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着昏黄的烛火，靠在父亲怀里，永福开始对父亲和哥哥讲述起这六年来的点点滴滴，从父亲走的那一刻开始说起。
是夜扶摇千尺阶上的无限孤寂，无极殿里的暗流汹涌，易振海要她立誓斩断尘缘，改名谷绯儿拜入谷奇然门下，武场之上因无离而骤起风波，三个月后初次比武落败，冬日枫园独卧漫天飞雪，和璇玑经年生死对抗，修炼御使琉霎剑诀进展神速，八月十五和谷奇然一醉方休，无极殿外两场比武，无极大殿她被打入地牢，跳崖之后生死未卜，天坑之中几乎葬身蛇腹，逃出生天之后遇到袁氏兄妹，几经磨难她终于回到家中……
永福一桩桩一件件静静说来，那些原本以为早该模糊的记忆竟是如此清晰。整个晚上父亲和哥哥两人谁也没有说话，永福说完之后支持不住倒在父亲怀里沉沉睡去，只是在闭上眼睛之前她瞥见了父亲早已握得没有了血色的拳头……
等永福第二天清晨醒来的时候，父亲和哥哥都已不知去向。梳洗完毕吃完早点，永福独自一人向母亲的帐房走去。
虽然不知道母亲是否愿意看到自己，但为人子女，回来怎么都得去看望一下不是？
掀帘进账，母亲也刚刚收拾完毕。见永福进来她先是楞了一下，然后一言不发坐下来冷冷地瞅着永福看，永福笑看着她亦是没有说话。对视半晌之后，母亲才终于冷冷开口：
“你变了！”
永福一听乐了，像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之后不无讽刺地说：“真是夫妻同心呢，怎么娘和爹爹说的话都一样呢？”
母亲瞬间变了脸色，冷哼了一声之后转过脸去不再理她。好笑地目光随意一扫，永福眼光一冽，瞬间沉下脸色。
母亲的帐内，赫然又有了一只新的苍鹭！
永福一回来就问了弄影父亲和母亲的情况，弄影告诉她两人的关系并无进展，不仅如此，在父亲出兵之际母亲还和父亲大吵了一架。现在母亲仍然不和父亲说话。
而且看这苍鹭风尘仆仆的样子，母亲和梵清轩鸿雁传情应该很是频繁了。注意到永福看见苍鹭时眼里的寒芒，再联想到了上一只被永福折腾惨了的苍鹭，母亲立马站起身来挡在了那只苍鹭跟前冲永福厉声说道：“你别过来！不许接近它！”
永福侧首甜甜一笑，说出的话语确如三九寒冰般冷冽残酷：“母亲大人，您真的以为只要我不接近那只丑鸟便没有办法了吗？”
话音刚落，永福瞳孔骤缩，右手真气徒然暴涨，五指凌空狠狠一抓，下一秒那只苍鹭就惨叫着被永福用真气吸入手中。捏着苍鹭的脖子，看着母亲瞬间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孔，永福心中顿觉大快。
“你……你到底要干什么？！”母亲已是骇得语不成句。
“您不是很了解女儿么，怎么可能猜不出来呢？”永福笑得一脸无害。
“你……你……”
永福冷哼一声不再废话，就在她手上准备用力的时候，一声大喝从帐外急急传来：
“歆儿住手！”
永福和母亲同时回头，只见帐帘骤翻，父亲从帐外大步了走进来。
“歆儿！”看了母亲一眼，父亲转身严肃地对她喝道，“不要闹了，跟我回去！”
闹？父亲居然说她在胡闹！
这是父亲第一次因为母亲如此严厉地对她说话。
狠狠甩开手里的苍鹭，永福咬牙转身朝帐外跑去，不顾身后父亲的呼喊，永福一口气跳上帐外拴着的父亲的坐骑，使劲一甩马鞭那马便像离弦之箭般飞奔而去。
风沙在脸上呼啸着掠过，永福紧咬牙关愈驰愈急，这时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父亲焦急的呼声一遍遍传来，永福的骑术远不如父亲，不多时父亲便已策马追到了她的身后。见女儿始终不肯停下，晔龙曦只好咬牙一把挥出马鞭向永福卷来。身后破空之声响起，永福想都没想就头也不回地向一旁躲去，晔龙曦一鞭落空鞭子顺势抽在了马背上，战马吃痛猛然扬起双踢向另一边跃去，两相冲势之下永福措手不及被甩下马背滚落尘土。
“歆儿——！”晔龙曦大急失声从马上飞身而下，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饶是努力避开要害，永福的左脚踝还是重重磕在了地上，痛得她滚落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晔龙曦上前一把抱起女儿满脸焦急，永福忍住痛楚一言不发，任凭父亲匆匆带着她返回大帐。一阵忙乱之后，大帐之内终于重归安宁。永福的左脚踝上被顾神医裹上了厚厚一层绷带，躺在榻上不能动弹。顾神医他们走后，父亲和哥哥坐在榻旁默默地看着永福。
“歆儿，”晔龙曦望着始终一声不吭的女儿叹了口气，“还在生爹爹的气啊。”
见永福还是沉默当哥哥的也急了：“妹妹，你别不说话啊。”
抬头定定看着自己的父亲，永福终于用平静的语气开口问道：“爹爹，回来后你们都说我变了，我到底变成什么样了？”
晔龙曦闻言深深看着自己的女儿，目光变幻莫测。永福也一眨不眨地回望着父亲，半晌之后终于听到父亲沉声说了八个字：
“冷酷无情，狠冽决绝。”
怎么又是八字真言啊，永福真想放声大笑，前后两次的评价居然如此相似，师父呀师父，难道您老人家真的是一语成谶？
“爹爹，”抬头笑看着父亲，永福轻轻说道，“您知道当年在扶摇绝顶师父是怎么评价我的吗？”
晔龙曦脸色一沉示意永福说下去。
“冷血自私，孤绝无情。”
永福笑语盈盈，晔龙曦已是神色大变。
“这还是五年前的评价呢，”永福继续笑道，“五年前女儿就已经是这样了啊，从现在父亲您的评语来看，女儿可是越发长进了。”
“我其实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当年师父说这话的时候我还不服气，可是现在连爹爹你都这么说，看来女儿还真的确实就是这样的人啊。”
听完永福的话，旁边的晔霁青已是满脸震惊说不出一句话，晔龙曦的神色也是异常凝重，看向永福的眼神复杂地难以描述。“嚯”的一声站起来在大帐之中负手踱步，片刻之后晔龙曦猛然定住随即转过身来，泛着精光的双眼牢牢地锁住永福，一字一顿的说道：
“歆儿，你在恨我，对不对？！”
“是——！”
再也忍不住了，永福终于卸下所有伪装，冲自己的父亲大喊出声。压抑了六年之久的所有委屈和愤懑如洪水决堤般彻底迸发，心中堆积如山的悲伤全部涌出，失控的情绪让永福再无依凭，只想痛痛快快地宣泄出来。
永福失声痛哭。
“我恨你爹爹，我恨你将我丢在扶摇一去六年！你知道我在扶摇有多孤独吗？你知道我有多害怕自己再也回不来了吗？你知道在被所有人误解的时候我有多么痛苦吗？你知道我在跳崖时心里有多害怕吗？在我深陷沼泽蛇腹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绝望吗？”
“爹爹，你可知我死里逃生多少次？你可知我这些年来心里受到的折磨有多残酷？多少次我真的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恨你，我真的恨你！”
“如果当初你没有送我上扶摇，如果这六年来我和哥哥一样留在你身边，那么我根本就不可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根本就不可能变成现在这个被你说成冷酷无情，狠冽决绝的谷绯儿！”
永福恸哭不已，半晌之后才终于稍稍平静。晔龙曦将她轻轻扶起，永福含泪仰头，却见父亲已是通红的眼圈此刻竟带着一丝欣慰笑意。
“还有吗？”晔龙曦笑看着女儿问道。
“还有！”永福一抹眼泪挺直腰板，看着父亲严肃地说道，“父亲知道女儿有多想回家吗？”
“你这孩子！”晔龙曦一边替女儿擦着眼泪一边叹道，“这才完了？这回心里该舒服多了吧！”
永福得意地点了点头。
“那现在还怪为父吗？”
永福不好意思地笑着摇了摇头。
“看来我儿这些年攒的委屈可是不少，”晔龙曦故意苦着脸连连摇头，“今天可是第一次冲为父发这么大的火呢。”
“爹爹……！”永福忙撒娇蹭进父亲怀里，“其实歆儿知道爹爹这些年肯定也是不好受的，呐，今天就算是扯平喽。你是大人，要大人有大量的哦。”
“好好好！”晔龙曦微笑着轻敲了一下永福的脑袋，“一切全凭我的小棉袄做主！”
旁边一直浑身紧绷的哥哥这才长舒一口气彻底放松下来，晔龙曦一手搂儿子一手搂女儿，三人在帐中笑闹成一团。半个月后，晔龙曦出兵攻下宛城，大军随即在宛城驻扎下来。又过了半个月，永福的脚伤才终于彻底好了。
按照父亲的要求和习惯，哥哥每天早晨天还没亮就要起来练功，永福在扶摇时每天的集体晨练也是风雨无阻。顾神医昨天给她拆了绷带，所以今天一大早永福就早早起床跟着哥哥来到了远离帐外的营地上。
抽出久违的无离，永福情不自禁地摸了又摸。这一个月不能下地，她只能日夜修习内功，剑法可真是有些生疏了。
晔霁青笑看着永福说：“小妹，让为兄领教一下扶摇剑法如何？”
“好啊。”永福冲自家哥哥眨了眨眼睛，“哥哥可千万不能输啊，不然爹爹丢面子了。”
晔霁青好笑地摇了摇头然后一本正经地对永福说：“输给妹妹才不会丢面子呢！”
永福闻言朗声一笑，喊了声“哥哥小心，小妹来也！”之后仗剑朝晔霁青直刺而去。
自家兄妹比武，纯属玩闹切磋，自是不会带丝毫内力。你来我往玩得不亦乐乎，自然也是分不出个什么胜负的。
闹了半天，直到晨光微曦，兄妹俩这才大笑着停下来背靠背坐在草地上。这时永福看见父亲与一干将领远远地朝她们走来。
“哥哥。”永福用手肘撞了撞哥哥，“你看父亲他们来了。”
“哦？”晔霁青闻言扭头一看旋即笑了，也用手肘推了推永福说道，“你看吴叔叔带着浩繁找你来了，想必是他知道你脚伤好了就迫不及待地来找你比武啦。”
“是吗？”永福不以为然地问道，“吴浩繁的武功很高吗？高到连哥哥都不是对手？”
“可不要小看浩繁，他是个武痴，你哥哥我数次败在他手上。”
永福闻言一阵激动，站起来使劲一拍自家哥哥肩膀豪气万丈地说道：“哥哥放心，小妹一定为你讨回公道，保证那小子从此以后再也不敢找我兄妹挑衅！”
说完永福转身朝父亲跑去，晔霁青无奈一笑起身跟上。
“爹爹！”永福一头扎进父亲怀里问道，“你们找我吗？”
晔龙曦慈爱地摸着女儿的头笑道：“可不是嘛，一听到你好了你吴叔叔就带着浩繁找来了。那我只好带着大伙来观战了。”
永福扭头看去，只见吴晗身边站着一个和哥哥年龄相仿，一脸严肃的黑衣少年。见永福看自己，那少年遂单膝跪地向永福行礼：
“吴浩繁参见永福小姐。”
永福笑了笑走过去将他扶起，同时手上玄功暗运。吴浩繁一惊，然后眉头一皱浑身一紧，永福只觉手下一股大力传来。好俊的功夫啊！永福不禁暗自称赞。
退回父亲身边，永福笑着对吴浩繁说：“你的武功不弱，怪不得能打败哥哥呢。”
吴浩繁垂首：“小姐的功力才是深不可测。”
晔龙曦笑道：“两人都已经试探过了？那就赶紧开始吧。”
“是！”永福和吴浩繁同时拱手。
不再耽搁，二人摆开架势站定之后拔剑出鞘在同一时间攻向对方，众人见状皆是一惊，吴晗满脸兴奋，而晔龙曦则是掩不住焦虑之色。
“当”的一声，永福的无离和吴浩繁的宝剑在空中重重相击，两人同时向后飞去。这一剑他们二人其实都未尽全力，以试探为主。吴浩繁是因为怕摸不清永福的实力伤了她不好向父亲交代，当然永福也是同样的想法。
不过这一击之后，永福大概判断吴浩繁的武功应该和当日比武时的叶辰黎相当，可她不也早就突破第五层了吗？
哈哈，既然棋逢对手，那就让我们一较高下吧！
永福落地，变招，全身真气登时发挥到极致，那边吴浩繁刚刚落地，永福气势如虹的第二剑就已刺出，剑势强悍杀气凌然大有你死我亡见血不回之意。这一剑才是永福的真正实力，旁边晔龙曦吴晗等人见状不禁都相继变了脸色。
吴浩繁也是不凡，他见永福全力攻来竟是不退反进，用尽全力亦是一剑挥出。这下子，俩人可都是毫无花假的用全部内力硬拼一记！
“砰——！”
劲气激荡，巨大的冲力激起层层飞尘，饶是晔龙曦吴晗等人也不禁往后退了三步。
尘埃落定，繁华归于沉寂。
俩人的身影相隔十步之距，却是咫尺之遥。
永福静静地望着吴浩繁，吴浩繁则是脸色苍白神色复杂地看着永福。片刻之后，他终于支持不住，一口鲜血狂喷而出，身子随即缓缓倒地。
所有人都惊呆了，吴晗大叫一声朝儿子飞奔而去，晔龙曦和晔霁青则是匆匆向永福奔来，两人眼中忧色难掩。
见永福无事，晔龙曦这才松了口气带她赶过去看吴浩繁。吴浩繁伤势虽重，却也并无性命之虞。吴晗长舒口气，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伤药喂儿子服下。吴浩繁躺在吴晗怀里虚弱地看着永福说道：“我输了。”
永福安慰道：“等你武功大进之后咱俩再比。”
“不……”吴浩繁艰难地摇了摇头，“以前是我太自傲了，今日一战，方知人外有人。从此之后浩繁定当潜心练武，再不轻易找人比试了。”
众人咋闻此言俱是大吃一惊，晔霁青更是一脸惊叹地看着自家妹子，永福冲哥哥得意一笑，心想怎么样哥哥，小妹我没食言吧。
云钊逊叔叔咂舌道：“看来真是虎父无犬女，浩繁这小子打小就心高气傲，这下子终于被人驯服了。幸亏我家那蛮丫头瑛琦没来，如果也转性了我以后找谁拌嘴去。”
云钊逊和夫人只此一女，从小爱若珍宝宠溺有加，云瑛琦也因此被惯成了一个天不怕地不怕刁蛮任性的大小姐。她、吴浩繁以及哥哥晔霁青三人帮里边就数她鬼点子最多，一天到晚瞎折腾，时常把府里搅得鸡飞狗跳。这么多年不见，看着情形，她那刁蛮火爆的性子应该是有增无减了。
云瑛琦和吴浩繁自小就是哥哥的玩伴加死党，他们三人不分彼此亲密无间。可是不知道为何，俩人一见到她就立即变得谦逊有加，该有的礼数更是从不含糊，这让永福很是奇怪，再加上年龄的原因，所以永福和他们俩人从来没有走近过。
可年龄是原因吗？以前永福老是想不通缘由，可是此刻的永福在终于读懂了一直以来吴浩繁看她的眼神时，她才终于知道原因了。
那眼神里边蕴藏着的，居然是难以言述的深深敬畏！
一个十六岁的风华少年看向一个小女孩的眼神里居然全是敬畏，这情形诡异地匪夷所思。
永福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战。
觉察到她的战栗，父亲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问道：“歆儿，你怎么了？”
森森寒意漫布全身渗透入骨，永福看着父亲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回到大帐之后，永福浑身冰凉颤抖着扑进父亲怀里，良久之后才终于止住战栗。
“阿歆，你到底怎么了？是受伤了吗？”见女儿如此晔龙曦焦急万分。
永福摇摇头，从父亲怀里抬出头来，满眼迟疑地问道：“爹爹，你说歆儿是不是怪物啊？”
“怎么了？谁说我女儿是怪物？”晔龙曦满脸惊诧。
“可是……”永福疑惑地说道，“为什么我总和别人不一样？别的都不说了，就说我手上的璇玑吧，谁生下来手上有这么个东西？浩繁瑛琦他们从小就不敢和我玩。爹爹你说，我会不会是什么妖怪投胎转世呢？”
晔龙曦闻言一愣，旋即仰头朗声大笑起来。永福郁闷地看着父亲，等他终于笑够了，永福这才不满地说道：“爹爹！你说话啊，我到底是不是妖怪嘛！”
晔龙曦连连摇头好笑地说道：“你要是怪物，那我把你生出来，我又是什么？再说了，就算是妖怪，也是我晔龙曦的宝贝女儿，看谁敢把我女儿怎么样！”
“可是……”永福依然不能释怀。
“歆儿！”晔龙曦一脸严肃地对女儿说道，“跟别人不一样怎么就要怀疑自己是怪物？不要老往坏处想，说不定就是天赋异禀呢，这可是好事情啊！老天爷给了我一个不凡的女儿，这是我晔墩乃至整个天下的荣幸，你该为此感到高兴才是。”
是这样吗？
管他呢，既然父亲都不在乎，她还这么担心干嘛？
看着父亲坚定的神情，永福认真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