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妙机不知道又钻到哪角落里去不见了人影,他总是这般神出鬼没,好几天看不到人也是常事。
此刻的密云里,只有一个女孩长长的影子投照在身后的地板上,诺大的房间寂然无声,静得只剩下翻书声和墙壁上灯火燃烧的声音。
终于从石桌上浩渺如浓雾般的书堆里抬起头来,火光将女孩齐整如羽扇般睫毛的阴影投进了眼眸里,以至于此刻没有人能看清她如夜般眼瞳里的神采。
人的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可这扇窗户却是深邃的,因为窗户后面的屋子不仅有思想,更有感情。但是许久以来,人们却往往都是喜欢这样关闭自己。
再次拿出那方被她反复揉搓了很久的丝绢,那上面是永福写给父亲却从未寄出的信:
“知您重担在肩,夙夜匪懈。谨愿百忙之中,起居有节,身心长健,笑容永驻慈颜。”
父亲,我知道你的难过绝对不下于我,既然如此,您老人家可有哪怕一丝丝的后悔呢?想到这里永福不禁暗自开怀,想象父亲仰天顿足长叹的模样,心情顿时大好。今天是永福来到密云书库的第十一个月零二十七天,再过三天父亲就会来接她出去,也许此刻就在赶往天都山的路上。
这一年来,永福总共粗粗浏览了数千册书籍。不是她不想细读,只不过在她仔细看完第一本书《密云纲要》的时候,就自动打消了这个念头。
细看是不可能的,哪怕她花三辈子在这里不眠不休也读不完这些书。父亲嘱咐过密云的藏书决不能外流,想想也是,这些书的纸质如此特殊,很难不让人看出端倪。抄出去也不现实,密云的秘密不容外泄,否则父亲也不会留她在这里。所以她只是挑一些比较有用和感兴趣的书籍大致记住,至于到底是什么意思以后再慢慢研究。
三天之后。
永福和方妙机并排站在密云的门口,强自忍耐着等待那个身影的出现。
终于,黑暗的地道尽头传来巨大的机关开启的声音,紧接着,一道亮光出现在地道的尽头。永福再也忍不住,挣脱开方妙机的手,冲着那道亮光飞奔而去。泪水在脸上早已泛滥成灾,眼前已是模糊一片,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前方的那道光亮。永福什么都不管,只是要紧牙向前冲去。可是还没到那亮光跟前,却猛然生生撞进一个人的怀里。
黑暗中,永福紧紧抱着那个人,终于放声痛哭。
温暖而又熟悉非常的气息将她牢牢包裹,父亲,你终于来了。
许久之后,晔龙曦沙哑着嗓子对哭得一塌糊涂的女儿说道:“阿歆,出去之前,爹爹要考你一个问题。”
永福闻言在自己父亲怀里使劲蹭了蹭之后方才离开父亲后退一步站好,一本正经地说道:“爹爹问吧。”
“你懂了吗?”
永福一怔,先是摇了摇头,旋即歪着头想了想之后,永福看着父亲,慎重地点了点头。
晔龙曦满意地笑了,转身抱起女儿大步离开。阳光明媚,微风和煦。马背上永福惬意地窝在父亲的怀里,眯着眼睛享受着这久违的舒适。
“爹爹,哥哥和娘都还好吗?”
晔龙曦顿了一下道:“青儿还好,只不过你娘她……”
“娘怎么了?”
“你这个不孝顺的小懒猫,怎么都不先问问你爹爹过得怎么样?”晔龙曦假装生气道。
还说!永福“哼”了一声不屑地转过头去不再理自家爹爹。
无奈地叹了口气,明白自己这个做爹的在女儿面前永远只有低头认命的份,晔龙曦这才低低说道:“自从你太爷爷过世后,你娘已经快一年没理我了,连面都不让我见。”
“太爷爷死了?”永福一时有些诧异,但是考虑到太爷爷的高龄,想来也是必然的事。
对于太爷爷的死永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毕竟她自打生下来就没见过这位传奇的纳西大祭司。可娘是他一手带大的,所以太爷爷的死一定让娘非常伤心。但是太爷爷寿终正寝实属必然,这和爹爹又有什么关系呢?娘为何要如此对待父亲?
想到这里永福回头问父亲:“爹爹,太爷爷的死和你有关系吗?”
晔龙曦闻言蹙眉:“歆儿的意思是说,也许老祭祀的死和我有关,所以你娘才会迁怒于我?”
永福点了点头。
“可我实在是想不通这和我到底有什么关系。”回去的路上,晔龙曦百思不得其解。一路上纵马疾驰,半月之后,衮州终于到了。路上方妙机向晔龙曦详细汇报了密云书库一年里的情况。他这一年来的收获也着实不小,密云里珍贵的资料典籍加上他没日没夜的苦心钻研,此刻的方妙机早已是今非昔比,只需再稍加磨练,他便能成为当今世上首屈一指的机关大师。可饶是如此,贺芸地宫的秘密他依然没有探清,除了密云之外,地宫其他部分依然一如既往地神秘莫测。密云虽然隶属于地宫的一部分,但却又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和地宫的其他地方根本没有联系。他们不得不再次感慨当年地宫建造者们的鬼斧神工。
还没到城门跟前,远远地便看见一个小男孩冲他们飞奔而来。是哥哥!永福高兴地差点跳起来,晔龙曦见状哈哈大笑,等儿子跑到跟前的时候晔龙曦一甩鞭子卷起儿子将他带到了马背上坐在了女儿前面。两人兴奋地连声尖叫,永福伸手抱住哥哥的腰,一年没见他又长高了。顾不得那么多,既然够不到哥哥的肩膀,她便探头在自家哥哥的胳膊上张嘴恨恨地咬了下去……
“啊……!”晔霁青痛得凄声惨叫。
永福得意的回头看向父亲,晔龙曦心疼的看了看儿子,对女儿无奈地摇了摇头。
“歆儿为什么要咬我,你看都流血了!”晔霁青哭丧着脸说道。
“哥哥!”永福甜甜地说道,“这是我送给哥哥的礼物,怎么难道哥哥不喜欢吗?”
“礼……物?”当哥哥的一脸不确定。
永福强忍笑意拼命点头。
从此以后,晔霁青的胳膊上就永远留下了自家妹妹的“礼物”——两排深深的牙印。回府之后,还没来得及休息,晔龙曦先让女儿见了一个人。
永福懒懒窝在父亲怀里,仔细打量着这个屏息垂目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孩子。
她约摸有十三四岁,身量中等,一身鹅黄的侍女服衬得她沉静又不失可爱,是永福喜欢的颜色。等她抬起头时,永福看见了一双安静且没有一丝杂色的眼睛。
永福几乎立刻就喜欢上了她。
父亲笑着对永福说道:“她叫弄影,今年十三岁,从此她就是你的贴身侍女了。”
弄影闻言对永福行了九叩大礼,恭敬地说了声:“弄影拜见主子。”声音柔和而又坚定,煞是好听。
“歆儿,你觉得如何?”
永福仰起脸笑着对父亲说道:“爹爹选的人绝对不会错,歆儿很是满意。”
“那就好,”见女儿满意,晔龙曦也很高兴,“那就让弄影带你去洗漱吧,从此以后你的衣食住行都由她一人负责。”
直到今天见到自己主子的那一刻,弄影才终于明白为什么主上要花那么多时间和精力,从几百人里层层甄选,就只为了替小姐找一个贴身侍女。
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疼爱女儿的父亲,一年来主上对她的严格训练和反复叮嘱让她震憾之余,使得她很想早日见到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天之骄女——自己将为之效力一生的主子。
等到她终于见到她的那一刻,心中一切的疑问在瞬间都有了答案。
找不到词语来形容眼前的小女孩,大脑在那一刻已是空白一片。
她懒洋洋地窝在自己父亲的怀里,而她的父亲正在慈爱地抚摸着她的头发。等主上向她介绍自己的时候,那小女孩打了个哈欠睁开了一直眯着的双眼。
流光溢彩,她终于发现,原来人的眼睛真的可以流光溢彩!
只一眼,真的就只有一眼,她觉得自己连骨髓都仿佛被这小人儿看了个通彻。
她真的就只有七岁么?如果是,为何那双如深夜星海般深邃的眼眸深得一眼看不到底?
她明明就只有七岁,可是只那一眼,就使得年长六岁的自己心中只剩下敬畏。天之骄女,果真名不虚传。
她俯首,深深叩拜。氤氲的浴室里水汽弥漫,永福靠在浴桶里昏昏欲睡,任由弄影梳洗乌黑的头发。
“弄影,你会武功吗?”永福闭着眼睛问道。
“启禀主子,弄影自去年被主上选中,跟随御卫训练已有一年,弄影自己也有些武功底子,自问不差。”弄影轻声回答,声音平静无波。
既然父亲放心将弄影交给自己,那么她的一切父亲肯定已经仔细考察过了,永福也不再费心。自己的习性想必父亲早已细细嘱咐过她了,不过还是要再嘱咐一句。
“我不喜欢有人跟着,你没事就呆在父亲这里,除非我吩咐,不必跟我出门。”
“属下明白。”
“跟我说一下我走的这段时间里都有什么事情发生。”
永福休息了整整一下午,直到天快黑了父亲还没有回来。哥哥晔霁青吃过晚饭后过来找妹妹去玩,永福想了想之后还是决定先跟哥哥去看看母亲。不过临走之前她先在自己的“百宝箱”里取了点东西带在身上。
母亲以前在晚饭后会出去散散步再回来,可是据弄影讲,这几个月来母亲除了严令不许父亲进园子外,为了避免碰到父亲,自己更是足不出户。听到这个消息永福不禁嗤笑,有必要这样吗?她都不怕把自己闷坏?
和哥哥进屋后,永福一眼瞧见母亲正在灯下聚精会神地缝制什么,看样子应该是哥哥的衣服。哥哥从小的衣物都是由母亲亲手所制,既贴身又舒适,想到这里永福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母亲就从来没有为她缝制过一件衣服!
走到母亲跟前,永福福了一礼脆声问安:“漫歆见过母亲。”
灯下那人只淡淡瞥了自己一眼:“你回来了。”
“母亲都不问我去哪里了么?”永福眸光一闪,笑嘻嘻地问道。
“不关我的事。”这回可是连头也没抬。
对这种情况早已经习以为常的永福只是侧了侧脑袋没有说话。地宫一事本就十分保密,密云的秘密除了父亲的几个心腹外无人知晓。关于她的离开父亲只是宣称跟着方妙机在外游历去了。对此府里的人们还纷纷揣测其中缘由,毕竟能让父女俩分开那么久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永福边和哥哥玩笑边在屋里不动声色地四处寻查,终于在屋角的窗檐下找到了那只已经一把年纪了的苍鹭。
上前一把抱起它,永福一边抚摸着它的羽毛一边状作无心地对母亲说:“母亲,爹爹好像瘦了不少呢!”
母亲闻言皱眉:“和我有什么关系!”
永福的眼神微不可查地一凛:“可是爹爹是因为你才这样的。”
“这是大人之间的事情,关小孩子什么事?”母亲不悦。
永福笑了笑,扔下苍鹭走到哥哥跟前关心地问道:“哥哥,你胳膊还痛不痛啊?”
一句话提醒了母亲,厉声质问道:“为什么咬你哥哥!”
永福回头瞥了她一眼,学着母亲方才的口气反问道:“这是小孩子之间的事情,关大人什么事?”
母亲闻言先是一愣,眼看登时就要发作,一旁的哥哥急的不知如何是好。永福见状嘻嘻一笑,扔下两人转身跑了出去。永福一路笑着跑了回去,父亲还没有回来,弄影见状问怎么了,永福强忍笑意摇头吩咐道:“要是母亲那边派人过来都给我拦住,不许通报。要是哥哥过来的话就直接带他来见我。如果母亲亲自过来的话就直接带去见父亲,说我不在。”
“是,属下明白。”弄影说完退下。
自个又偷偷乐了一阵子,父亲回来时奇怪地问她怎么了,永福乐得一头钻进父亲父亲怀里得意地说:“爹爹,你明天就能见到母亲了!”
“你又动什么歪脑筋了?”晔龙曦一脸怀疑地问道。
“没有啦爹爹,我不会动你宝贝娘子一根毫毛的,你就放心吧!”
“真的没有?”
“爹爹!”永福假装生气道,“我还不都是为了你。”
晔龙曦只得苦笑:“好好好,为父错了,我的小棉袄,让您费心了!”
永福甜甜一笑:“这还差不多。”第二天一大早永福就跑去了顾神医那里。在密云的时候她又看了不少医书,正好和顾老头好好讨论讨论,顺便看看有没有机会实践一下,一直忙到中午才回来。
一进大门,只见弄影强忍笑意,向她指了指父亲的书房。永福会意一笑,看来一切按计划进行。
推开紧闭的房门,永福轻轻走进去后又重新关好,回头看见父亲正坐在椅子上出神,嘴角还挂着一抹未褪尽的笑意。
永福走过去爬上父亲的膝头,晔龙曦这才回过神来。永福撇了撇嘴不屑地说:“不就是被母亲骂了一顿吗,瞧把你高兴的!”
晔龙曦闻言哭笑不得:“谁让你把那只苍鹭的毛全扒光了?”
“我才没那么暴力呢,我只是在它的羽毛上涂了点药而已。”
“你呀……亏你想得出来!”晔龙曦无奈地摇头。
永福白了父亲一眼:“别装了爹爹,我知道你早就看那只苍鹭不顺眼了,其实那药我去年就弄好了,只是没来得及用而已。”
“你让我挨骂,我还得反过来感谢你?”
“那是当然的了!怎么样我昨晚没骗你吧?”永福得意非常。
晔龙曦假装低头想了想笑道:“那倒也是。”
永福再接再厉:“爹爹,待会吃完饭咱俩一块过去送解药,一来二去的母亲也不好再赶你走了不是?你可要加把劲啊。”
晔龙曦笑了:“好,一切都听歆儿的!”虽然永福百般努力,可是母亲对父亲的态度依然冷淡如昔,父亲为此黯然伤神。直到后来有一天永福问父亲是否后悔,谁知父亲只是轻抚着她的头叹了口气,却是坚定的摇了摇头。
永福不明白,真的很不明白。
所以,即使父亲自己对母亲没有任何怨言,她的心里却对母亲积怨日深。永福怎么也想不通,到底是怎样的仇恨,可以让一个为人妻为人母的女人对待自己的丈夫和女儿如此!以前的她是想不明白,现在的她却是不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