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平线刮来的雪砂拍击阳光,如江水拍打两岸山崖,哗啦啦地宣泄沙漠的爱恨情仇,只差点睛一笔,一条雪龙就可腾空而起。天地宛如近邻,没有了白云而更空荡的蓝天,是一种苍凉的意志,深深勒进大地的骨子里。
然而,刚刚还是朗朗乾坤的戈壁沙漠,转眼间四方风云滚滚而来,天地迅速变色,狂风大起,沙飞石走,厚厚的黑云翻滚盘旋着,浓烟黑火般凶猛地占据了整个天空,席卷着密密雪片的北风顷刻间吞没了百里山影,狞笑着扑向广袤无垠的戈壁沙漠。伴随着天地咆哮,狂风暴雪犹如刚刚出笼的恶魔般,张狂血腥肆虐天下。
冬日的北疆戈壁以她特有的残酷迎接了他们的到来。
此时正值北疆冬季最严酷的时日,进入戈壁以来,天气一天比一天恶劣,往往上一刻还是晴空万里,下一刻便是暴风雪霜。此时此刻,所有人马全部聚集在由骆驼货物围成的“壁垒”之后,默默对抗着北疆戈壁最残酷的风刀雪剑。
密集的雪粒夹杂着沙粒嗖嗖地高速飞行,狠狠刮扇着任何敢于阻挡他们去路的物件,雪粒在空中拉出亿万根白色飞痕,编织成一张张稠密的白色巨网,连眼神最最尖锐的老鹰也看不清巨网后面究竟有些什么。在这一伸手就会冻掉指头的严寒酷刑里,所有人马都低低的伏下身子。众人将永福团团围在中间,袁奕翔用风麾把她紧紧裹在怀里,葛炫昊严严实实挡在永福身前,两人在冰天雪地风砂呼啸之中为永福圈出一方小小天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最后一丝风雪落尽,乌云散开,太阳也终于赶在落山之前匆匆见了饱受酷刑的人们最后一面。
起身刚刚拂去彼此身上厚厚的沙雪,抬头却赫然发天地已被万丈霞光笼罩。
这是永福第一次看到沙漠的晚霞,只一眼,便从此深刻于心。
她从来不知道,沙漠的天空竟然也可以如此瑰丽奇异,饶是技艺最高超的画师也定然调配不出这许多颜色。夕阳的余晖在高高低低的云彩之间层层氲开,霞光倾射万丈。云朵们争先恐后地用赤金光色为自己浓妆艳抹,尽显妖娆,那些不能借夕阳装扮自己的云彩更是别出心裁,她们各自以天空为底色,折射出梦幻般的蓝,魔幻般的绿,幽幻般的紫……
天地造化,鬼斧神工。
所有人都已震摄沉醉,人们久久贪恋着这这天地间最转瞬易逝的传奇,一眨不眨地看着天际不断变换的光影,生怕一个转眸就错过这不可复现的绝景,直至群星闪烁夜幕低垂。
篝火旁边,永福依旧偎依在袁奕翔的身前,和他一起静静看向夜幕群星。数月来的辛苦跋涉,在此刻已然微不足道,那样的神奇,也只有在历尽艰辛之后才能真正领略。此时此刻永福终于明白,原来这才是北疆草原真正用以迎接他们的礼物,果然值得!
紧靠着身后仿佛取之不尽的温暖,永福开心地笑了,这样美好的时刻,最好的朋友就在身边,真好。
“奕翔,你在想什么?”
袁奕翔没有立即回答,半晌之后方才轻声说道:“小漫,你说这么多星星里面,到底哪一颗才是心然呢?”
提到心然,永福眼神一痛,涩然答道:“当然是最亮的那一颗。”
袁奕翔默然点头,望着茫然的虚空喃喃说道:“人和人之间的情意是那么珍贵,可偏偏拥有的人不知道珍惜,总在失去之后才追悔莫及。我后悔当初没有带着心然远走高飞,年少幼稚让我最终失去了她,就像父亲得志轻狂失去母亲一样,我们都可悲的失去了那个最爱自己的人。”
轻轻握住了那双无数次温暖过自己的双手,永福轻声说道:“奕翔,就算心然离开了你,但是你知道她心里有你,你心里有她,那就已经很幸福了。有些人就算是相伴半生,心却是咫尺天涯,留给对方的只有痛苦和折磨,就像我的父母一样,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在一起。”
“小漫,”袁奕翔凄然摇头,“若早知结局如此不堪,只要她好好活着,我情愿从来没有遇见过她,情愿她从来没有爱过我。”戈壁严酷的冬天让永福一行的行进速度异常缓慢,每次遇上暴风雪一耽搁便是好几天。他们已经走了一个多月,却还是没有走出这片戈壁。若不是葛炫昊准备充足经验老道,一行人早已在风雪弥漫的戈壁荒漠上迷失方向。
多日的疲惫与荒凉让整个队伍士气低沉,严寒与饥渴让往日神俊的马儿们萎靡不堪,体力稍弱的抵抗不住沙漠严酷的考验,走着走着就四蹄一软跪倒在地再也不能起来。
永福早就不再骑马,也没有骑骆驼,她裹着厚厚的貂皮风麾,靠在一头高大的骆驼身侧,随着整个驼队缓缓前行。
北疆人颂扬骆驼是集十二生肖于一身的五畜之首。它有鼠的耳朵、牛的肚子、虎的脚掌、兔的嘴唇、龙的脖子、蛇的眼睛、马的脑袋、羊的柔绒、猴的鬃毛、鸡的冠子、狗的大腿、猪的尾巴。
这个时候,也只有骆驼还能挺得下去。
永福回头望去,只看见骆驼整齐铿锵的脚步深深印在沙漠戈壁的脊梁里。那脚印像是一把钥匙,开启沙漠海市蜃楼的唯一钥匙,仿佛只需轻轻一拧,梦中的景象便会瞬间出现在眼前。
要不了多久,草原的严冬马上就会过去,可就连戈壁沙场上抗旱能力最强的骆驼刺儿,到现在也只是长出了一点点针尖粗细的灰色小芽。在没有水的戈壁沙漠,任何绿色都是奢侈。永福抬手轻轻抚了抚干渴的嘴唇,终于明白父亲为何会要他们在严寒的冬日踏进这片沙漠。比起严酷的盛夏和盗匪野兽横行的春秋,戈壁草原的冬季,的确算是最好对付的了。
“叮咚、叮咚……”
若有若无的驼铃声从大漠天边响起,悦耳宛如天籁,这让在戈壁沙漠中艰苦跋涉多日的人们精神为之一震,整个队伍登时兴奋起来,就连靠在骆驼身侧边走边闭目养神的永福也睁开了眼睛。
葛炫昊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安静,侧耳仔细听了听之后皱眉说道:“不对呀,怎么听着只有一匹骆驼。如果不是往来的商旅,谁又敢在这个时候孤身行走大漠?”
“叮咚、叮咚……”
一阵阵越来越近的驼铃声回答了葛炫昊的疑问,大漠的尽头,就在那落日晚霞曾经消退的地方,冉冉飘起一团身影。
那是一匹高高大大的骆驼,驼峰之间侧坐着一个八九岁大的小男孩。那小男孩的打扮十分奇怪,一件破破烂烂甚至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皮袄裹身,黑乎乎的脚上没有穿鞋,只绑着几块已经磨穿了的兽皮,头发更是乱蓬蓬像是被鸡刨过的干草窝。可纵是如此邋遢,小男孩的脖子上却套着一个被摩挲地银光闪闪的银项圈,那项圈已经颇有些年头了,除了能被摸到的地方以外,其余部分都已经变成了黑色。项圈上面雕刻着历代草原供奉的图腾,仿佛整个草原的历史都浓缩到了这里,原本小小的项圈变得古朴而又庄严。
葛炫昊在清楚那个银项圈时整个人愣住了,他颤抖着双唇,在永福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丢了魂似得颤颤巍巍走上前去,然后“轰”地一声五体投地拜倒在了小男孩的身前。而与此同时,整个队伍也跟着葛炫昊跪了下去。
这这……什么情况?永福莫名其妙,转身看了看身边的袁奕翔,后者也是一脸的大惑不解。
骆驼背上的小男孩扬了扬下巴神情倨傲地看了眼唯一没有跪下的永福和袁奕翔,颇为不满地大声说道:“喂,你们两个,见到萨拉戈勒怎么还不跪下?”
永福闻言瞪大了眼睛。
萨拉戈勒?这小男孩就是传说中的草原萨拉戈勒?
萨拉戈勒在草原神谕里的意思,是“草原之子”。他们是一些完完全全由草原养大的孩子,鹰王为父,狼王为母,鹿鹤为姊,水禽为友,靠着草原而不是父母的养育一点一滴长大成人。非但如此,他们的脖子上还必须戴有草原历代传承下来的图腾项圈。
千百年来,被各种原因遗弃草原而由百兽养大的孤儿百中无一,养大之后灵智未失通晓人语的千中无一,幸而幸之得到图腾项圈的更是万中无一。因此萨拉戈勒几百年才出一个,一旦出现,则被认为是草原大幸,所有人载歌载舞庆祝萨拉戈勒的出现,人们争先恐后以博得萨拉戈勒垂青为荣,就连可汗看到萨拉戈勒也要脱下帽子解开腰带以示对草原的敬意,萨拉戈勒在草原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草原上所有的生灵都不会伤害通晓百兽语的萨拉戈勒,只要萨拉戈勒愿意,他会被所有草原生灵奉为神明。然而尽管受到草原所有牧民的顶礼膜拜,但史上历代萨拉戈勒的性情都是十分古怪,他们很不愿意与人呆在一起,且一生不娶,总是伴着走兽游荡于广袤的草原戈壁之间,直至孤老死去,因此草原上绝大多数的人们终其一生都无幸见萨拉戈勒一面。
而眼下,传说中的草原萨拉戈勒居然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还跟自己说话!突如其来的巨大兴奋让永福一阵眩晕,紧紧抓住驼毛的手一松,整个人顺势跪倒在地。
小男孩这才颇为满意地扬了扬脑袋,斜斜瞥了一眼依然没有跪倒的袁奕翔,嘟了嘟嘴说道:“你为什么不跪我?”
“我是中土人氏。”
小男孩闻言哼了一声:“火都朗说我生下来就是北疆草原的大王,没说我也是中土的大王,算了,我允许你不用跪我。”
听到小男孩的话,所有人都是一愣,葛炫昊抬起头来迟疑地问道:“请问萨拉戈勒,火都朗是谁?”
小男孩白了葛炫昊一眼:“火都朗就是拓跋火都朗啊,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嘛?火都朗是我的朋友,是他第一个找到了我,告诉我说萨拉戈勒是草原最大的大王,草原上所有的人和动物都要听我的话,我到过的地方,所有人都要向我跪拜。”
转首和葛炫昊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永福微笑着对小男孩说道:“那请问萨拉戈勒,您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呢,戈壁这么大,您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小男孩骄傲地笑了笑,手伸进嘴里吹了一声悠长的口哨,不多时便看见一只巨大的白雕从天边飞来,在小男孩的头顶不住盘旋。
“这是雕王小白,是它告诉我你们在这里的。前几天火都朗对我说草原来了尊贵的客人,要我以草原主人的身份好好招待一下,他还说客人是前往晔墩部的,他怕草原上风大狼多,叫我护送你们前去晔墩部。哦还有,他说让我在晔墩部多待一段时间,再过几个月就是晔墩昭姬公主晔卓娅举行幕鞑大会比武选亲的日子,到时候他也会来参加。”
说完,小男孩抬腿跳下骆驼走到永福跟前疑惑地说道:“看样子你是这些人里边最尊贵的,可你却是北疆人,那就不是客人了。那我尊贵的客人到底在哪里?”
一句话把永福逗笑了:“我的萨拉戈勒,现在我们都跪在您的脚下,只有您最尊贵的客人,才不会向您下跪的呀。”
“哦!我知道了。”小男孩恍然大悟,几步走到袁奕翔跟前,猛地向他行了一个草原大汗接见尊贵客人时所用的礼节,然后大声说道,“尊贵的客人,草原主人萨拉戈勒前来迎接你,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袁奕翔抱拳以礼:“在下袁奕翔。”
小男孩点了点头,转过身来问永福:“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永福眨了眨眼睛笑道:“尊敬的萨拉戈勒,我们可不可以先起来再回答您的问题呀?”
小男孩闻言挥了挥手:“你们都起来吧,以后都不用跪了。”
众人这才堪堪起身,永福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对小男孩行了个礼说道:“谢谢萨拉戈勒,我的名字叫晔永福。”
“姓晔?你也是晔墩格里硕家的人?”
“是的,按照辈分,现任晔墩可汗正是我的堂伯父。”
小男孩点点头,然后转过去继续招呼他尊贵的客人,永福在小男孩身后向袁奕翔使了个眼色,袁奕翔会意,拉着小男孩去看他的白雕王。
待到两人走远,众人继续赶路。永福望着远处小男孩越来越小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
“想不到象征着草原繁荣与和平的萨拉戈勒,却成了有心人阴谋的工具。”
“少主,”葛炫昊皱着眉头说道,“看样子这个火都朗应该是拓跋部的王子,拓跋家族到底想做什么?他们又是怎么知道我们前来北疆?”
永福浅浅一笑:“葛爷爷,直到现在你还没有猜出来当日一路追杀我们的是谁吗?”
“请少主明示。”
任冷冽的北风吹起发辫,永福抬起头,向着苍茫的天空轻声说道:“北方云幽的主人,我晔墩未来的仇人,和……支持拓跋部对晔墩部下手,以防止将来整个晔墩格里硕家族联合起来南北夹击的人。”
“少主,你是说……云幽寰家!”葛炫昊大惊,仔细想了想之后抬头道,“既然如此,我们在葑州之时他们为什不赶尽杀绝?要知道葑州早已落入寰家之手,那里可是不二的绝杀之地。”
永福微微一颤,她又再次不可抑制的想起了那双眼睛,那双平静而又莫测的眼睛。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一触即破,她猛地手下一紧,骆驼吃痛哀鸣,待到骆驼重新安静下来时,永福也恢复了平静。
“葛爷爷,没有人会轻易放过自己的敌人,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有了更好的打算,或者……更大的阴谋,而萨拉戈勒,就是其中的一环。”
“少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葛炫昊的脸色越发凝重,“那我们该怎么办,难道真的带着萨拉戈勒前去晔墩部吗?”
永福没有说话,她摇摇看着远处的两人一雕,脸上慢慢扬起一个意气风发的微笑,深邃如星辰的眼里是风雪之后守得云开见日出的光芒万丈,灿烂地让葛炫昊恍惚间竟忘记了自己正身处严冬之中。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可眼前豪情万丈的女子,是否早已将那刀柄夺下并牢牢握在了自己手中?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不管前路如何艰险,他从来没有像眼下这一刻这么坚信,将来真正笑到最后的,究竟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