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响彻云霄,落进在了静静守候在大帐外的人们心中。终于生了!所有人几乎都长长地舒了口气,紧绷的心和紧握的拳缓缓松开。
片刻之后,一个侍女抱着刚刚洗过澡包好的小人儿走出大帐,一位中年男子立刻一个箭步走上前去,从侍女手中接过那小小的人儿,那么小心翼翼地抱好,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易碎的水晶般。不,即使是世上最难求的宝物,又怎比得上此刻怀中的小小人儿。他一边微笑着端详着怀中的小人儿,一边听到那侍女说:“恭喜主上,是位小姐。”
女儿么?不错,是他的女儿。想到这,他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即使,这可能是自己唯一的孩子了……
看了一眼垂下的帐帘,生生压下想立刻进去看她的冲动。此刻,她最不想见的人应该就是自己了吧,即使,她最后还是选择生下了他的女儿。
可怜的孩子,你母亲可能不会疼你,但是有爹在,从今以后,咱们父女俩就相依为命吧!他苦笑……
突然,他发现自个女儿紧紧握着的小小左手红芒闪现,须臾又消失不见。他疑惑地轻轻掰开女儿的左手,赫然发现,那手中竟然握着一块小小的红色的东西。拿起来对着阳光仔细看,竟是一块似玉非玉的东西,好像……是血凝成的,表面有古朴的纹路,夕阳下,里面竟然隐约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流动。
这是……
他再次看向女儿,小人儿也正在甜甜地看着他,四目相对,两人竟然都不由自主地会心一笑。
不禁涌起一阵阵暖流,仿佛多年来心中所有的沧桑和沟壑都被这暖意抚平了,心在瞬间鲜活了起来。他被深深地震撼住了,多少年了,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过这种感觉?久到他都快不记得了吗……
拥着怀里的小人儿,他洒然一笑:这是他的孩子,这个世上真正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东西,也是从今以后,他将以全部身心为之守护的人。即使有朝一日,所有人都背他而去,她也一定会永远守护在自己身边;星落,即使你真的今生今世都不会原谅我,真的决不会爱我,我也不会再孤独了。远离尘世的烦嚣,独处茫茫之沧野,融入天空的碧青。
只感到一脚跌进了绿色的世界里,放眼之处皆为绿色。深深浅浅、浓浓淡淡、郁郁葱葱、苍苍翠翠,绿得那样风情万种,绿得那样千娇百媚,绿得那样惊心动魄,绿得连空气都染上了一抹微绿,不禁惊叹这世上竟有这么多种绿色,连丹青大家都调配不出,就那么千变万化地铺展到面前,养眼更养心。
东莱的青鸾峰,果然名不虚传。
清雅的紫竹小筑,淡淡的清香若有若无地萦绕其间。宽敞的院落中,一位长者正躺在紫竹椅上,静静地小憩,安享这午后的宁静。
他的面庞已显沧桑,额前也已然有了细纹,清愬的脸上眉头轻轻锁着,连梦中也似乎有着浓浓心事。然而尘世的烦恼,红尘的情仇,也掩不去他即使在睡中也依然超尘脱俗的气质。在他的身上,阴柔与阳刚并济,仿佛撰写着永恒的真理。即使总是看起来若即若离,如风剪水,如玉生烟,但不难想象,在他笑容合拢的时候,一放一收间,定会剥落凡尘。
东莱的最高执政者,梵清轩。
“师父,师父……”伴随着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个大约三岁的小男孩捧着一只苍鹭一路小跑着闯进来。
“哎……”,紫竹椅上的人缓缓叹了口气,看来又别想好好睡一觉了。翻过身来又躺了一会,直到小男孩跑到跟前,这才睁眼,起身,看着这个在东莱唯一敢扰他清净的小男孩,他唯一的亲传弟子,梵千寻。
“怎么了,千寻。”
千寻是他三年前在路边捡到的孤儿。他年近四十,但仍未收徒。见到这孩子时,惊奇的发现他资质极佳,百年难得一见,连自己都自叹佛如。更奇的是他本来任谁抱都啼哭不止,却在自己怀里不哭不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牢牢盯着自己,心中顿时一动。看着他,仿佛看见了自己和落的亲生骨肉。因为和这孩子实在投缘,他便决心收他为徒,将一生所学倾心教授。
东莱并非君主制,而是政派合一。掌派之人既执政之人,称为国主。军政大臣皆是派中辈分较高的前辈长老,派中出类拔萃的弟子若在考核中胜出则可在国中各部任职。东莱建国二百余年,国主师徒相继,鲜有不服者,原因无他,若非天纵之资,岂为国主之徒?而历代国主也从来只收徒一人。三岁的千寻也许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东莱的少主,未来的国主了。
“师父,来信了。”
小男孩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苍鹭交给恩师,然后乖觉地侧立一旁。
他慈爱地看了爱徒一眼,转头抽出绑在苍鹭腿上的信纸细细看来,终于眼神一黯。
他和她的孩子,终于出生了么……“父亲,父亲,你看妹妹多可爱呀!”账外篝火旁,三岁的晔霁青趴在晔龙曦的膝头,睁大眼睛看着晶雕玉砌妹妹,生怕漏掉小人儿脸上哪怕一瞬的表情。
晔龙曦闻言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宠溺地轻抚着女儿的小脸。
恐怕不止是可爱吧,他想。才刚生下来几个时辰,已经成功征服了每一个看过她的人。他的下属们,从能臣猛将到士卒使女,从几十岁的到几岁的,几乎全军覆没!幸亏是自己的女儿,若是敌人的,那还打什么仗呀!
女儿的威力超过了自己这个主帅,主帅倒是一点都没有地位被威胁的自觉,晔龙曦现在满心满眼可都是为人父的自豪与骄傲。
恋恋不舍得把目光终于从女儿脸上移开,他抬头望天。
当千万条小溪交汇成大江;当无数颗星星编织成巨网;当月亮与太阳同时高悬于黎明的天空时;一个新的生命便诞生了!
从此,她便不可避免地生存在这个充满诱惑、充满矛盾、充满无奈与忧伤的空间里。无力选择,亦无法选择。
只是茫茫宇宙中一粒微小微小的尘埃,只是滚滚红尘中的一个凡夫俗子。可既是他的女儿,又怎会淹没在这凡俗红尘之中!
“父亲,妹妹叫什么名字好呢?”
名字?他抬头再次望向了漫天星海……
“大名么,就叫晔永福,闺名……叫漫歆。”
以晔龙曦的私心,他要让所有人都对自己的女儿贺福,至于女儿的闺名,那可是只有自己家人才能叫的。
“哈哈,晔永福!真好听呢,小漫歆,你说是不是啊?”当哥哥的赶紧巴巴地询问妹妹的意见,却看见妹妹不高兴的嘟起了小嘴。还以为小人儿对刚起的名字不感兴趣,却又发现妹妹的小嘴开始嘟囔,仔细观察了一阵,不知道是不是还是孩子了解孩子,当哥哥的当即给自己的判断拍板:
“父亲,妹妹好像饿了呢!”
“噢,真是的!”晔龙曦一拍大腿,霍地站了起来。整整个下午自己光顾着高兴,都忘了女儿还没吃饭呢!
他快步向妻子帐中走去,却忘记了自己也已经整整一天滴水未进。呜咽的箫声,在幽幽的夜空如泣如诉地回荡,似在泪诉那笔情债,又似在控诉,或哀婉凄切,或激越悲愤,如一把利刃,痛痛地戳进人的的心窝……
晔龙曦疾走的脚步生生顿住。
那是星落的箫声,他的妻啊……
诺大的山林,能让你驻足的风景只有一处;繁挤的人群,能让你心痛的只有一个。
只稍稍停了一下,他便抱着女儿直朝那帐中走去。刚走近账旁,里面的人好像感觉到了他的到来,箫声终于停歇。
他再不迟疑,掀帘进账。
帐内,稍显苍白虚弱的女子斜靠在榻上,分娩带来的苦楚正在渐渐消退,此刻她的神情平静如常,宁静的秀颜正静静地看着素手上的一把紫萧。
“你刚生完,该好好休息才是。”晔龙曦边说边撩袍坐在塌旁。见榻上的女子仍无反应,他也早就习惯了的不以为意。随即一挥手让侍女退下。
“漫歆饿了。”
“哦。”
榻上的女子终于有了反应,可显然是对孩子刚取的名字没兴趣,只是放下紫萧伸手接过孩子,却仍然只抱在怀中,没有解衣哺乳。
晔龙曦见状,不言不语地起身向门口走去。
身后飘来榻上女子淡淡的声音:“我只喂她三个月。”
晔龙曦闻言顿时一僵,正待反诘,却看见晔霁青跑了进来。他转而俯身抱住儿子。
“青儿,你娘刚生完妹妹要静养,这几天先跟父亲睡可好。”
“好的父亲,青儿知道了。”
“青儿先去睡吧,父亲和母亲还有话要说。”
“那母亲也早点睡哦,青儿走了。”懂事地向两人行了个礼,晔霁青转身离去。
听着儿子的脚步声减去渐远,晔龙曦终于缓缓回过头。
“为什么?”
“为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不高兴的话你可以找别人哺她。”
“你……!你真是铁石心肠!”晔龙曦怒不可遏!
也难怪他如此生气,此间民风,除非母亲身体太弱没有奶水,孩子生下来后必须由母亲亲身喂养,哺乳为期一年,最少也不能少于六个月。若母亲生而不养,则被视为弃子,为世人所轻。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皆从此例。
“四年了,我是什么样子,你早就该清楚了不是吗?”星落丝毫无视他的怒气,若无其事般继续说道:“你我的约定,还请不要忘了。”
“我记得很清楚,定会如你所愿!”重重说完,晔龙曦转身狠狠甩帘而去。
帐内,星落怔怔地看了女儿一会,暗自叹了口气,终于解衣喂乳。
看着女儿满足的样子,望着那张聚集了自己和晔龙曦身上所有精华的小脸,她的眼中,一阵阵迷惘……
那匆匆而过而又无法补偿的昨天,遗失了她多少梦幻。当她终于从迷惘困惑中走出,可狠心的岁月,已给她的身上打下了二十二个春秋的烙印。
回忆真的只能算是老人的权利吗?
何日起,她变得总爱回头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去数掉在身后的日子。于是,她的影子被岁月之手拉的好长好长,以致悄悄掉在了自己的身后。
恍惚间,时光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他和她第一次见面的那天……
白玉般的小手轻轻拨开掉落在眼前年轻男子脸上的凤凰花瓣,于是他睁开眼睛,看见了眼前纯净如山泉,烂漫若凤凰花的她。而她,也终于看清了这个慵懒地躺在凤凰花树下小憩的素衣男子。就这样,在南国纳西夏日的黄昏,他和她,就这样相遇了。
那一年,她八岁,他二十四岁。
几阵暮春的小雨过后,大自然便浓妆艳抹地步入夏天的家园。
南国的夏天,实在处处充满令人动心不已的情景。青翠的大坝碧波荡漾,层层的稻浪像吹皱的春水,把收获的喜讯传遍于千家万户。九曲回折的江水,像一条银线绕过青翠的大坝;更像一位柔情万般的少女,步履轻盈地走向远方。
远处,欲与天空试比高的山脉,与春嫩冬老的各种姿势相比较更显得风情万般了。山上各种花草树木拼命的绿呀,傻瓜见了也会做一个绿色的梦。
一切的一切,南国如涛的绿色,真是让人赏心悦目了。
可是,就因为有了凤凰,纳西的夏天就永远沉浸在梦一样的世界里。
有竹人不俗,有花人更美。
那一株株开得风风火火的凤凰花呀……
她不像桉树,枝叶长拖,在风中松散的飘摇不定;也不像铁道木,枝叶杂乱,牵牵连连。她独自形成自己的风格,枝枝相依叶叶想靠、不拉不扯、井然有序,以团结的力量用平行的动力扩张新生,雨打不折,风吹不断,姿态万般,品味高尚,独领风骚。不管大的、小的、肥的、瘦的,她们的枝叶在倾慕天地的同时,也垂视着大地。夏天一到,枝枝叶叶间的凤凰花就争先恐后地钻了出来,凤凰枝头那一片片、一堆堆、一堵堵火焰一样的凤凰花啊……
星落,纳西族大祭司的孙女,南国最美的一枝凤凰花。
纳西是南国大族,她又分为大大小小好多个寨子,虽然平时谁也不服谁,但纳西人向来敬畏天神,且爱好和平鲜有争斗,所以大祭司祭天布政,维护纳西和平昌盛,是纳西精神上的领袖。
梵清轩,东莱少主。行动潇洒出尘,品性温润如玉,观之可亲,见之忘俗。
她领着初来纳西的他,游完了纳西每一座山,每一条水。纳西每条路上都印下了他们的足迹,每朵凤凰花上都洒下了他们的欢歌笑语。十二岁那年,她终于郑重跟他宣布,长大后一定要嫁他。而他则微笑着抱起她,亲了亲她的脸说,我等你。
其实,年龄真的不是距离。
晨昏交替,寒暑轮回,她终于等到了自己十八岁生日。然而纳西的天,却变了。他和她,终究还是擦肩而过。他黯然离去,而她,则披上嫁衣,成为别人的新娘……
往事不堪回首!那一份美丽的回忆,那一份如诗的往事,昨夜星辰,昨夜的如歌如吟已然失落,物是人非,它早已不知飘向何方。
终于抽回了思绪,望着眼前早已经酣然入睡的女儿,忽然觉得心头有千钧重。最后,她终于也不堪重负般的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