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拒了林金叶邀她入住太守府的好意,永福带领随从直接下榻醴泉行宫。
其实早在数百年前,临州所在地底就已被当时首屈一指的风水大师高崖探得有一道地热温泉流过,称为龙脉,其水有安神养颜之效,沐浴过后更使人心旷神怡,肤如凝脂。时临州尚未建城,当时的文帝遂下旨在此地修建皇家浴池,名为醴泉行宫,专供皇室汤沐之用。数百年过后,温泉渐涸,只余一只泉眼仍有泉水流出,为保存地脉龙气,醴泉行宫遂被废止。然而临州却因此建城,百年之后,更是成为首屈一指的享乐圣地,花都之名,自此传遍天下。
当年程凤栖执掌临州之时,将醴泉行宫重新翻修,成为自己的私人浴场,也不管是否有损龙脉,只供他一人独享。等到林金叶接管临州,倒是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只将醴泉行宫列为禁地,任何人不许出入。
懒懒挥退林金叶送来服侍自己的侍女,永福独自一人站在池边,冷冷打量着这座闻名遐迩的皇家浴池。
百尺见方的浴室内雾气蒸腾,饶是外面冰天雪地,里面也感觉不到一丝寒意。红色轻纱围起的大理石浴池中,隐约见到艳色花瓣飘满水面,水池两边有两个汉白玉雕成的龙头,龙嘴里正流着股股的热水,正是被誉为龙脉的地下温泉。
漠然打量完整座浴池,永福方才褪下衣裳,缓步踏入池中,无聊地拨弄着池水,回想起方才进城的情景,嘴角不禁勾勒出一丝冷笑。
下马车的时候,在一旁俯首恭候的林金叶看似殷勤地抢先上前扶永福下车,手指貌似“无意”间搭上了她的寸关。永福不为所动,坦然任他扶自己下车,然后坐进软轿一路进城。
既然是打着养伤的旗号进城,永福怎么能懒得连表面功夫都不做呢?早就料到林金叶会借机试探,所以永福先他一步将大半内力封住,任他怎么探,也只能探到自己空虚不堪的经脉。
果然,林金叶虽然脸色不变,但闪烁的目光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波动,二话没说将永福送到醴泉行宫,殷切照顾一番之后方才离去。
金叶子呀金叶子,你到底会怎么做呢?我晔永福拭目以待,可千万别叫我失望才好。
窗外人影微晃,永福依旧未动,不多时只见一身朔气的叶辰黎翻窗而入。
轻轻扣好窗栓,方一抬头,便看见满是花瓣的池水中,少女的身姿透过轻纱若隐若现。叶辰黎微一错愕,忙尴尬地转过身去。
“你明知我要进来,干嘛不先穿好衣服。”叶辰黎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声音微恼。
永福不以为然地笑笑,瞥了他僵硬的背影一眼揶揄道:“师兄,翻窗进闺的人可是你啊,你居然还怪我?”
说完不再理睬,任由他雕塑般背对着自己一动不动。
弄影安排好醴泉行宫防务之后推门进来,待看清楚室内的光景,顿觉好笑。不忍叶辰黎这样被自家主子晾在一边,弄影连忙转身替永福拿过来浴巾衣物,等她穿戴好之后,方唤叶辰黎转过身来。
与此同时,吴浩繁与卓懿两人也走了进来。
叶辰黎这才悻悻转身,看见少女慵懒地掀开纱围款款走出,白玉般的赤足踏着大理石地面,半干的长发柔顺的披散在身前,绝美的面容上挂着淡淡的倦意,然而双眼却依旧波光流转,不可逼视。
只一眼,叶辰黎立即俊脸通红。下意识地想再度转过身去,又觉不妥,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少女懒懒歪在了湘妃榻上。
“你……你怎么没有一点女子应有的矜持!”叶辰黎又羞又愤,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气恼。
永福故意奇道:“师兄,我矜持不矜持,关你什么事啊?”
叶辰黎张了张口,却最终无话可说。
眼见师兄妹两人又开始互掐,吴浩繁及时开口问道:“辰黎,你确定今日出城的是朱雀的手下?”
叶辰黎点点头:“不错,我跟踪了那人一程,发现他绕了几个弯之后直奔帝京芸都。”
永福低头不语,不置可否。
早在动身之前,她先一步让魔卫前往临州监视林金叶的动静,并意外得知了林金叶和朱雀的关系,也才真正懂得了一直以来林金叶心里的真实想法。
虽然明白了林金叶的纠结之处,但永福却是不屑一顾。他不肯下决心脱离晔墩投效魔门,是因为他不敢保证朱雀是不是只想利用他得到临州,他怕失去筹码之后,自己将真正一无所有。
他也不肯挥剑斩断和魔门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这样一来,他和朱雀就真的再无可能。
他想要的,是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但这只能是他最美好的愿望,因为朱雀无论如何都不会为了他背叛洛炎亭。而他,不忍逼她。
人总是这样,得不到,才最想要。
今天朱雀派人回芸都,多半是向洛炎亭报告永福确实受伤的消息。一旦洛炎亭得知永福人在临州且身受重伤,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洛炎亭一定不会放过。届时,洛炎亭向临州下手,再由朱雀制住林金叶,一明一暗,即使不能杀了永福拿下临州,也绝对不会空手而回。
不想空手而回是吗,那么我就再送给你们一份大礼,一份足以让你们终身难忘的大礼!
永福抬头望天,口噙笑意。吴浩繁叶辰黎两人对视,默契不语。意云天若水,楼影月更人。
在临州,你走遍大街小巷都找不到一座楼名叫云意楼,可你只要在江湖上打探一下,是人都知道云意楼就在临州。
这个云意楼,人们有时候真的不知道应不应该将它归类为江湖组织,人们知道的只是,云意楼几乎囊括了所有行业,什么都经营,青楼、酒馆、客栈、赌场……等等等等。而它之所以能闻名江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它灵通的消息、准确的情报。
两年光景便迅速崛起的云意楼,为何竟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超越千机阁,一跃成为江湖第一情报组织,这背后的原因,着实耐人寻味。
而眼下,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云意楼楼主就在永福的眼前,垂首屏息而立。
细细打量隐在黑色斗篷里的女子良久,永福淡然一笑终于开口:“瑛琦姐姐,想当初我只是将父亲手中的线网交你掌管,真没料到你会将它经营的如此风生水起,我还真是没看错人呐。”
站在永福面前的云意楼楼主,正是两年前自请前往临州的云瑛琦。
得永福称赞,云瑛琦脸上表情依旧淡淡,低声说道:“小姐谬赞了,想我晔墩乃是行商起家,经年积累,根基岂容小觑,江湖第一情报组织又算得了什么,瑛琦所为根本不足一提。”
看着眼前云淡风轻的女子,永福不由得深深疑惑,这真是当年的那个如霞似火的云瑛琦吗?纵然是心有情伤,可两年已过,为何仍不见回转。是自己低估了她对哥哥的感情,还是低估了情之一字本身的力量?
“瑛琦姐姐,”永福以手托腮半倚在藤椅扶手上轻声问道,“你还在怪哥哥吗?”
云瑛琦低头不语,只是微微颤动的肩膀出卖了她内心的挣扎。
见她如此,永福心中喟叹,摆摆手越过这个话题:“罢了。跟我说说眼下的情况吧。”
“是。”
云瑛琦屈膝一礼:“小姐,洛炎亭麾下大将陈允涵,数日前率领九万大军自雍城出发,兵锋迅猛直指临州,眼下大军已过终吴山,据临州城只余六日路程。”
“哦?”永福讶然讽笑,“洛炎亭居然将驻扎雍城拱卫帝都的十五万大军拨出一多半送往临州,看来那老乌龟对临州志在必得,这趟是想玩硬的了。”
临州守卫不足三万,且身处旷野无险可守,在驻跃二关不复存在的情况下,临州犹若孤孩。虽说青州可调兵来援,但最快也有四日路程,更何况父亲率十五万大军攻打沧州,青州守军只余六万,眼下更是调动不得。
只要他们攻下临州,则进可以与沧州守军前后夹击父亲,退可以切断青州补给,将父亲逼入绝境,如此用心,实在歹毒之极。
如果洛炎亭想用奇袭临州来缓解东线战事,那么他会用什么方法对决西线作战的铮天骑呢?
战事变得越来越有趣了呀,永福还真是有些拭目以待。林金叶刚刚接到陈允涵大军压境的消息,就听手下来报说小姐有请。来不及再做多想,他瞥了一眼身边把玩着头发似笑非笑看着他的朱雀,强自按下心中的迷惘忐忑,整了整衣服带领部下直奔醴泉行宫。
刚一踏入醴泉行宫,便觉气氛紧张异常,驻守的将士们皆是衣甲整肃,神情严峻。待走到小姐下榻的行宫前,一身铁甲的吴浩繁已在门前等着他。
林金叶连忙上前抱拳道:“吴将军,小姐可好?”
吴浩繁闻言眼神一黯,避而不答,只对林金叶抱拳道:“太守进去说话吧,小姐在里边等你。”说完侧身让路。
林金叶察言观色,知道情况不妙,聪明地没有再问,吩咐部下在外等候,自己快步进入行宫。
醴泉行宫虽非芸都皇宫可比,但其楼阁绵延,甬道幽深,一路踏进,但觉庄严大气,自有一番皇家派势。
进入正殿,但见檀香案后,有一人斜倚藤座,以手支颌,稍显落寞的脸上有一丝病态的苍白。只匆匆看了一眼,林金叶连忙低头俯身下拜。
“属下拜见小姐!”
座上那人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听见那人轻叹口气,缓步走下,移步到他跟前,伸手俯身似是要将他亲自扶起。
大军压境,即便是昔日天之骄女的她此刻也不得不放下身段有求于自己吧。想到这里,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可是还没等那抹笑意漾开,双腕上突如其来的裂筋剧痛让他顷刻间身如凌迟。
“啊——!”
撕心裂肺的痛呼还未出口,哑穴已经被人点住。林金叶浑身痉挛倒地不起,全身经脉寸寸断裂,周身一波波席卷而来的极痛让他连昏死过去都成了一种奢侈。
“你……”
濒死般大喘着气,惨白的脸上汗如雨下,林金叶目眦尽裂死死瞪着眼前笑容诡异的女子,张口无声的质问清晰地传到永福的耳中。
“想问我为什么要废了你的武功吗?”永福抽出无离缓步走近林金叶轻声笑道,“我这是在帮你呀金叶子,你难道不想知道在朱雀心里你到底有多重要么?相信我,只要你乖乖合作,我保证你很快就能知道她到底有多在意你。”
永福微笑着蹲在林金叶的面前,轻轻执起他修长的左手,无离缓缓移向他的手腕。侧首看了看林金叶惊恐已极的表情,永福嫣然一笑道:“干嘛那么紧张呀,我只不过借用一下你这只手而已。算了,既然你这么舍不得,那我就大方一点,只取你一根手指就好了。”
说完手起刀落,林金叶一根带着碧玉指环的手指齐根而断。永福迅速点穴止血,回头看去,只见林金叶本来已经惨白的面色瞬间灰败。
将手指放入紫檀木盒,永福起身唤来隐在一旁的卓懿,他接过盒子后飞身离去。永福拍了拍手将无离擦拭干净重新收好,解开林金叶的哑穴,然后悠闲地坐回檀香案后古藤靠椅,满眼笑意的看着地上挣扎喘息的林金叶。
“你……你……”
“江山美人,你永远只能得到一样。”永福眸光一闪,虽转瞬即逝,但那冰冷彻骨的凌厉却仍让人从心底为之一寒,“人不能太贪心的金叶子,如果两样都想要,往往最后什么都得不到。既然你迟迟不能做出决断,那么就由我来给你们做个了结。”
“如果朱雀真的能不顾一切前来救你,那么我向你保证,除去魔门之后,我亲自派人送你们两人双双离开,你们尽可以如石安琼与花芊蓉一般,从此双宿双飞,永不分离。”
“如果朱雀对你没有半分情谊,完完全全是想利用你,那么你受她所惑对晔墩三心二意的后果,就是今日命你丧此地。等我利用朱雀除掉魔门,念及你毕竟痴心一场,我会将她与你合葬。”
说完,永福含笑看着地上浑身颤抖的林金叶,不避不闪任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盯着自己。两人的视线在空中针锋相持,如实质般似有火花激出。半晌之后,林金叶终于挫败,认命般垂下头去。永福微微一笑抬眼向殿外看去,仿佛那个红色的身影马上便会过来。
“你为何……为何如此笃定她……会来?”闭眼沉默了很久之后,林金叶脸贴于地,哑声问道。
永福伸出手指细细描绘着檀香案上的纹路,幽幽说道:“不为什么,这只是我的直觉。我知道连你自己都不相信她会来,可我的直觉告诉我,她一定会来。”
似是在证实永福的想法一般,殿外远远传来一阵噪杂声。等到那片红云飞进大殿的那一刻,永福开心地笑了,转首望去,地上的那人却早已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