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旁，梵千寻正在一脸凝重地替婉君把脉，纪老爷焦急地侯在一旁。见他皱着眉头迟迟不语，永福忍不住再一次问向婉君的贴身丫鬟：“你再说一遍，小姐是怎么病倒的？”
丫鬟战战兢兢地说道：“奴婢实在是不知道呀，昨天晚上小姐还好好的，看了会书就早早睡下了。今天早上奴婢在外面敲了半天门，见里面没动静，就斗胆推门进去，谁想小姐就已经昏迷不醒了……”
“昨天你睡在外间，没听到里边有什么动静吗？”
“奴婢昨晚睡得死死的，什么也没听见……”
睡得死死的？永福心中一动，心想该不会是有人用了迷香吧。婉君的房间是典型的大家闺秀住的套房，晚上外间有丫鬟值夜，要想进入里间，是必须要经过外间的。如果只是一般的采花贼，对付两个不会武功的女子，普通的迷香也就可以了，可偏偏婉君中的毒连自己也诊不出个所以然来。如果是一般的山贼想用婉君要挟纪家谋取钱财，那干脆把人带走不是更省事？
如果两者都不是，那来人又是什么意图呢？纪家向来洁身自好，与人少有冤仇，除了梅隐庄一事之外，他就也只是一般的商贾之家而已，又有谁会不惜代价对付纪家呢？
这时梵千寻终于诊完脉起身，永福连忙走上前去问道：“师兄，怎么样？”
梵千寻深思之后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纪小姐中的，应是‘五柩散’。”
永福心下一沉，五柩散？
此毒极为珍贵，它是由五种剧毒按照不同的比例配制而成，不同配方制成的五柩散有不同的效果，有的让人一触即死，有的则可成为慢性毒药，逾年才发，除非知道配方，否则无药可解。而最最重要的，是此毒乃扶摇碧水仙子碧轻舞的独门秘药。
看来碧翩翩已经来了，这，算是警告吗？
永福抬头问梵千寻：“师兄，你有办法解毒吗？”
梵千寻点了点头道：“办法我有，只是太过麻烦，需要一次次试验才行。况且其中需要一味珍贵的药材，也不知临淄有没有。”
永福不再言语。见她如此，梵千寻走到我跟前压低声音问道：“师妹，你可是想夜探梅隐庄？”
永福微微颌首淡笑道：“不错，既然已经收到了请函，我怎么能让人家失望呢？再加上婉君的事情，梅隐庄，我是非去不可了。”
“可是……”
“不用担心我，你留下来保护纪家老小，尽快替婉君解毒要紧。虽然不大容易，但这里是东莱，我相信再怎么样也难不倒身为东莱少主的你。”
梵千寻展颜一笑：“难得师妹如此信任在下，那好，纪小姐的毒就包在我身上，我一定不会让师妹失望。”
永福欣然而笑：“好，那我们分头行动！”梅隐庄占地极广，庄内大片大片地种着梅树，只不过眼下正值秋月，花期不到。不过仍然可以想象，等到梅花盛开之时，定会是另一番景象。
饶是之前打探过隐庄地形，永福还是很丢人地在重重梅林之中迷了路。正待跃上枝头看清方位，不想这时异变陡生，那些本该在原地生根的梅树突然动了起来，眨眼便将她困在中间。永福心中一凛，知道自己大意之下竟误闯梅花阵中。
这种阵法当世很少有人使用，因为扶摇只有叶无青精通各种阵法，永福也是因为当年叶辰黎偶尔提起才有所耳闻，至于如何破阵更是无从知晓。听到阵外脚步声起，永福不再多想，纵身跃起冲破梅枝欲逃出生天，可就在她跃出的那一刻，头顶一张巨网迎面罩下，同时有四名高手从不同方向朝她直袭而来。见势不妙，永福银牙一咬，不再理会那张可能沾毒的巨网，先是双掌齐出逼退前面两人，然后矮身躲过身后袭来的一拳，飞起右脚顺势狠狠踢向闪至前方那人。解决掉三个人之后，永福一招潜龙探月制住最后一人，在电光火石之际将那人甩向巨网。果不出她所料，那网上沾有剧毒，那人惨叫一声瞬时面色铁青倒地晕厥，永福得以顺利抽身。
可没等永福落地，立刻又被数十名高手团团围住。
一声冷笑，永福对着人影深处无不讽刺地说道：“我说碧师姐，就为了捉我一个人，你居然把整个扶摇都给搬下来了，绯儿还真是受宠若惊呐。”
话音刚落，眼前人影散开，一身雪白的碧翩翩阴阴走出，射向永福的目光阴沉狠毒如蛇。
见她现身，永福的脸上浮出一丝讽笑，旋又被伤感的神色替代，幽幽叹道：“碧师姐，当日我得脱大难，你应知我决不会善罢甘休。你最聪明的做法就是乖乖躲在扶摇，永远都不要给我碰到，但现在偏要送上门来。你我纵有同门之义，奈何当日我曾许下诺言，现在只好狠心取你性命了。”
“晔！永！福——！”
碧翩翩被永福激地再也忍将不住，咬牙切齿娇叱一声：“动手！”手中利剑顿时化作千百点寒芒，挟带起漫天剑气，狂风般朝永福卷去。其它人同时发动，以永福为中心狂攻而去，一时刀光剑影，罡风肆虐。
纵是情况如此恶劣危急，永福依旧不为所动，只在唇角勾出一丝的娇笑，脚下莲步轻移。众人突觉得眼前一花，一个鬼魅般的身影从身前飘忽而过，顷刻间己方便已有数人吐血倒地。
仗着谷奇然传授的绝世身法，永福分花拂柳般穿行于数十件兵器中间，丝毫没有把众人的围攻放在眼里。
碧翩翩见状大怒，她腾身而出闪出战团，飞临永福的头顶，凌空一剑直刺而下，其余众人皆知机不可失，不顾一切地拼死将永福拦在原地，好让碧翩翩一击得手。
眼看大难难逃，永福就地急旋一圈，无离终于出手。
随着她的旋转，周围的虚空也仿佛被带着转动起来，所有刺向永福的刀剑均被她旋出的气劲带得滑往一旁，刺劈在空虚处。
头顶之上，双剑短兵相接。
“蓬！”
碧翩翩只觉自己刺入一片虚无之中，全无借力之处，她心中大骇，再不敢冒进，正欲抽剑后退，这时一道凌厉无匹的劲气顺着剑身狂钻而上，直直刺入自己的经脉，气劲到处，经脉欲裂，她拼力抵挡，这才避免被真气直攻心脉，同时整个人也被震得直飞出去。
而永福虽是迄今为止占尽上风，但在数十高手的夹击之下，吃的暗亏此刻也绝不下于碧翩翩。她十分清楚，想要一举击杀碧翩翩，最好的时机便是眼下，错过这个机会，再想杀她恐是不易。于是永福眸光一沉，不惜耗损真元，闪电般飞出战团，人剑合一，当空化作万道剑光，不顾一切地朝碧翩翩疾刺而去。
“砰！”
仿佛月光终于穿透了乌云，一道绚烂无比的剑华凭空出现，水银般泻向永福凌厉无匹的攻势。一记硬拼之后，永福收剑横移，勉力压住胸口翻涌而上的腥甜，任激荡劲气刮得衣衫猎猎，垂首静立，默然不语。
静默半晌，她依旧不愿抬头。
虽自问绝不是软弱之人，可不知从何时起，竟也有了不愿面对的时候。记忆深处，扶摇峰顶的那个人，那一眼，那一句话，至今仍历历在目。她原本以为自己早已忘记，可是心中重新漫延开来的疼痛提醒她原来自己一直都在自欺欺人，终究，她还是在乎的。
武场之上，他泛红的双眼痛苦冰冷……
碧水阁中，他射向自己的目光几欲癫狂……
她原来，还是在乎的。
于是这一次，她自始至终默然垂首，不想再看到他眼中的任何情绪，不想让心中再添伤痕。
就在永福沉默之际，众人重新围拢，道道剑光再度向她袭来。永福缓缓握紧了手中无离。可就在这时，伴随着剑啸龙吟声起，一道亮如白昼的剑光当空划过，在永福身周化成一个完美的圆圈，替她一件不落地挡住从四面八方袭来的剑气。片刻之后剑气散开，永福侧首看去，只见叶辰黎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的旁边。
永福低声轻唤：“辰黎……”
叶辰黎转首望她，月色之下，他纯黑的眼瞳似有精光闪过。没有再说什么，他一言不发地伸出手来稳稳握住她的，然后直直看向对面的碧翩翩和易飞扬。
被他无声的支持感动，永福突然间不再害怕，于是她终于勇敢地抬起头来，然而……
入目的，却是易飞扬溢满痛色的双眼。
没有愤怒，没有冰冷，没有伤心……他的眼中，除了痛，还是痛。
可是，这如潮的痛色，究竟从何而来？
碧翩翩艰难站起柳眉倒竖喝道：“叶辰黎！你竟然敢帮这个贱人，难道你胆敢叛出师门不成！”
叶辰黎冷冷说道：“我叛出的不是师门，而是寰家。”
此言一出，碧翩翩顷刻间俏脸煞白，不可置信地看向叶辰黎。永福亦是大惑不解，扭头向他看去。叶辰黎回首低声道：“先离开这里再说。”永福微微点头，忽而一笑道：“要不，咱俩也试试双剑合璧？”
叶辰黎眸光一闪，咧唇笑道：“也好，那就试试。”
被他俩旁若无人的态度气得不轻，碧翩翩咬牙切齿抬腕一挥，扶摇一众高手再度仗剑袭来。永福和叶辰黎并肩而战，手中的宝剑犹如蛟龙出海，在漫天剑光之中掀起阵阵狂涛。碧翩翩脸色铁青，无奈身负重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人渐渐杀出重围，而旁边易飞扬则从始至终不为所动，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被银白剑光包裹着的那抹倩影，眼中神情晦涩难耐。
一盏茶的功夫，两人终于杀出重围，不再理会身后一干人等，两人相视一笑，绝尘而去。
出了隐庄，叶辰黎二话不说拉着她朝南而去。永福不解道：“辰黎，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叶辰黎瞥了她一眼说道：“我和梵兄约好在临淄南门外十里坡碰头，不见不散。”
“哦？”永福闻言大奇，“你都已经见过千寻了？是他告诉你我在这里的？”
叶辰黎瞪了永福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还敢说，居然让梵千寻打着我的名号招摇撞骗，真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永福莞尔，看来真假辰黎已经见过面了，真不知道当时场面如何，纪老爷有没有搞糊涂，两个人有没有过几招？一念及此，永福抬头看向叶辰黎，逾年不见，他愈发成熟英武，眼中神光隐现，看来这些年他的武功业已大成，怕是并不在大师兄易飞扬之下。
“辰黎，”永福轻声道，“你已经突破第六层了？”
叶辰黎面无表情地回答道：“你不也早就突破第六层了？”
永福侧首娇笑：“怎么，生气啦。”
谁知叶辰黎一脸认真，说出的话却能让人当场喷饭：
“不，我嫉妒。”
“哈哈哈……”
永福笑弯了腰，叶辰黎的嘴角抖了抖，最后还是没有忍住，终于破功和永福笑倒在一起。
拭去脸上笑出的眼泪，永福气喘吁吁地对他说：“辰黎，你……你怎么没和他们一起？”
叶辰黎一声嗤笑：“你说和碧翩翩？她也配！”
“你违抗命令公然救我，就不怕忤逆师命触怒扶摇？”
叶辰黎认真说道：“我忠于扶摇，而不是他云幽寰家。”
永福倏地止步看着叶辰黎正色道：“辰黎，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深吸口气，叶辰黎抬首望天，良久之后终于缓缓说道：“这……也是我和师父打探多年才得知的惊天之秘……”
“当今中土，可说是三分天下，除了你晔墩以外，尚有芸都洛家以及云淮寰家。洛家三代为相自不必说，淮阳王爵位承袭已过百年，门人宾客遍布天下，现任淮阳王寰皓野心勃勃，其子寰天宇更是惊才绝世。然而寰家问鼎天下的雄心，却是从第一任淮阳王就已经开始。”
永福疑惑不解：“可是辰黎，这和扶摇又有什么关系？”
叶辰黎低头看她，眼中一片幽暗：
“绯儿，你可知道，早从百年前开始，扶摇历代掌门，就已经是寰家直系……”
“你说什么！”
永福大惊而起不可置信地看着叶辰黎，可他却自顾抬头仰望天上皎皎明月。
“扶摇从百年前开始，即被牢牢控制在了寰家手中，历代掌门人下山游历带回来的嫡传弟子，都其实是寰家的直系血脉。现在的掌门真人易振海，就是现任淮阳王寰皓的同胞兄弟。”
“那……大师兄他……”
“他不是，只有他不是。传到我们这一代的时候，寰家将淮阳王妾室所生的一个女孩送上扶摇，而那个女孩，就是现在的碧翩翩。”
原来，如此……
永福黯然垂睫，掩去眼中浓浓酸楚。
扶摇的点点滴滴从眼前一幕幕飞过，直到此时此刻，永福方才终于懂得了一直以来易飞扬看她的眼神，看懂了那其中痛苦隐匿者的，究竟是什么。
易飞扬既是易振海嫡传弟子，那么无论如何，他和碧翩翩在一起都已是定局。他也定是早就知晓了这个秘密，知道他和碧翩翩终会在一起，也明白终有一天会和她势难两立。
易振海既知她是晔龙曦之女，那么同意她拜入扶摇的唯一目的，就是想控制她以后要挟父亲，这也就解释了他对她百般刁难的原因。
至于谷奇然……
一念及此，永福抬头问道：“辰黎，那我师父……他知道吗？”
叶辰黎轻轻摇头：“他刚开始并不知情，真正了然，应是在你下山之后。”
“那……他可有说些什么？”
叶辰黎轻叹口气：“下山之前，我特意找他谈过。他却一直借酒消愁，我告诉他说会和你站在一起，也请他速做决断，然而他却迟迟难以抉择。绯儿，不要怪谷师叔，他是真心疼你，他只是，不信任你。”
任眼中绕上氤氲水汽，永福仰头望天，淡淡说道：“那你呢，辰黎，我记得当时，你也一般不相信我。”
叶辰黎闻言垂首：“对不起绯儿，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的。碧翩翩有一万个理由想要除掉你，而你当时，没有杀她的理由。人常言关心则乱，当局者迷，我想大师兄和谷师叔之所以看不清楚，可能也是为此。”
泪水从脸庞滴滴滑落，仿佛知晓她心情一般，头顶的月光也悄悄躲进乌云，黑暗中，永福无声啜泣良久，方才擦干眼泪呜咽道：“你说，他现在可曾明白？”
叶辰黎点了点头：“照今日光景，想必他早已知情。”
脸上犹自挂着泪珠，永福喃喃说道：“他会后悔吗？”
叶辰黎专注地看着永福，纯黑的眼瞳闪着不容动摇的坚定：“绯儿，他已经后悔了。可是我们都明白的不是吗，这世上的事情，唯有后悔是最无用的。”
永福默然无语，伸手拂起裤腿，皓玉般的脚腕上，赫然挂着一串银光潋滟的手链。
叶辰黎讶然：“绯儿，你居然一直留着这条链子！”
“是啊，”永福把玩着银链惨淡笑道，“当时只想着留个纪念，可时间久了，仿佛也就真正变成了自己的东西。习惯真的是很可怕。可世上的事情还不都是这样，时间久了，就连仇恨也会成为生命中的一部分，又何况是人呢。”
“绯儿，你是在说他们俩吗？”
永福点了点头：“十几年的朝夕相处，有些事情，又岂是简简单单一句爱恨就能说得清楚？他们两个现在已经是夫妻，就算翩翩再怎么不对，就算是死，他也不会对碧翩翩弃之不顾。”
“所以？”
“所以……”永福低头，伸手解下脚腕上的银链，嘴角勾起一抹让人心碎的自嘲凄笑。
“这条链子，是时候该斩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