥照管,如此我等才能心无旁骛,专心对敌。怎么,难道诸位对我此番苦心安排心有异议?”
惠聆风嘴唇蠕动,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其他人面面相觑半晌,明白事情已无转圜之地,最后不得不齐声应喏。
看着脸上仍有不甘的诸将,永福转身取来酒盅,双手持盏,满面肃杀,对着诸将沉声说道:
“诸位,军令如山,一诺重于千金。我等投身从戎、保家卫国,军威所在,即使血溅三尺亦不能割让寸土!百战沙场死,马革裹尸还,为军为将者,冲锋陷阵血战沙场,方显英雄本色。”
“我知道你们仍有异议,没关系,陈允涵九万大军不日便至,诸位如要一走了之,可即出行,我并不阻拦,但若不走,唯有同我一途,战至城破人亡,一死方休!”
不胜,就死!
看着眼前尽皆动容的众将,永福心中突然隐隐涌起了一股的悲凉,此战之后,有多少人可以活下来呢。
一将功成万骨枯。
一邦一国,又需要流下多少鲜血。
九尺玉阶之下,拱起江山帝国的,尽是累累白骨。
手中酒盏一饮而尽,狠狠砸下,碎之于地。
“临州若失,吾与诸位同死谢罪!”
诸将震动,到底是热血男儿,胸中登时激起豪情万丈,纷纷上前端起酒盏,尽饮、砸地,撩袍轰然拜倒在地。
“我等誓死保卫临州!”
声震于天。
永福微笑,臻首北望。
父亲,我定为你守好临州!翌日升帐,众将齐聚,永福接连下达三道军令:
一,将临州四郡军民粮草尽皆迁入临州城,坚壁清野,一根稻草都不能给敌军留下。
二,任命云钊逊之女云瑛琦为临州太府,全权负责临州大小事宜。
三,操练民兵。城中十六岁以上男子,但凡有力一战者,皆发放兵器,随军守城,妇女老弱负责制备军需。
直等到众将领命而去,永福起身巡视城防,叶辰黎方才忍不住问道:“师妹,你为何不向青州求救,让你哥哥增派援军呢?”
永福摇了摇头道:“不行的辰黎,青州六万守军,不但肩负着整个岭南安危,更是父亲的后勤保障。六万,不能再少了,若是青州有失,那才是真正的无可挽回。”
“可你手中只有三万将士,就算城中壮丁尽皆守城,可临州八门,平摊下来的话,每一门连六千人都不足,又如何能抵挡得住陈允涵九万大军?他只要尽起大军专攻一门,你必败无疑。”
“我说师兄,”永福驻足,好笑地看着一脸担忧的叶辰黎笑道,“你这是在关心我呢,还是提醒我自不量力呀?”
“好了好了,算我瞎操心,我不说了还不行吗。”叶辰黎一脸无奈,举手投降,“对了,吴浩繁去哪里了,怎么昨天晚上那么大动静,都没见他人呢?”
永福笑了笑:“他被我赶去练兵了,练不好不许回来。任务重,时间紧,估计他连吃饭的时间都得省下,哪有时间陪我操心这些小事。”
“小事?”叶辰黎不可置信地瞪着永福说道,“昨天晚上那阵势,一个不好,可就是兵变呀,到时候别说临州,你的小命估计都不保,你还说是小事?”
永福不以为然:“师兄,要是我连这些中下级将领都镇不住,哪还谈什么守城,干脆将临州拱手让人得了。”
叶辰黎受不了似得以手覆额,半晌之后才又说道:“守城的事情暂且不说,你打算将朱雀怎么办?魔门到现在还没动静,你的如意算盘会不会打空啊。”
“哎呀师兄,你已经知道我打的什么算盘了?”永福一把拉住叶辰黎的胳膊,眼巴巴地问道。
叶辰黎斜了自家师妹一眼不悦道:“想请我帮忙直说就是,干嘛拐弯抹角,非要等我自己开口,真让人不痛快。”
“还不是因为最近老是让你帮忙,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嘛。”永福连忙晃着他的胳膊以示讨好。
“你还知道不好意思,我还以为你这人脸皮比城墙还厚上三分。”
“我的脸皮要是真比城墙还厚就好喽。”放开他的胳膊,永福甩手一步步向前走去,“这样的话,我就可以拿来贴在临州城墙上。”
“施展七星伏魔阵,需要七十九名一等一的高手。”叶辰黎举步跟上,认真说道,“你将身边御卫所有高手调给我,自己怎么办?”
“无事,我还有二十魔卫嘛。”永福侧首邪邪一笑,“只要能让魔门认为当务之急是救朱雀而不是找我报仇就好了。”
忽略永福堪比鬼魔的笑容,叶辰黎轻咳一声道:“你如何能做到?或者说,你如何能让魔门诸人进入七星伏魔阵?”
“这有何难?”永福敛去笑意,遥指着城中最高的一处塔楼,扬声说道,“那里,是临州无数金客捐赠起来的千佛塔,塔高六十尺,是临州最高的建筑。我打算将朱雀绑在塔顶,滴水不给,风吹日晒,任人观瞻。我就不信洛炎亭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一颗棋子就这样被我折辱而死,我就不信他不乖乖派人过来救人。你们在塔底布阵,我再加派一千弓弩手设伏,咱们来一个‘千佛伏魔’,定教魔门诸人插翅难飞……咦辰黎,你怎么了,干吗用这种见鬼了的眼神看我?”
永福疑惑地看着脸色发白的叶辰黎,不明白他为何突然站着不动。
“……我现在总算知道,世人为何会称你为魔女。”叶辰黎深吸口气,心里暗暗告诫自己以后惹谁可都别惹眼前这位,这魔女可是个六亲不认的主。
“那你现在知道了?”
“我知道了,却更加想不明白。”叶辰黎坦言道出心中所想,“你对付林金叶的手段虽然也很残忍,但他对晔墩不忠在先,你的做法无可厚非。可是朱雀与你相交匪浅,在魔门她也曾照顾过你,更何况你允诺林金叶不会加害朱雀,现在你如此做法……”
永福不以为然地打断他:“那又怎么样,吃几天苦又死不了,顶多掉层皮而已。更何况如果洛炎亭真的不来救她,咱们的如意算盘没打成,她确实没有了利用价值,我再暗中安排金叶子来一个英雄救美将她救走,到时候她即对魔门心灰意冷,又对金叶子心存感念,两人终成眷属,岂不是美事一桩?”
叶辰黎瞠目结舌:“你,你竟然连这一步都算计好了?”
永福璀然一笑:“这就叫算无遗策。”如此三日过后,临州的防务已经逐步完善,迁入城中的百姓具已由瑛琦安排妥当,新募的民兵在守城军官们的带领下也渐渐进入角色,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魔门众人迄今未露形迹。
醴泉行宫中,永福胯下肩膀头枕肘弯趴在檀香案上,脸上满是不甘不愿。弄影和叶辰黎分立两侧,轮番出言劝慰:
“别灰心公主,也许再过几日魔门就会来救人了。”
“不错师妹,皇天不负苦心人,我们准备了那么多,总会派上用场的。”
“可是在这样下去朱雀准会被熬死。”拍了下桌子,永福嘟囔道,“真不知道洛炎亭怎么能这么狠心!”
两人登时无语,对视一眼暗道究竟谁狠心呐。
魔门迟迟无人动手,是压根不在乎朱雀性命,还是想赌我要挟不成终会放了朱雀吗?洛炎亭啊洛炎亭,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那你可就真是大错而特错了!永福双脚一跺恨恨拍案而起,哼!跟我比耐性,好啊,那我就奉陪到底,我倒要看看,笑到最后的究竟是谁!
深吸口气走下香案,永福微微侧首说道:“师兄,你继续帮我盯着千佛伏魔阵,片刻也不能放松,我就不信真的会白忙一场!弄影,吴浩繁那边怎么样了?”
“将士们只需加紧训练,直至得心应手即可。”
“太好了,这次我定要好好招待陈允涵!”
旁边叶辰黎一头雾水:“喂,我说师妹,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其实也没什么,”永福转首,微笑着解释,“破敌制胜,手中必得利器;沙场交锋,也须奇兵布局。两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只要调度得当,发挥出最大威力,敌军即便不死也伤。”
“罢了罢了,”叶辰黎听得连连摆手,“行军打仗,敝人不懂。我看呐,咱们还是各司专职,分头行事吧。”
正说着,侍卫通报太府云瑛琦求见,永福连忙转身,却见云瑛琦带着几名属官面色阴郁匆匆前来。
“公主,”云瑛琦刚一入殿就撩起官袍长拜在地,“下官失职,罪该万死!”
永福心中一惊,忙上前将她扶起:“云大人,究竟出了何事?”
“小姐!”云瑛琦满脸惭愧悲愤难耐,“库存兵器,一夜之间……尽皆被毁!”永福负手,看着眼前堆满整整三间军械库的零乱残兵,久久不发一言。
身后诸将早已怒不可遏,纷纷大骂出声,有悲观者甚至心灰意冷,直言天亡临州。
没有理会身后的嘈杂,永福跨进军械库,蹲在残损的兵器旁边。左右递上木夹,永福轻轻夹起一片断刃,细看良久之后,心中已是了然。
所有兵器,赫然全被极强的药水所腐蚀。整整三间军械库,上万件兵器,一夕之间,尽数被毁!
不必再追究守库将士的责任,这等手笔,非魔门莫属。
“公主,为装备民兵,兵器已是不足,现又横遭此祸,这究竟如何是好……”
“军中一定混有奸细,务必要彻查此事,严防内贼……”
“……应立即征集民铁,重铸军械……”
“来不及了,公主,发书请援吧……”
“公主……”
对身后的嘈杂置若罔闻,永福冷冷地看着眼前已成为一堆废铁的兵械,手握木夹,青筋隐现。
她到底小看了洛炎亭,小看了魔门。
洛家手中有的,不仅仅是半壁魔门、一干魔众,更重要的,是入其囊中的悠悠三分天下。所以,洛炎亭也许一定会来救朱雀,但他首先必须做的,是对付她,对付临州。
上位者,因小失大,是为大忌!
她终究,是算有遗策。
可眼前之事又该如何解决?兵器不足,难道让将士们空拳上阵不成?
看着手中木夹上的断刃,也不禁眉头紧锁。
残刃断铁,这兵器……还能用吗?
手里的木夹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地面,眼睛无意识的瞟过被铁片砸出一个个小坑的地面,永福突然目光一凛,一个想法闪电般划过脑际。
腾地站起,永福按耐不住满心兴奋,跺脚大声喝道:“快,给我拿一个木棒来,赶快!”
一只粗木棒很快就递到永福手里,不顾众人惊愕的表情,永福兴奋地撩裙跪地,将断刃残片一块一块插进木棒,片刻之后,一个粗制的狼牙大棒便出现在她的手中。
将手中简易的狼牙大棒高举到众人眼前,永福仰天而笑,直叹天无绝人之路。
一场可称之为灭顶之灾的祸事就这样消失于无形。
这种简易狼牙棒做工容易,轻便易使,且在对敌交锋中威力不减。永福首先交由民兵使用,不想后来竟渐渐传至军中,甚至连有些骑兵都喜其便捷,弃马刀而用之。
晔家独门武器,自此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