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黑暗里传来父亲的声音。
“爹爹,我睡不着了。”
晔龙曦笑道:“那正好,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说完便抱着女儿出了竹屋。
半个时辰之后,他们站在了最近的一座山顶上。
今日正逢三五,蓝黝黝的天空中高高地挂着一弯冷月。似乎比在山外看到的要小去不少,也更凉些。群山是深深的黛色。白雾或细若游丝,或巨如天幕,在峰间徘徊。整座山充满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极浓重的庄严。不知名的山鸟偶尔长啼,山风起时,林涛澎湃,声如千军万马,是山之灵的巨大呼吸。此时环顾四周群峰,有的如猛虎奔逐,有的似长龙摇尾,皆具相搏之势。这空山月夜的威慑,逼人蓦地深省。
永福趴在父亲肩头静静的看着,晔龙曦抱着女儿亦是一言不发。良久,晔龙曦看着眼前苍穆的群山,轻轻地对女儿说:“歆儿,爹爹给你讲一个故事。”
那是进驻芜钦不久后的一天,城外紫霞山上的禅寺迎来了一位香客。这天下午时分,寺中正在举行佛事,本已闭门谢客,这位香客却一言不发走进了禅寺,看门的小僧看此人气度不凡,竟然不敢阻拦,让他进了内寺。
此人正是镇守芜钦的晔龙曦,进驻芜钦之后,他常微服出巡,观察周边形势,这也是他多年来的习惯。这天他来到位于芜钦东北方的紫霞山下,见山上有一座禅寺,心中一动,便到寺中一游。
时大雄宝殿里僧众齐聚,佛祖金身前数位高僧盘膝而坐,梵音佛语响彻云霄,宝殿之中香火缭绕,一片肃穆庄严之象。晔龙曦旁若无人一路走入,最终在佛祖金身之前站定,负手而立。
禅寺的主持乃方外高僧,见状亦不言语,只是静静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他发现此人虽衣着朴素,面容冷峻,但举止却透着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让人不由自主心生敬畏。
此时的大殿早已鸦雀无声,片刻之后,住持终于开口。
“敢问施主,佛祖座前,为何不拜?”
晔龙曦闻言不为所动,只冷冷反问:
“为何要拜。”
主持闻言一怔,但他还是决定劝劝这个年轻人。
“我观施主面相,似有杀气,目下天下大乱,望施主早择良业,安分守己,闲来无事探研佛道,可悟人生之理。”
晔龙曦依然不动声色地问道:“不知何谓人生之理?”
“六祖有云:一切福田,不离方寸;从心而觅,感悟不通。人生无非虚幻,千秋霸业亦空。何不归真田园,淡看秋月春风。”
晔龙曦注视着眼前悲天悯人的老者,沉默良久,突然问道:
“不知大师方才所吟佛语,是为谁人所宣?”
“自是为天下苍生。”
“苍生可曾听到?”
“有缘自会听得。”
“是吗!”父亲冷冷道,“那大师可知天下之人现今如何吗?他们水深火热流离失所之时,佛祖安在;艰辛愁苦悲痛欲绝之时,佛祖何在!”
“大师空有慈悲心肠,却无济世之法。不去普度众生,却坐谈天理佛道。岂知真正的佛道却不在这宝殿空山之中!”
说完,晔龙曦再不回头,转身拂袖而去……听完父亲的故事,永福早已昏昏欲睡,晔龙曦笑了笑将女儿用自己的外衣裹好打算回去。蓦地,身后传来一声幽幽叹息,却是凌清华不知何时已来到他们身后。晔龙曦闻声心中一动,却没有回头。
凌清华望着眼前背对着她默立山巅的男子,心里泛起异样的涟漪。今天晚上她本也没睡,早早就来到了这里,打算对月独坐到天亮。可谁知半夜十分,晔龙曦也带着女儿到了此处。她有心躲避,因此没有被发觉。后来听到晔龙曦讲起往事,她亦是一字不漏的听到了。不忍再这样躲避下去,是以才叹息出声。
冷冷月华之下,晔龙曦目光深远肃穆,仿佛要把这茫茫夜色看个彻透,却又似乎这夜色根本不曾入过他的双眼。此时此刻,没有人能猜出他在想些什么。凌清华站在晔龙曦的身后,一双妙目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的背影,只是那眼神里仿佛多了一样从未有过的东西。
统帅三军的晔龙曦,身上自是有一股旁人无及的独特的人格魅力。即使衣衫破损,怀里始终抱着个孩子,但却丝毫无损那仿佛与生俱来的威严肃穆和冷峻无匹的气质。月光洒在仿佛石化的两人身上,夜色越发静默。最后,连那弯冷月也不知何时藏了起来,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夜风越来越阴寒,睡梦中的永福不禁打了个冷战。
觉察到女儿的战栗,做父亲的终于回过神来,略带歉意地用衣服裹紧永福,然后抱着女儿转过身来。看了眼身后的凌清华,略略点头说道:“夜深露重,姑娘还是一起回吧。”
凌清华闻言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运起轻功飘然下山,晔龙曦抱着永福紧随其后。片刻之后他们回到了小屋,各自安顿睡下,一宿无话。
也许是因为又困又累的缘故,这一觉永福睡得极沉,醒来时早已是日上三竿。父亲和凌清华都不在屋内,想必是一起出去了。永福起床抹了把脸之后便也出了门。
早日熔金,晨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海棠微露,春意知几许?清晨的夷苍幽谷,又是一番别样风情。
永福徜徉在花香鸟语之间,流连往返。
蓦地心中一动想起一事,永福连忙伸开左手,赫然发现昨晚还躺在手中的璇玑此刻早已不知去向!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就像父亲说的,她和上次一样突然就不知所踪了?可是照上次的情形说来,这璇玑还是应该在她手中的,只不过不知为何没有显形而已。还真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东西啊,不知道她下次出来又是什么时候?永福歪着脑袋边走边想。
不知道走了多久,却见两旁花木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一株株参天古木。再往前走,只见松涛阵阵,柏树横斜,不复方才的莺歌燕语,这里一派肃穆之象。永福心中奇怪,在松林间四处穿行,正在她怀疑山重水复的时候,却赫然发现松柏深处,两只墓碑并排而立。
这里居然有两处墓穴!
好奇心起,永福立刻跑到墓碑跟前细细打量。两处墓穴看起来都已经多年了,不过其中一个看起来更旧些。虽然如此,但两处墓穴竟都是纤尘不染,周围没有一棵杂草,想必是有人时常前来照料。打量完周围,永福抬头看向墓碑。只见那个年代更久些的墓碑上刻着:爱妻贺氏采薇之墓,夫凌元海、女凌清华立。另一只墓碑上则刻着:慈父凌元海之墓,女凌清华泣立。
难道仙女姐姐叫凌清华,这竟是她父母的墓穴?
两块墓碑上都没有刻时间,可是看样子,仙女姐姐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想到这里,永福心里不禁为仙女姐姐难过了一把。可是等思绪平复之后,她疑窦丛生:仙女姐姐的父母到底是什么人,他们又为何来到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幽谷呢?
带着这些个疑团,永福离开了松林,寻路返回小屋。
父亲和仙女姐姐都还没有回来,都这么久了,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不过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父亲猜到她醒了一定会很快赶回来,永福决定还是等等他们吧。
就在她百无聊赖地坐在屋外的大榕树上晃悠时,父亲和仙女姐姐终于回来了!
远远的,凌清华一手挎了个竹篮子,一边走一边和父亲有说有笑。虽然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可永福却感到她脸上的笑容仿佛头顶明媚的阳光,灼灼生辉。再看父亲,他的脸上亦是许久未见的灿烂。两人就这样款款相携朝她走来,画面是如此温暖和谐,看得她的心都跟着为之一暖。
晔龙曦一眼看到了挂在树上的女儿,笑着走过来,等到他走到榕树下的时候,永福纵身一跃,然后稳稳落在了一双熟悉的臂弯里。
“真是个小懒猫,到现在才起床。”晔龙曦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轻声嗔道。
“爹爹!”永福不高兴的撇了撇嘴。
晔龙曦装作没看见继续说道:“我已经给你吴叔叔他们留了记号,他们应该很快就能找到这里的。”
永福闻言一喜,看来她和父亲很快就能回去了。然而目光流转间,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凌清华眼中一闪而逝的黯然。还没等永福多想,凌清华微笑着对晔龙曦说道:“看来永福很想回去啊,是嫌我这里不好玩吗?”
晔龙曦闻言微微一诧,但转瞬恢复平静:“清华言重了,这里宛如仙境,我和阿歆都唯恐令此处沾染凡尘。”
没等仙女姐姐说话,永福捂着肚子一脸委屈地对两人撒娇:“爹爹,仙女姐姐,人家肚子好饿啊。”
晔龙曦见状不禁莞尔。凌清华亦微笑道:“永福别急,都怪凌姐姐招待不周,我现在就去准备午饭,你再稍稍忍耐一下下好吗?”
永福乖巧地点点头,凌清华朝晔龙曦歉意一笑,转身走进屋内。
晔龙曦好笑的点了点女儿的额头,回屋取了把梳子,然后抱着自家丫头到不远处的梨花树下,坐在石凳上给女儿梳头。
“爹爹,我刚出去时发现了一件事情。”
“哦,是什么?”晔龙曦一边梳一边问道。
永福于是把今天早上的所见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父亲。在听到凌清华父母姓名的时候,晔龙曦的手微微一顿。
“怎么了爹爹?”永福仰头问道。
晔龙曦微微摇头示意女儿坐好。梳完之后,他把女儿抱在膝头,低头陷入沉思之中。
良久之后见父亲丝毫没有说话的意思,永福轻轻摇了摇他的衣袖。
晔龙曦终于回过神来,低声说道:“贺采薇,凌元海……这两个名字让我联想到了一些事情。”
永福忽闪着眼睛好奇的看着父亲,等着他说下去。
“三十多年前,贺芸王朝内乱,宰相洛麒柯率军逼宫,当时国主派了身边最得力的手下护送小公主携国宝离宫,洛麒柯后来血洗王都,整个王室惨遭屠戮,只余小公主一人。而护送小公主的那位勇士,年纪轻轻就凭一把血饮刀名震芸都,被国主亲封为大内第一高手,他的名字,就叫凌元海。”
永福呆住,晔龙曦顿了顿后黯然说道:“再算算年份,应该是他无疑,而清华应该就是凌元海和贺芸公主的女儿了。”屋内,永福坐在饭桌旁大口大口地扒着饭,她可是真的饿了。父亲和凌清华一左一右的坐在两侧,两双筷子不停地为她夹菜,直到永福吃得开始打饱嗝才停住。凌清华转身拿水给永福漱口,而父亲则笑着绞了毛巾替女儿擦脸。
看着眼前围着她忙碌的一双人,突然之间,一种幸福的感觉蓦地充斥在永福心间。那种感觉越放越大,永福仰起小脸看着围着自己团团转的两人,最后终于吃吃的笑了起来。
晔龙曦诧异的看着女儿,而凌清华则脸上一红,连忙收拾碗筷快步走了出去。
永福攀上父亲的膝头,摇着他的手臂低声笑道:“爹爹,我很喜欢清华姐姐,你带姐姐回去咱们一起住好不好?”
晔龙曦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方对女儿笑道:“要是真把仙子拉入凡尘,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永福撇了撇嘴,还没来得及说话,晔龙曦就抱起她向屋外走去:“刚吃饱饭,出去走走对身体好。”
于是乎,父女两人漫步在幽谷的云端花海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远处传来一阵琴声,悠悠地在寂静的幽谷之中慢慢荡开。
琴音在大自然风拂叶动的优逸气氛中缓缓起伏,空灵通透的清音似在娓娓地描述心灵深处无尽的哀伤,泫然欲绝,却又是那么地难以捉摸和测度,有一股纠缠不已,至死方休的韵味。如若那挥之不去的宿命,沉甸甸地直叩心底最深处,融化在血液之中,仿佛历经了三生三世的苍凉,透彻身心。那琴声化作最缠绵的细语,无情的勾起藏在内心最深处那最最痛彻心扉的回忆,悲凉自灵魂的最深处蔓延开来,冷冷地把早已疲惫不堪的身心淹没,让人在无尽的苦海深渊里沉沦,消逝……
一旁的晔龙曦早已是泪流满面。
永福张开胳膊抱住父亲的脖子,晔龙曦顺势将头埋在女儿的颈侧,把眼泪在女儿的衣襟上悄然逝去,永福的衣襟顿感濡湿。
片刻之后,晔龙曦抱着永福,缓缓循琴声走去。
只见池边凉亭中,三炷沉香已沓,瑶琴置于几案,有女子青丝低挽,端坐案旁。亭前一株白蕊海棠,清风起处,潮湿的香气,微微一荡,扑面而来。一双燕子,呢哝几声,倏地飞远。有好风飐水,有好树缀锦。这一梦仿若千年。
觉察到两人的到来,凌清华微微抬头,向她们臻首示意,接着璀然一笑。她的眼中亦沾有泪痕未及拭去,这一笑便仿佛梨花带雨,让人似乎听到了寒冰破碎的声音。
这时晔龙曦已经走进亭中,席地坐下。凌清华深深地看着眼前的男子,晔龙曦也回望着她,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拿目光久久凝视。
良久,凌清华朱唇轻启,缓缓说道:“此曲名《芸殇》。”
晔龙曦垂下眼眸:“想不到清华琴艺超绝,堪称大家。”
“公子谬赞了。”
这时,只听见一阵阵呼声由远及近,晔龙曦和凌清华闻声均凝神而立,片刻之后终于听清来人喊着“主上”、“小姐”,听着好像是吴晗云钊逊等人的声音。永福与晔龙曦俱是一喜,看来他们终于找来了。
永福高兴地大声喊道:“我们在这里……”
只听见脚步声一阵急促,片刻之后,吴晗和云钊逊带着几名御卫匆匆奔来。看见两人之后,众人一阵激动,走到跟前之后齐齐下拜:“属下救驾来迟,还请主上降罪!”
晔龙曦微笑着上前扶起二人,问起衮州的情况,吴晗高兴地回答说葛炫昊和庞烈濯已经和他们里应外合一举歼灭敌众,府中一切安好,大家现在都盼着主上早日回城。云钊逊急急问起晔龙曦当日的情况,晔龙曦于是把当日的情形略说一遍,众人听过之后皆是后怕不已,云钊逊一脸凝重地对晔龙曦抱拳说道:“主上,您和小姐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这次的计划十分危险,您和小姐能够安然无恙实在侥幸之极。往后还请主公三思,即使损失再多的人马,您也不能再亲身犯险了!”
“命数自有天定,”晔龙曦淡笑道,“大家的好意我知道,只是若上天真的要我死在夷苍,我也无话可说,更何况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哦对了,”晔龙曦转身向众人引荐凌清华,“这位是凌姑娘,此处幽谷是她的居所,我和阿歆在这里亦多亏她照顾。”
众人闻言连忙向凌清华躬身称谢,待看清楚眼前这位女子的容貌时,所有人顿时怔在当场。
晔龙曦见状微笑着摇了摇头,永福则哈哈笑出声来。众人这才如梦方醒,纷纷红着脸挪开视线。
凌清华淡淡一笑,对晔龙曦说道:“既然公子的手下已到,那清华就不多留公子了,还望公子早日回府,以免家人担心。清华就此别过。”说完向晔龙曦深施一礼,转身便欲离去。
晔龙曦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只看着凌清华任凭她离去。永福急了,她很喜欢这位仙女姐姐,可不想让她就这么走了。于是永福跑过去拉住凌清华的衣袖,满脸期盼的对她说道:“清华姐姐你别走,跟我们回衮州去吧!”
凌清华顿住,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微微转眸看着晔龙曦,而晔龙曦则沉默不语。永福心里着急,使劲的向父亲身后的云钊逊和吴晗眨眼睛求助,两人恍然大悟,赶紧上前一步开始向晔龙曦进言。
“主上,凌小姐对我们有恩,属下认为该请凌小姐到衮州一游,好好答谢才是。”
“主上,凌姑娘琴艺无双,回衮州正好可以教小姐音律。”
两人左一言右一言地游说晔龙曦,凌清华俏脸微红,偷偷看了他一眼后别过脸去。见父亲还是没有说话,永福情急之下跑过去拉着父亲的衣袖开始摇了又摇,晔龙曦终于叹了口气,惩罚似的轻轻敲了敲女儿的头,永福心中一喜,果然听得父亲歉声说道:“小女顽劣,还望清华不要见怪。不知清华是否愿意随晔某到衮州一游,闲来教小女抚琴?”
凌清华俏脸一红。自从她的父亲过世之后,她已经独自一人在山中生活了九年,山中本就寂寞清苦,父亲过世后更是如此。九年里她皆已尝遍寂寥,也常常在想何时能够出去。但父亲临终遗言犹在耳畔,父亲说世事险恶,贺芸又战火纷纷,嘱她千万不能轻易出去。是以她虽已是二十有二,但却从未出谷。可如今她武功也已大成,料想晔龙曦也定能护她周全,所以她很是希望晔龙曦能够带她出去。一旦到了衮州,她就能常常看到晔龙曦了。想到这里,凌清华含笑俯身对晔龙曦轻施一礼:“那清华就有劳各位了。”说完笑瞥了永福一眼。
永福心中大乐,一手拉着父亲,一手牵着凌清华,三人携手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