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之下,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大道的尽头背对着夕阳,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天与地在此刻仿佛已融为一体。光影陆离之际,她的脸庞隐没在一片逆光之中,以致此刻没有人能看清楚她脸上的神色,只觉得她仿佛生来便矗立在那里,亘古未离。
永福一动不动、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大道的那头,默默等候着那个人的到来。
这里,是扶摇前往灵犀的必经之路。
突然间,远处似乎有隐约的马蹄声起,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尖,永福微眯双眼凝视着大道的尽头。片刻之后,一片雪白终于从地平线上渐渐升起。
谷奇然,易飞扬,叶辰黎,他们终于来了。
骏马嘶鸣,在离永福还有三丈远时三匹快马同时收缰停住,还没等三人下马站定,永福飞身而起朝谷奇然直直扑去。
阔别一年余,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想念师父。
可差一点,真的就只差一点,在她马上就要扑进那阔别多日的怀抱时,一切却偏偏在瞬间定格。
永福愣住了。
叶辰黎与易飞扬也愣住了。
傻傻低头顺着离自己喉头只有半寸的剑尖看向谷奇然紧握剑柄骨节泛白的右手,永福抬头,满脸不解。
为什么,师父,为什么会这样呢?你竟是,你竟是要杀了我吗?你竟是想要一剑杀了我吗!
是什么让你如此恨我,让你毫不犹豫将手中的剑指向自己亲手养育多年的徒儿?你真的以为我拜入魔门,你真的相信我背弃了你?
永福眨也不眨地看着谷奇然,一动不动。对峙半晌之后,谷奇然终于讪讪放下已是渗出细汗的右手,讷讷不知所措。
永福自嘲一笑,师父,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我。
“师父,”永福着看着他轻声说道,“徒儿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叶辰黎的眼里闪过一抹痛惜,易飞扬的脸上则是晦涩不明。
谷奇然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来,最终还是丢下剑走上前去将永福轻拥入怀。
顺从地靠在谷奇然怀里,永福的眼里,全是苦涩与嘲讽。
“师父。”轻轻推开谷奇然,永福看着他平静地问道,“今天,您是要清理门户了吗?”
谷奇然瞬间像是苍老了十岁,他踉跄着倒退一步,望着永福的眼里满是无奈与沧桑:
“绯儿,你我师徒七年,虽然这些年来你从未真正把我当做师父,可是在我的心里,你是我谷奇然唯一的徒儿,无论你做错什么,别说清理门户,我连罚你都下不了手。可是绯儿……”
谷奇然痛苦地闭上双眼,再睁开时已是满目痛怒:“真的是你蓄意挑起武林纷争,让正魔大战再度重演,让整个武林自相残杀血流成河吗?你可知道整个江湖会因为你而死去多少人,你究竟为什要这么做?!”
永福心中一惊,原来师父在意的是这个,难道他不在乎她拜入魔门一事?想到这里永福忍不住问道:“师父,你知道魔宗一心想让我拜他为师吗?”
谷奇然重重哼了一声:“那是姓祁的眼睛瞎了!就你丫头这性子,连对自己的正牌师父都不乖乖尽孝尊师重道,哪还轮的到他那根葱?姓祁的要是真敢收了你当徒弟,将来整个魔门不断送在你手上才怪!”
永福闻言大乐:“师父,看来您老人家还是非常清楚你家徒儿秉性的嘛!”
谷奇然瞪了永福一眼严肃道:“我知道你这丫头定不会真心拜入魔门,可是江湖上因你和昆吾而风浪迭起,此次为师下山就是应栖霞山庄之邀前去参加武林大会,商讨怎么围攻幽茗宫并夺得昆吾。眼看武林又将掀起腥风血雨,为师实在是于心不忍。绯儿,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师父……”永福上前抱住谷奇然的胳膊低声道,“虽说江湖朝堂两不相干,可是我分明感觉到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江湖针对我晔墩家。一旦整个武林联手对付晔墩,那后果将不堪设想,我决不能让武林成为晔墩的威胁!”
谷奇然却并不认同,拉着永福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傻丫头,江湖中人所求的,不就是为了一个昆吾嘛,区区一柄宝剑对你那老爹有个屁用!你犯不着为了这个就将武林搅得天翻地覆吧。趁现在事情还有转寰的余地,绯儿,听师父的话,带着昆吾和师父一起回扶摇吧。”
“不!”永福一把甩开谷奇然的手,后退一步正色道,“师父,你知道我向来说一不二,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断然没有现在收手的可能!你不用再劝我,凡是对我晔墩有威胁的东西,我一定会把它铲除干净不留余地!”
“你——!”谷奇然气结,“你杀孽如此之重,当心将来遭报应!我今天还就告诉你,如果你继续执迷不悟,就不要再叫我师父了,我谷奇然就当没收过你这个徒弟!”
“师父,这根本就是两回事情!”
“我不管!反正我谷奇然没有你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人做徒弟!”
“师父——!”
“住口!你到底听还是不听?!”
永福怔住了,她从未见过如此暴怒的谷奇然,看来这次师父是认真的了,可难道真的就让她就此收手吗?晔墩真的从此就安然无虞了吗?永福低头陷入了沉思。
见永福低头不语,谷奇然以为她依旧冥顽不灵不肯罢休,狂怒之下火气更盛,冲永福暴声大喝道:“晔永福!天底下这么多人的性命就比不上比老爹一个人?你再这么下去,将来不只你遭报应,连你老爹都要折寿!”
永福浑身猛地一震,抬头死死盯着谷奇然,目光先是不可置信,接着在瞬间冷意凝聚,她一字一句地问向谷奇然,语气寒如九秋霜冻:
“你,说,什,么?”
被永福冰冷尖锐的眼神激地生生一个寒战,谷奇然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刚才自己脱口喊了一句什么话出去,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可是眼下后悔已晚,他只好继续硬着头皮唯唯诺诺:“绯……绯儿,我……”
不容他说完,永福瞬间恢复平静,冲谷奇然淡然做了个揖之后面无表情地打断他说道:“师父,往后您要保重身体,切记烈酒伤身。今天是徒儿最后叫您一声师父。徒儿已入魔门,下次见面恐怕就是敌人了,到时候师父莫要手下留情。”
谷奇然闻言再也支持不住颓然倒地,易飞扬叶辰黎连忙上前搀扶。最后一次淡淡扫视了三人一眼,永福决然转身,最后消失在了夕阳最后一丝余晖里。
而那天在永福脑海中最后印进的,是旁边易飞扬复杂已极的双眼。
任一行清泪滑入黑夜,任骤起的晚风吹乱心绪,行走在这无边的黑暗里,永福独自一人默然前行。
路,越走越远;他们,谁也不可能再回头。驻足立马。
永福手搭凉棚打量着眼前的小谷,只觉得满眼碧绿,阳光下花团簇动,红如火炎,或洁白如羊脂凝玉,又夹着紫霞灿烂,沉沉坠在枝头,甚是热闹。
这就是紫霞谷,再往后就是她此行的目的地——栖霞山庄。
此时据武林大会召开已有两天,永福之所以选择此时入谷,是为了避免碰上那些江湖中人,以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将马缰甩手给了大门口满脸好奇的家丁,永福信步走入庄内,沿途打量这座号称武林第一庄的景致。
岭南园林向来以叠石理山,布局精妙冠绝天下,犹以这栖霞山庄为胜。奇石玲珑多姿,或植于花草中庭,或立于碧波泉潭,水石相映间,花木布局错落有致,其建筑风格出奇制胜,亭榭廊槛,宛转其间,一反拘泥,轩豁相套,举步间,景中藏景,往往令人有豁然开朗之感。
永福一路啧啧称赞,心想这李渊芩倒也不是个俗人。
行至廊前,有管家出来相迎,那人向永福抱拳行礼道:“不知贵客驾临有失远迎,不知姑娘姓甚名谁,是何门派?”
永福笑道:“不知者不罪,老人家不必客气。在下谷绯儿,之前曾属扶摇,眼下嘛……”
还没等永福说完,那老管家的眼睛已经睁得跟铜铃一般了。
“你是谷……谷谷……”见鬼似的拿手指着永福,老管家怪叫一声,话都没说完转身就往中厅踉跄跑去。
有这么待客的么?永福连连摇头,没办法,她只好客随主便,自行前往了。
永福信步走进此刻虽是人满为患却诡异般鸦雀无声的中厅,抱拳团施一礼:“谷绯儿见过各位英雄前辈。”
话音刚落,大厅内顿时轰地一声炸开了锅。不理会群情激奋,永福冲着坐在上首的谷奇然三人淡淡一笑,然后别过脸去不再看他们。众人哄闹半晌之后,一个洪亮的声音率先响起:
“不知谷姑娘驾临敝庄,有何指教?”
说话的是一个高冠抹额,身姿颀伟,紫衣长袍的中年男子,看似温和的笑容里却带着股桀骜不驯的傲骨之气,想来此人便是李渊芩无疑。
永福盈盈浅笑:“李庄主不是明知故问么?眼下谷绯儿和昆吾宝剑俱已在此,不知庄主如何发落?”
听到“昆吾宝剑”四字,厅中诸人无不动容面露狂喜,几个狂妄不羁之辈登时便要上前抢夺,还不等李渊芩发话,只听得“砰”的一声,下一秒那几人已是口吐鲜血横飞而出倒地气绝。
看着众人由惊转怒的表情,永福擦了擦手慢悠悠地说道:“性命之虞,绯儿不敢大意,下手重了些,还望众位英雄及李庄主海涵。”
李渊芩强忍怒意冷冷说道:“谷姑娘言重了,各路英雄前来栖霞山庄是给李某人薄面,更何况姑娘授业恩师在此,谷姑娘不看僧面看佛面,万不该如此痛下杀手!”
“哦?这样啊,那我在这里向李庄主赔罪喽。”说完,永福无可无不可地微微屈膝福了一礼。
李渊芩气得语塞,憋得脸上红一道白一道,其余众人群情激奋,喝骂拍案之声不绝于耳,只有谷奇然三人一脸沉默。
这时人群中一个颇为耳熟的声音响起:“谷姑娘。”
永福循声一看,却是那日茶棚里遇见的白须老者,他显然认出了自己。永福微微一笑:“锗先生何事赐教?”
白须老者轻咳一声说道:“当日茶棚一别之后,江湖盛传谷姑娘你已经投靠魔门,不知此事属实否?”
众人闻言纷纷望向永福,永福昂首一笑:“不错,我乃是魔宗亲封,魔门第二十九代圣女谷绯儿!”
此言一出,群雄震怒,再不顾及扶摇诸人在座,纷纷刀剑出鞘将永福团团围在中间,李渊芩长身而起挡住谷奇然三人对场下的永福怒声喝道:“谷绯儿!你既然已经叛出扶摇堕入魔门,那就休怪我等今日替天行道铲恶除魔!大家一起上!”
话音未落,各路江湖人马便已大喝着向中间的永福直攻而去,出掌的,挥拳的,使剑的,下刀的……十八般武器齐齐朝永福招呼。永福不急不徐,反手抽出昆吾宝剑就地一划,碧青剑芒瞬间刺入所有人泛红的双眼,在昆吾凌厉已极的剑气之下,再无人能近永福一尺。
首次震慑于昆吾宝剑强横无敌的实力,众人微微一滞,紧接而来的是对昆吾更加汹涌沸腾的眼红心热与志在必得,泛红的眼睛瞬间已是血红血红。眼看众人的狂热已被点燃,永福轻蔑一笑,伸手在昆吾身上轻轻一弹,剑啸龙吟声起,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永福拔地而起,二十道凭空出现的飞镖从四面八方飞来,齐齐飞聚在永福脚下,永福脚尖一点再度飞起,仗剑冲破屋顶强行而出,那二十道飞镖在永福脚下飞错而过之后射向紧追其后的人群,屋内顿时惨呼声一片。
栖霞山庄这地方还真是局促呢,永福摇了摇头,在二十道鬼魅般暗影的护送下,有惊无险地杀出了栖霞山庄。舒舒服服地躺在紫霞谷外最大的一棵树上,永福惬意地看着隐在树间那二十道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影子,心里直感叹魔门果然是魔门,素质实力比起那些个什么血影楼来强的不知多少倍了。
让武林中人闻风丧胆的魔门二十魔暗死士,训练有素铁板一块进退有据就连身量也几乎无差的二十魔暗死士,护法长老花芊蓉手中亲自训练出来的王牌家底,现在已经是她晔永福的家私了。
要知道昆吾对于魔门是多么的重要,魔宗之所以肯放心让她带着昆吾宝剑离开幽茗宫,最大的原因就是负责护送她的花芊蓉以及花芊蓉手中的二十魔暗死士,有魔暗死士在,永福即使有昆吾在手,也是插翅难飞。
可是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的无常,魔宗用以镇压永福的法宝,却偏偏成了她逍遥离开的保障。魔宗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花芊蓉居然会为了一个石安琼而将魔暗死士尽数出让,而石安琼也同样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被自家小姐不知不觉就给卖了。
魔暗死士,从来只听命于花芊蓉一人!
挖了祁晏徵墙脚的永福,丝毫不关心祁晏徵知晓之后会是怎样的暴跳如雷,她现在满心想象的都是石安琼再见到花芊蓉的场面,两个鬓角花白的老人三十多年后再度相聚,那场面永福光是想想都激动非常。
赶紧把手头这点事干完吧,早点回青州看看两人进展的如何了。永福打定主意,伸手招来魔暗死士低声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