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抹春风拂来的时候,永福终于走进草原腹地,踏进了父亲的故土——北疆乌珠恪沁草原。
在温暖春风的吹拂下,乌珠恪沁大草原像是一个刚刚睡醒的妩媚少女,她轻轻掀开盖在身上厚厚的雪白被褥,梳妆打扮,惊人的美丽一点一点地显露了出来。河水消融,潺潺流淌,绿油油的青草已经从姜黄的腐草中冒出来,一眼望去,黄绿交错、深深浅浅的颜色绵延不断,勃勃的生机仿佛一直延伸到天的尽头。雄鹰在湛蓝的空中展翅飞翔,远处线条温柔的山脊笼罩在迷迷蒙蒙的薄雾当中,成群的牛羊在草地上欢快地奔跑,享受着春天的恩赐,蜿蜒的小溪如同玉带在开着白花的草地上铺开,美不胜收。
永福终于明白为何葛炫昊他们会对这片神奇的草原念念不忘这么多年,草原的魅力,非亲到不能领略;北疆人对草原的感情,非言语所能描述。
天高无垠,地广无边,看着这样的天与地,就连心胸都宽广了起来。永福重新骑在马上,高高地俯视着这片大地,视线从脚下一直延伸到天地交界的尽头。
向后,是北疆万里草原;向前,是中土整个天下!
父亲,您当时也是这样看向南方的吗?
父亲,您就是在这里挥鞭指南,睥睨天下的吗?
父亲,女儿终于懂了,因为当我站在这里的时候,血液也和您当年一样沸腾了。
有萨拉戈勒护送,永福一行绕过了春天里饥饿狼群的领地,一路安然无恙抵达沃那里河畔。越过沃那里河再走十日,就是晔墩汗部的王庭。
当年父亲离开沃那里河畔时,带走了大部分的嫡系精锐,留下的都是老弱和不愿意离开北疆的部下。二十多年过去了,这里变成了一个百多户牧民聚集而成的小部落,繁华不复当年。站在沃那里河边遥遥看着不远处一片纯白的毡房,葛炫昊突然间老泪纵横。
永福安慰地拍了拍葛炫昊的手背,与此同时,那边部落里的人们已经发现了他们。不多时,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者在一群人的簇拥下骑马来到了他们的跟前。待看清站在最前面的葛炫昊时,山羊胡子老者浑身忽然剧烈一颤,惊疑不定地开口问道:
“你……你是?”
“毕利其珂——!”
葛炫昊大吼一声,猛地抬手抹去脸上的泪花,迅速翻身下马朝着那人跑了过去。山羊胡子老者眼睛瞬间瞪得滚远滚圆,他颤颤巍巍地滚下马背,还没落地就被葛炫昊一把搂住了脖子。
“毕利其珂!毕利其珂——!”
葛炫昊红着眼睛一遍遍大喊着老友的名字,而毕利其珂早已是浑身颤抖,浑浊的眼泪瞬间布满脸颊。
“葛炫昊……”
“毕利其珂,是我,我回来了!”
“葛炫昊……”毕利其珂呜咽着一拳拳捶着老友的肩膀,“你为什么不死在外面,老不死的东西,你怎么就回来了?!”
葛炫昊红着眼睛一拳捶在老友身上:“你这个老家伙,都这么老了嘴还这么臭!你不是也没死吗,要死也是你死在前头!”
“老东西……”
“臭家伙……”
“哈哈哈……”
两个曾经是最好的战友与伙伴的垂暮老人,两个都以为对方早就死了的老友,在二十多年之后,就这样在沃那里河畔再次相聚了。
暖融融的毡房内,众人熙熙攘攘欢聚一堂,大锅内煮着满满一锅刚宰的羊肉,毕利其珂笑呵呵地把喷香的奶茶一碗碗递到众人手上。人们一个个脸上笑开了花,兴高采烈地像是过节一样。
接过毕利其珂递过来的羊肉,永福笑着打趣道:“毕利其珂爷爷,你再笑啊脸上可就开花了。”
毕利其珂抚着山羊胡子真乐开了花:“我的小主人,今天是三喜临门呐,您回来了,葛炫昊那老东西也回来了,还有百年难遇的萨拉戈勒居然亲自驾临我的毡房!我毕利其珂这辈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高兴过,这福气直接可以升天喽。”
一句话引得众人轰然大笑,葛炫昊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问道:“老家伙,这些年你们过得怎么样?”
毕利其珂叹了口气:“失群的野狼,只能在夜里孤独地哀嚎;无主的牧人,只能在纷乱的草原上挣扎求生。自从主上离开乌珠恪沁草原,可汗因为仇视而不再庇佑我们,我们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随便哪个部落都可以来烧杀抢掠,更别说那些马贼和盗匪了。直到昭姬公主掌权,我们的境况才开始好转。”
葛炫昊闻言奇道:“昭姬公主,就是马上要举行幕鞑大会选亲的昭姬公主晔卓娅吗?毕利其珂,到底怎么回事?”
毕利其珂摸了摸胡子说道:“你们走以后,我们年过四十的可汗老来得女,就是现在的昭姬卓娅公主。可汗非常宠爱这个的小女儿,昭姬公主也不负众望,武艺胆略样样不输她几位哥哥。从十三岁开始昭姬公主就从可汗手中接掌族中大权,在她的打理下,晔墩部实力蒸蒸日上。可汗的王子们早就已经成家立业另立门户,可汗也年事已高,我想呐,按照咱们北疆幼小守产的规矩,保不准昭姬公主就是下一任晔墩可汗啦!”
葛炫昊闻言若有所思:“怪不得昭姬公主要举行幕鞑大会。草原规矩,凡是公主即位,必须先要在草原各个王公贵族中挑选一个足以匹配的人做丈夫,才能有资格继承汗位。可是昭姬公主又不是独女,可汗还有三个儿子呢,怎么会让女儿登上汗位?”
毕利其珂嘿嘿一笑:“这咱们哪知道啊,王庭里的事情谁说的准,公主会成为可汗也只是一个可能,草原上的变数就像天上的云一样,谁知道后面会怎么样。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啊,也就指望着将来能有一个强大的可汗庇佑自己,保证咱们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就行喽。”
毕利其珂话音刚落,她六岁的小孙女茉雅就从人缝里爬了过来,摇着他的胳膊奶声奶气地说道:“爷爷,爷爷,我也要去幕鞑大会嘛。”
毕利其珂还没说话,坐在袁奕翔旁边的萨拉戈勒就粗声粗气地说道:“喂,幕鞑大会是人家昭姬公主选丈夫的,你一个小丫头跑去做什么?不准去!”
小茉雅一听是尊贵的萨拉戈勒不让自己去,登时红了眼圈,想哭又不敢,只好委屈地站在那里,眼泪断了线似得一颗一颗往下直掉。
这还是萨拉戈勒入帐以来第一次开口,帐中众人顿时噤若寒蝉,谁也不敢说话,只剩下小女孩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里越哭越难过。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醇厚的声音温和地响起:
“萨拉戈勒,男孩子怎么能让女孩子哭呢,你这么做不对。”
众人闻言齐齐抬头,愕然看着这个胆敢批评萨拉戈勒的客人。袁奕翔没有理会众人的无声谴责,只转过头去温和地看着一脸错愕的萨拉戈勒,后者先是愣了愣,然后吞吞吐吐地问道:
“真……真的吗,男孩子不能让女孩子哭?”
袁奕翔点了点头:“是男孩子,就不能欺负女孩。”
“哦,”萨拉戈勒脸有愧色地低下头,“知道了袁大哥,我以后都不会了。”
袁奕翔抬手轻轻拍了拍身边小男孩的脑袋,微笑以示嘉许。
毡房内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永福想笑又不敢,低头抿嘴忍得很辛苦。眼见众人面有异色,看向袁奕翔的目光越来越奇怪,永福终于深吸口气抬起头来,强忍笑意适时打圆场。
“各位,袁奕翔是我的好朋友,也是萨拉戈勒的好朋友,一家人不必见外。来来来,大家继续吃啊……”
见是小主人发话,众人也就不再说什么了,毡房内不多时就又恢复了方才其乐融融的场面,萨拉戈勒还亲自切了块羊肉递给了小茉雅,着实让小姑娘受宠若惊了一把。
待到众人散去,永福几人回到自己的大帐,葛炫昊这才忍不住跺脚气道:“奕翔啊奕翔,你今天差点惹祸了知不知道!”
“葛爷爷……”
“北疆人对萨拉戈勒敬若神明,而你竟然敢当着众人的面对萨拉戈勒出言相训!今天若不是小姐在场,他们一定拿刀跟你拼命!”
自从踏入北疆,葛炫昊就下意识地改口称呼永福为少主。永福自个儿压根没有注意到葛炫昊对自己的称呼有什么不同,也当然不清楚这背后的深意。可作为深悉北疆风俗民意的葛炫昊,却清楚地知道小姐和少主这两个都是指永福的词语在旁人听来究竟有什么不同。
若不是少主,在他人眼里永福根本就不能全权代表晔龙曦;若不是少主,毕利其珂等人不会尊称永福一声小主人;若不是少主,永福没有坐在金帐里和晔墩可汗正式对话的资格。
北疆草原因为其严酷环境从而自发形成的根深蒂固的等级归属制度,比之历来重视礼教的中土还要严苛许多。中土重长,北疆重嫡,若非如此,毕利其珂等人也不会在事隔二十多年后一见到永福就二话不说跪倒在她的脚旁,承认她是自己的小主人。
而眼下,葛炫昊竟然一时失口,足可见他气成什么样了。
“哎呀爷爷……”见葛炫昊气得不轻,永福只得再次担当起打圆场的任务,抱着葛炫昊的手臂摇了又摇,“这件事呢我自有计较,说不定以后奕翔还是我们的大功臣呢,您就别生气了。”
“少主你……”
永福利落地打断了欲言又止的葛炫昊,拉着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葛爷爷,你不是还有很多话要和毕利其珂爷爷说嘛,那就赶紧去吧,我和奕翔就不打扰你们了。”
葛炫昊无奈地被永福拉到门口,叹了口气终于走了。永福长舒口气拍了拍手,转身看着依旧默然不语的袁奕翔,不以为意地安慰道:“奕翔,老人们的想法都很古板,你别太跟他们计较。”
袁奕翔抬头静静地看着永福:“小漫,他只是个孩子,他还只是……一个孩子。”
“为什么不说完呢?”永福笑了笑,几步走到袁奕翔跟前拉着他一同坐下,“我替你说吧,他只是一个被人抛弃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傻头傻脑被所有人敬而远之甚至不知道自己有多可怜的孤独的孩子,对吗?”
“小漫……”
“奕翔,”永福突然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他,轻轻说道,“在你之前,我从来没有过一个朋友,你知道为什么吗?”
璨如秋星的眼眸中划过一丝悲悯,袁奕翔伸手将永福鬓角掉落的散发拂在耳后,微微点了点头:“我知道。”
永福垂下眼眸,嘴角却逐渐勾起笑意,袁奕翔微微一笑,伸手让永福靠在了自己肩上。
双手相握,有些话再无需多说。
晔墩汗部占有乌珠恪沁草原最肥美的水草,沃野千里,大小湖泊犹如颗颗明珠点缀其上,河道交织其中,白云悠悠下牛羊成群,徜佯于草浪披拂的天然大牧场中,野花绽放,色彩缤纷,为葱绿层层的草浪带来多姿多彩的变化。无垠的绿茵直伸往大地的尽头,仿佛老天爷亲手铺下一块碧绿的地毯。
在沃那里河畔休整一段时日之后,趁着萨拉戈勒拉着袁奕翔去打猎,永福这才带着葛炫昊毕利其珂等人前往晔墩本部觐见。一行人在小湖旁下马歇息,只见长风拂来,湖水荡起粼粼碧波,鱼儿畅游其中,水鸭、天鹅、大雁在湖岸四周栖息觅食,充满生机。
突然间,一阵马蹄声远远传来,不多时,只听得号角声响彻草原,蹄声轰天而起,百余铁骑瞬时冲至眼前,人人弯弓搭箭,顷刻间便将刚刚上马的永福等人围在湖边。
葛炫昊勒马按剑一言不发,永福扬头冷冷打量着眼前杀气腾腾的百余铁骑,只见对方几乎每匹马背上都绑着几个血淋淋的人头,一路所过,草叶尽被血染,看样子是刚刚得胜归来,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倒霉遇到了这么一帮煞星。就在两方人马剑拔弩张之际,对方骑兵忽然潮水般撤向两边,永福眼前一亮,只见一位骄傲可比天上朝阳的美人儿骑着骏马缓缓驰来。
她的脸颊上有着健康的霞彩,耳上戴着两串长长的珍珠耳坠,长眉入鬓,目深睫密,鼻梁如削,娇艳的红唇仿佛聚集了草原所有的春光,紫貂皮雪帽下面,乌黑的秀发织成数条活泼轻盈的长辫垂下,发辫上镶着数颗晶莹的宝石,一身紫色骑装更是衬得她尊贵矫健,英姿飒爽。
在她出现的那一刻,毕利其珂浑身一抖滑下马鞍跪倒在地,永福淡淡瞟了跪在地上的毕利其珂一眼,她已经知道眼前这位有着阳刚之气的美女究竟是谁了。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除了唯一跪在地上的毕利其珂,两帮人马人人挽弓按剑,却谁也没有动作。无视眼前剑拔弩张的气氛,紫衣女子驾起坐骑游弋于两方阵前,美目扫过浑身颤抖不止的毕利其珂,扫过一脸戒备的葛炫昊,最后定格在了永福的身上。
她身边的侍卫正待喝问,紫衣女子挥了挥马鞭,挑眉盯着永福扬了扬下巴傲声问道:
“你是谁?”
无视紫衣女子的倨傲无礼,永福抬眼懒洋洋地将眼前之人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方才漫不经心地冲她笑了笑,然后在毕利其珂心惊胆战地注视下,抬腿下马,撩袍单膝跪倒在紫衣女子的马前。
葛炫昊等人也纷纷收弓下马,齐刷刷跪在了永福身后。
“晔龙曦之女永福,参见昭姬卓娅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