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夜幕降临,流民们自发就地休息,一堆堆篝火燃了起来,不多时,一阵阵稻米香气在空气中蔓延开来,火光的照映下,人们喜笑颜开,红光满面。
这样满足的笑容,实在不应该在背井离乡的流民们脸上出现,而这一切的原因,只因为那个穿梭在人群中忙碌不懈的瘦小身影。
安顿好所有人之后,永福捶了捶腰长舒口气,端了两碗粥向其中一辆马车快步走去。车帘一掀,一个苍白的温柔笑脸便出现在了永福眼前。
“阿靖……”赵婉帧勉力坐起身来,被永福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姐姐我回来了,吃饭吧,舒年先给我抱。”永福递上晚饭,然后从赵婉帧怀中接过小男孩。
“瞧你,又是忙到现在才回来,这些天,你都瘦了。”婉帧心疼地给永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永福拍着舒年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自从两人离开桐城西进之后,永福已经正式认赵婉帧做姐姐。这一路上,永福尽心尽力照顾婉帧母子,将身上的银子换做马车与干粮。路上不断有流民加入他们,永福索性就多买了几辆马车,同时购买了一些粮食,每天按时给大家分发,流民们也在永福的组织之下,安安稳稳地向晋边进发。
吃完晚饭,永福将舒年交给婉帧转身就走,却被赵婉帧一把拉住。
“阿靖,你都忙了一天了,又要去做什么?休息休息吧。”赵婉帧一脸心疼。
永福回头拍了拍她的手微微一笑:“姐姐,不碍事,我去安排一下夜间守夜。王妈那边的几个小孩子病了,曲爷爷的腿疼病又犯了,上次买的药材已经用完了,现在趁着大家休息,我再去旁边镇子上买一些回来。”
赵婉帧闻言放开了手轻叹口气:“阿靖……你有一颗菩萨心肠,我们这些人要不是你护着,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安稳果腹,只怕十有八九都会死在路上。你对我们实在是太好了……”
永福闻言不自然地转头垂下眼眸:“姐姐,我都说过了,这是我应该做的,你不必如此过意不去。”
赵婉帧抬手轻轻替永福理了理刘海,满眼怜惜地劝道:“阿靖,我知道你有武功傍身,不然也不会一个人行走江湖。但是阿靖,你毕竟是一个女孩子,外面还是很危险的,你这样为我们奔波劳心,我真怕有一天你会出事。”
永福闻言一笑:“姐姐,你也太小看我了,放心吧,我不会有事,就算是什么江洋大盗武林恶霸来了我也不怕!”
赵婉帧认真看着永福摇了摇头:“阿靖,我不是担心这个……你须知乱世之中,生存自有法则,事态险恶,人心难测,而你只是一个女子,切记不可事事出头,回回担当,做人行事,一定要低调而行啊。”
永福微微诧异:“姐姐……”
“这些日子,你散粮救人自是无错,可是我却觉得有些不妥。我们这群少说也有千人了,你平日里安排行程,分配食物,调配人力,各遣其职,隐隐已然有首领之态,大家对你也是言听计从,敬爱有加。可是阿靖,我们是流民啊!三餐为继已然与众不同,若是再有首领有组织,那我们成了什么?朝廷还会如此放任我们这样肆意游荡吗?正所谓饱食思淫欲,更何况人心本就各异。你若能做到上下一心自是最好,但这样一来朝廷更不会容你;若是你不能约束他们收服人心,到时候若是哗变突发,那我们可就真真正正成为流寇从此万劫不复了!”
“姐姐……”永福心中微震,明白这是自己多年来积习难改,不知不觉中行事犹似军中,遂低头赧颜道,“对不起姐姐,是我考虑得不够周详。”
赵婉帧微微一笑,秋水剪瞳中倒映如月温柔,拉过永福的手柔柔说道:
“阿靖,姐姐知道你心肠太好,且是个极负责任之人,所以才会如此。但是乱世之中,不是所有的好心都会有好的结果,事与愿违的情况太多了,姐姐只是希望我们能安安稳稳走到晋边,至于到了之后会怎么样,是不是真的就能从此安居乐业,就只有听天由命了。至于你……阿靖,你可知道,在姐姐眼里,你是个怎么藏都不为过的女孩子,姐姐希望你不要太过引人注目,以免招来灾祸。”
“姐姐……”永福心中一酸,忍不住靠倒在了婉帧的怀里,美丽的眼睛里不知何时已蓄满泪水。
赵婉帧见状大怜,伸手轻轻抚摸着永福头发,暖暖笑道:“好啦,姐姐是真心把你当妹妹才会这么说的,你不要怪姐姐只知明哲保身才好。”
永福闭眼使劲摇了摇头:“不,姐姐,你都是为了我好,我又怎会怪你?姐姐,今生今世你就是我的姐姐,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即使有一天你会恨我,我也还当你是姐姐,永远都是!”在婉帧的建议下,永福将粮食全部分发给众人,然后带着婉帧母女独自上路。一路上不断有各路流民相互汇合,一个月后,众人安然抵达晋边。
黎山之上,永福与婉帧并立山巅,兴致盎然地打量着脚下的这片焕发着无限生机的土地——晋边。
晋边地处芸都十二郡与晋西三十五城的交界之处,左依黎山,右傍潍河,地势开阔,沃野千里。这里原是历史上有名的古战场,兵家必争之地,数千年来埋在这里的白骨不计其数。正因为如此,所以即使此地植被丰富,四季分明,也鲜有人愿意在此安家定居。
可是现在,整个晋边呈现出一派繁荣景象:寰天宇徙五千兵士来此建城,晋边之地大兴土木,同时各地闻讯而来的流民已达数万之众,熙熙攘攘不绝于耳。
从山上往下望去,整片地方规划分明,什么地方暂时安置流民,什么地方驻扎兵士,什么地方存放粮草,什么地方建城开渠,什么地方辟为良田,都是规规整整有条不紊,人群往来如潮却是分工明确忙而不乱,不时有一堆堆兵士来回巡逻。以永福的眼光,她自是看出此番规划安排实是深谋远虑滴水不漏。就在她啧啧赞赏之时,突然听见旁边赵婉帧悠悠感叹了一句:
“如此宅心仁厚深谋远虑,真不愧是寰公子啊!”
永福的心瞬间一悸。
觉察到永福的异样,赵婉帧不解地问道:“阿靖,你这是怎么了?”
永福闻言缓缓摇头,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
她差点忘了,若不是婉帧提醒,她真的差点忘记了,眼前的这个地方,眼前的这一切,全是那个人所作所为!
她知道,她其实什么都知道。父亲放她出去,她其实原本可以直接去找他的,可是她没有。不是不想,是不敢,她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那样的离别,如此无能为力,他和她都不想再有第二次。可是她想他了,真的很想他。此时此刻,他在不在这里呢?如果他也在这里,她要不要去见他呢?如果两人不期而遇,她又该如何是好……
赵婉帧见状温婉一笑,伸手握住永福的手柔声说道:“阿靖,从此以后,这里就是我们以后生活的地方了。”
“姐姐,”永福恍然回神,喃喃说道,“你为何就认定是这里呢?有我在你身边,你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我们也可以回到你的家乡,你为何一眼就认定是这里呢?”
赵婉帧闻言嗔笑着捏了捏永福的鼻子笑骂道:“你这个傻丫头,一路奔波不就为的是此刻么,怎么近乡情怯了?不错,没来之前也许我还会有些担心和犹豫,可是现在一看,我就什么心都放下来了。别的不说,只单看公子如此用心,如此重视,一切都安排的如此妥帖,我们这些受尽恩惠的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纵使此处非故乡,我心安处即是家!”
纵使此处非故乡,我心安处即是家?
永福细细品味着这句话,心中滋味难辨。晋边初建,诸事混杂,人手短缺,然而来此的流民却大多数都是老弱妇孺。所以除了精壮男丁之外,晋边同时也征召壮年女子参与工事,与男子一起伐木凿石,运土烧砖。这本就是非常辛苦的差事,时间紧迫,劳作繁重,别说是女子,就是男子也轻易扛不下来。然而永福竟毫不介意应招而去,这令婉帧为之愕然,苦劝了几次未果之后,做姐姐的也只能无奈地抹泪看着妹子跟着一帮鲁莽汉子终日早出晚归。
这日黄昏之时,一队劳工从山中鱼贯而出,人人肩上扛着伐下来的大树木材。就在队伍的中间,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瘦小身影与另一人分两头一同扛着桩横木徐徐而行。她的双手早已磨烂,扛着木材的肩膀出再次渗出新的血迹,然而饶是如此,她却从来没有喊过一声累,叫过一声苦,这让原本以为她不自量力的人忍不住刮目相看,暗暗赞叹。
“阿靖,”旁边另外两个同样扛着树木的工伴赶了上来满头大汗地含道,“累不累,要不要给工头说一声歇歇再走?”
永福笑嘻嘻抹了把汗,黝黑的脸蛋上红扑扑的:
“虎子哥,阿郎哥,你们不用担心,阿靖没事的。眼下天就要黑了,再不赶紧回去可就吃不上饭了,到时候大家伙又不高兴了。”
“你呀……”胡子邋遢的赵虎无可奈何地瞪了永福一眼,“你怎么一点都不像姑娘,女孩子家家的,这么拼命干嘛?等回去赵嫂子又要说我们没有照顾好她妹妹了。”
“就是嘛阿靖,我看你以后还是别来了,再这样下去,你一定会吃不消的,只希望别累出什么毛病才好。”平素懒散的阿郎也凑过来劝导。
此时大家已经走上了一条独木桥,永福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见前面的同伴惊呼一声脚底一滑,连人带木头眨眼就要掉进溪里,眼看永福也会被连带着掉下水去,众人纷纷惊呼出声。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永福猛地一定,手往腰间狠狠一抽,一条长鞭就凌空席卷而出,大家伙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前面那人与木头就已然安安稳稳站在了独木桥上。
“我的妈呀,吓死老子了!谢……谢谢……”前面那人犹自惊魂未定。
赵虎第一个反应过来,哈哈大笑着上前大手一拍永福肩膀,疼的永福“嘶”一声差点又没掉进水里:
“我说阿靖,怪不得你这丫头敢来这里干活,原来你会武功啊!早说嘛,害得我这几天白担心了。”
肩膀又开始渗血,永福疼得嘴角抽动:“虎子哥,你还知道我是丫头啊,拜托你下次下手轻点!”
工友们闻言哈哈大笑,有工友过来照着赵虎的屁股就踹了一脚:“老虎,阿靖这是在叫你怜香惜玉呢,你这个大老粗懂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啊?”
“你个臭王石,别仗着读过几本酸书就来诌我,老子我偏偏就知道什么叫怜香惜玉,气死你!哼,不信你问问阿靖。阿靖,是不是啊?”
永福没好气地瞪了明显脑袋缺根筋的赵虎一眼,周围人早已是轰然大笑,王石更是酸声酸语地故意大声道:“哎呦喂,原来我们阿靖早就知道她虎子哥私底下是怎么怜香惜玉的,我们这些人啊居然都被蒙在鼓里!嘿嘿阿靖,你虎子哥私下里是怎么疼你的,啊?”
大家伙已是笑弯了腰,赵虎明白自己说错话被王石摆了一道之后憋得脸色胀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脚一跺快步走开,众人的笑声自是更大了。永福自己倒是呵呵一笑不以为意,阿郎则是摇头笑叹了口气。
就这样笑笑闹闹一路下山,直到夜幕低垂繁星满天,众人这才各自回到营中。
“嘶——”
简易搭成的营帐内,永福衣衫半褪露出裸肩,旁边赵婉帧一边给她清理血污一边直掉眼泪,伴随着永福每一次低呼,她的手每次都忍不住一抖。
“怎么又弄成这样了,你怎么就不知道爱惜自己,这样下去可怎么嫁人呢?”赵婉帧心疼地泪如串珠。
永福嘻嘻一笑:“姐姐,我还以为你是心疼我,原来你是担心我嫁不出去缠着你啊。”
“贫嘴!”赵婉帧嗔怒着瞪了她一眼,“活该你这倔丫头受这种罪,明明医馆缺人,你知晓医术大可去那里帮忙,偏偏累死累活两头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晚回来之后还偷偷溜去医馆帮阿兰焙药,凌晨才回来!”
“姐姐……”见姐姐生气,永福赶紧窝进她怀里撒娇讨好道,“我这不是也想晋边赶紧建好嘛。再说了,姐姐你知道我有武功傍身的,不碍事。”
“阿靖……”赵婉帧低叹一声,看着永福满是老茧破皮的双手登时又红了眼眶,“你这又是何苦呢?别人都道你是我妹妹,心肠太好太善良,拼了命干活只为让我们早点能安家,可只有我清楚你根本就不是流民,我们这些人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阿靖,到底是为什么让你如此,真的不想告诉我吗?”
永福闻言缓缓垂下眼眸,半晌之后低声说道:“姐姐,你不要多想了。与这些百姓们曾经受到的苦相比,我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
“姐姐你每晚临睡前,都要抱着那支钗头凤默默流泪。我知道那支钗头凤一定是姐夫当年送你的信物,可现在你只能睹物思人……姐姐,你就让我这么做吧,不单单是为了大家伙,也是为了我自己。我现在满心所想的,真的只是大家能够早日安家,不再受苦。”
“阿靖……”
“好了姐姐。”永福抬头,强颜欢笑道,“你生完舒年之后身子一直没有复原,早点歇着吧,只有你安好无恙我才能安心。我要去医馆帮忙了,顺便给你带点补药回来。”
赵婉帧无奈含泪点头,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低叹,她终于不再说什么,只爱怜地为永福理了理凌乱的鬓角鬟发。永福握着她的手暖暖一笑,然后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