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面映入眼帘的是大片大片的青翠葱郁,生动无比。山风拂过,那绿色仿佛鲜活过来一般,跃起层层绿浪。碧青掩映之下,一座座殿堂如琼楼玉宇般随山势蜿蜒而上,暗紫青翠两相辉映,彼此点缀,恰到好处,直似天人之所。
以青石铺成了层层台阶,宽约百尺,巍峨而上,直达凌波殿外。永福仰头,望着古朴宏伟的凌波大殿,心头似有千钧。
殿中,梵千寻带领青鸾诸人已等候多时。
永福缓缓步入大殿,任由对列两旁的东莱百官将各种各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有兴奋,有疑惑,有愤怒,有不屑,有顿悟……永福似无所觉,只一步步向沉紫大殿尽头走去。
当她醒来之时,已身在青鸾脚下。
没有问一直守在身边的叶辰黎为何会来到青鸾,那些必须要面对的事情,她已经决定不再逃避。
依旧是水蓝立领长衫,依旧挺拔如参天松柏,重回青鸾之后的他收起了游戏江湖时的不羁,整个人更显凡尘不落。
然而望着大殿尽头青玉案下卓然而立的那个身影,她的心中竟一时恍然,他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梵千寻吗?数日不见,为何突然觉得他竟然如此陌生?
他们之间,或许本就如此。
永福跟在梵千寻身后穿过凌波大殿,沿山势拾阶而上。重重殿宇之后,他们来到了一块两人高的巨石跟前,巨石上面刻有紫竹小筑四个字,笔走龙蛇,苍劲有力,隐有腾云之感。一条细碎的黑石小路自巨石之后延伸而出,蜿蜒消失在郁郁葱葱的竹林之中。
竹子绿得醉人,上面遍布星星点点的亮紫斑点,刚升上半空的阳光明亮而温和的照在上面,紫竹林似梦似幻,青翠欲滴的绿色中竟似散发着淡淡的紫色微光,缥缈不似人间景物。
穿过紫竹林后,眼前景色豁然开朗。
地上,没有一处光裸。草地、花坞、菜田依地势的高低错落有致的分割开,草地修剪得整整齐齐,蔬菜长得水灵可爱、那花坞更是色彩缤纷,姹紫嫣红,好似一块巨大的、五彩缤纷的地毯铺满了整个小筑。
一道布满花藤的篱笆延伸至黑石砌成的井台旁边,井台之后,一座典雅精致的紫竹小屋掩映在重重花树之后,阶前两排花台,长满了各种颜色的芍药,鲜艳妩媚。芳草幽径的尽头,一个淡紫色的身影静静而立。
乌云一般的长发委地,发髻上斜臻飞凤簪,玉容不施粉黛,静立在落花深处宛如芍药拢烟,清丽婉雅,抬眸之间,满园花卉都顷刻失去了颜色。
直到此刻,永福才终于能够明白,为何她甘愿苦苦坚守十八年,只为能回到他的身边。
也许,终能如愿陪在心爱之人身边,即使是十八年的沧桑,也一样能够在弹指之间烟消云散。
紫藤花架之下,有一人缓缓走出,他先是轻轻牵起落花深处女子的手,温柔对视片刻之后,两人携手走出。
永福紧紧握起的手里,已有一层薄汗。
忽然一只温暖的手掌伸了过来轻轻覆上了她的手,永福神情一震回头望去,却只看见了梵千寻平静的侧脸。心在那一瞬间突然安定了下来,永福缓缓松开了紧握着的双手,深吸口气,再不迟疑,抬脚走上前去……手拿一件披风,梵千寻缓步走出暖心阁。但见如水月色之下,有一人双手抱膝静静坐在台阶上,连他的到来都没有觉察到。
轻轻为她披上风麾,梵千寻紧挨着女子身旁坐下,侧首回望着她秀美的轮廓。
莹润的肌肤在月华下犹如羊脂玉一般洁白细腻,长长的睫毛投射出一圈淡影,正好投映在那双暗夜星海般的眼睛里,更显深邃难测。少女特有的柔美此刻正出现在她如玉的脸颊上,那是他此前从未见过的绝美,只属于韶龄芳华的绝美。
挥手驱走万般心绪,只余宁静充斥整个身心。
静,这是永福来到青鸾之后最深刻的感觉。在这里,万丈红尘似乎都归于沉寂,世事烦嚣在这里了无痕迹,就连一声声鸟啼都清脆地直达心底,古朴的殿宇伴着最自然的旋律,巍峨大气又不失和谐宁静。
她的灵魂,都似在这里洗涤。
“绯儿……”
永福闻声抬头,弧度纤长的睫毛在颊下画出一扇完美的阴影。
“怎么了?”
“你……喜欢这里么?”
没有深想他话中暗含的深意,永福摇了摇头垂首说道:“我不喜欢这里,我怎么可能喜欢上这里?这里是仙人之所,恬淡平和,而我,只是沉浮在滚滚红尘中的一粒尘埃,我的心,从来没有片刻安宁过,这里与我,必定两不相容。”
梵千寻不再言语,两人并肩坐在石阶之上,谁也没有再说话。
直到月近中天之时,梵千寻深吸口气,轻轻说了句:“跟我来。”言罢,转身离去。
永福不明所以,依言跟上。
一路穿山越洞,片刻之后,两人来到了一座守备森严的宫殿跟前,上书三个大字:“凝碧宫”。
挥退守卫,梵千寻带着永福步入凝碧宫中。
“这里是我东莱国宝晏龙司幽存放之所,为青鸾禁地。”推开宫门,梵千寻缓步走入,“也是东莱历任国主闭关修行的地方,我曾经在这里住过三年。”
“哐当”一声,沉重的宫门被梵千寻再度合上,空旷的大殿上就只剩他们两人,几缕月光从天窗洒下,隔断在永福和梵千寻两人中间,使得他们一时都看不清彼此,只余呼吸几可相闻。
梵千寻举步走到大殿中央踏上金砖脚踩奇步,片刻之后,随着沉闷的轰隆声起,大殿中央的金砖四面分开,一座碧玉座盘从地底缓缓升出,碧盘之上是一汪净水。而最最奇妙的,是一只透明地没有一丝杂质的六角水晶方环漂浮在净水之中,清澈无瑕的碧水在水晶方环周围缓缓流动,但水晶环中间的水面却宁静已极,平滑如镜。当此之时,如水月华正从天窗直泄而下,静静投照在水晶方环之上,有七色神光从水晶环中折映而出。碧天倒映,水光相接,天地神奇在这一瞬间串联起来,仿佛从这里就真的可以直达天境,羽化登仙。
这就是东莱至宝——晏龙司幽。
梵千寻目光迷离地望着碧水玉潭幽幽说道:“晏龙司幽所蕴含着的无穷神奇,即使东莱历经数代,亦无缘得窥全貌。这七色神光代表世间所有前尘因果,得窥可先知福祸,预测吉凶。然上窥天意,必受天罚,若非心性极其纯净坚忍之人,必然会受到神器反噬,心魔乱生而至灵智混沌。上代国主动用晏龙司幽之后灵台失守,非纳西极品凤凰金花不能解救。师父也就是为此才前去南国,继而命轮转格,才有了往后种种。”
永福静静注视着晏龙司幽低声说道:“将这一切皆归之为天意岂非太过谬误?纵使命数天定,然世间之事,几分天成,几分人为,又有谁能知晓?”
梵千寻低头深叹,“绯儿,纵使心有所愿,然红尘牵绊,世上又有几人能够甩手放开?没有谁生来万事都能由得了自己,我们唯一能做的,便只有顺应天命,苦中作乐而已。”
永福蹙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梵千寻目光复杂地难以言述:“绯儿……”
仿佛正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一般,永福心中一颤,心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突然不想再听他说下去,心中有种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然而还没等她迈步,那句让她和他从此万劫不复的话已然在大殿之中幽幽响起:
“……嫁给我,从此永远留在青鸾,可好?”
“轰隆”一声,有什么东西瞬间崩塌。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永福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只觉得周围汹涌而来的寒气将她瞬间吞噬。
梵千寻一言不发地走到永福面前,目光第一次一览无余地袒露所有心迹。
他的眼底深处,那曾经怎么也看不懂的晦涩沉黯,此刻正如揭开的水帘一般,毫无掩饰地暴露在她的眼前。她不能移动,不能思考,不能呼吸,只能不忍置信地盯着他。
原来如此……
一路走来,她虽从未亲口承认,但在心底,对他却真心是心存感激的。在她失去奕翔之后,在她最难过的这段日子里,是他默默陪伴守候在她的身边。这段浪迹江湖的日子稍稍抚平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伤痛。可是原来他做的这所有一切,都只是为了这一个目的!可笑她竟然是真的相信过他,可他却从一开始就在欺骗她。
永福傻傻看着眼前的男子,脸上带着比哭还要惨淡的笑容,摇头一步步向后退去。
“你曾说过为了东莱免受战火,你什么都可以去做。果然啊……这其中也包括处心积虑地接近我,对吗?呵呵……假的,全都是假的,这一路上你唯一的目的,就是将我千方百计引来青鸾然后永远禁锢在此,这样一来晔墩的继承人就只有哥哥,而他是你们最放心的人对吗。娶我?呵呵……”
“绯儿……”
“别说了——!”永福蓦地一声大叫,“不要再说下去了,我不想听,我不要听!”
寂静的大殿之中瞬时间狂风大作,永福仰头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暗红。
道道暗红异芒从永福的手中腾泻而出,红芒流转,丝丝缕缕缠绕在她的周围。红光越来越盛,越来越亮,变换非常,诡异莫测。身体每一处都似要爆炸开一般,无数纷繁怪啸的声音充斥耳膜,愤怒将最后一丝理智湮没,永福提起左掌,刹那间红芒凝聚,光芒如炬,刺目耀眼,夹带着不可一世的桀骜不羁,直欲贯穿天地一般,对着满面骇然的梵千寻轰然击去!
突然,在梵千寻的身后,原本静默无声的晏龙司幽像是受到了什么感应一般,在永福提掌的那一刻白光暴涨,仿佛最灿烂的星火瞬间点燃,再没有人能望见其中光景。白色光芒铺天盖地地冲来,从后往前,将梵千寻全身尽数罩住,更大的光芒冲天而起,那无尽无匹的气势,竟是直冲着永福手中如炬红芒而去。
“轰!”
白辉红芒,生生轰然对撞。
时光凝固,似就在那么一刻。
两道身影,从空中重重跌落。
直等到万物重归宁静,永福擦干嘴角血迹默默站起,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半个月后,大苍山扶摇峰下。
看着眼前重新换上扶摇服饰的女子,叶辰黎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忡怔。
她手挽飞雪宝弓就这样楚楚生生立在自己眼前,一身如雪的白衣缈缦如云,素纱翩然,铅尘不染。长发垂肩款款洒落,额前刘海内对而梳,发后扎着水晶蝶翼宫羽纱带。眉笼烟纱,眸深似水,绝色容颜在白衣的衬托下淡雅若兰。微风拂来,她衣袂飘飞,蝶翼轻展,整个人更显清伦出尘。
子兮何夕,云水归兮。
他万万没有想到,三年之后,当她再次穿上这身白衣,竟会是如此摄人心魄。
然而,明明是一身风华清贵如莲,她黑澈如水的眸底深处,为何会隐隐尘封有风霜血影。
世事的沧桑,本不该染在她如雪的眉间;这样的女子,本不该堕入这混沌的世间。
如果当年她没有被逼下山,如果她现在还是扶摇峰上那个玲珑娇慧的小师妹,如果她的身份注定她不用参与红尘纷争……那么此刻她的眼睛,定会清澈璀璨得一如当年。
或许,只有大苍山顶那亘古不变万年清风,才能留得住当初的那份纯真,才能抚育出天际的那抹幽莲。
于是,他开口,欲挽留这世间最后的珍贵:
“师妹,此事过后,就留在扶摇再不问世事,好吗?”
了然叶辰黎心中所想,知道他不想自己再在红尘浮沉,永福心中感动,却只能凄笑摇头:“师兄,到了现在,你以为我还回得去么?”
“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
“虽然当时没有意识到,但是现在,我终于不得不承认,在扶摇的六年,是我此生最纯净的一段时光。”永福仰头,遥望着扶摇峰顶,任凭自己陷入无边的回忆,“枫园里,生活是那么的简单规律,每天早上醒来之后练剑,练完剑吃饭,吃完饭跟师父拌嘴,午睡后打坐调息,晚上再在望崖一个人练功到深夜,如此日复一日。无论是从前还是之后,那般无忧无虑的日子,不会再有第二次……”
“师妹,只要你想,那样的日子,一定还会再有。”
“不……”永福按住隐隐作痛的胸口,闭眼一遍又一遍地摇头低语,“无论是晔永福还是谷绯儿,都不会了,永远不再会了……”永福登上扶摇绝顶时,正是破晓时分。
和叶辰黎并肩走进扶摇玄门,但见无极殿外,一片白衣翻飞剑舞临风。长虹贯日,满城飞絮,苍松迎客……熟悉已极的情景再次出现在了眼前,只是那曾经略带稚嫩的声音已经变得铿锵有力,那一个个曾经和自己并肩六年的身影也早已经玉树挺拔。
原以为物是人已非,却不想物非人依旧。
岁月如梭,三年之后她再度回到这里,重新看到眼前的一切,却恍然感觉时光依旧,放佛自己一直就在这里,从来不曾离开。
当武场中正在认真练剑的李旭阳一个转身不经意间看到玉阶尽头晨晓初阳之下并肩而立的那两道身影,他一个恍惚,手中长剑倏然落地。
她,可是她,可是当年的那个……
那年,他和她第一次比武,他一剑震飞她手中的无离,从此她年年落败,却不想多年以后,他只是惊鸿一瞥,手中长剑就已然坠落。
与此同时,其他人也已经呆怔当场。
山风拂来,水晶蝶翼宫纱迎风招展,永福手挽飞雪,穿过自动分散开来的人群,足踩莲步一步步走向无极殿前的那三道人影。
易振海,碧轻舞,叶无青。
定住脚步,叶辰黎撩衣跪地:“徒儿拜见师父、拜见掌门。”
永福站地轻施一礼:“绯儿见过掌门师伯。”
无极殿前,碧轻舞神色惨淡隐有颓意,叶无青抚须点头笑意不减,易振海以手攥拳脸色铁青。
山下种种,扶摇想必早已知情。
不再理会无极殿前的风声云动暗流汹涌,永福盈盈转身,目不斜视地越过一旁的易飞扬碧翩翩,径直朝着枫园而去。
那里,有等她回家的人。
师父,徒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