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之内，永福郁闷非常地看着父亲和弄影为她收拾家当。
“爹爹！”永福不甘心地再次出声问道，“你真的要让我去和娘一起住？”
晔龙曦闻言停下忙活无奈地对女儿说：“阿歆，你已经长大了。身为女子，你还是应该多和母亲待一起，这是为了你好。”
“可我不想和母亲住嘛！”
“她毕竟是你的母亲！……其实这也怪我，阿歆，你们母女的关系已经不好了，我不想再看到你和你母亲因为我而反目成仇。之前你还小，现在你已经长大，应该懂得了如何与你母亲相处。去吧，她毕竟是你的亲生母亲，不管再怎么冷漠，只要你用心尽孝，时间久了定会冰释前嫌的。”
“……”
永福无言，她是真的一点也不想和母亲多待。她早已错过了渴望母爱的年纪，现在才想要挽回已是迟了。其实永福心里明白，正如父亲所言，母女天性，只要两人都肯用心，或者只要永福全力而为，事情定也有转寰的余地。可是以永福现在的心性，想让她放下这十几年来所受的所有漠视委屈，曲意逢迎讨好哪怕是自己的母亲，还不如干脆给她一刀来得痛快。除非山河倒转日月逆行，否则根本不可能！可对于父亲的决定，永福虽不情愿却也不得不听命。真是的！难道就没有第二个选择了吗？！
等等，第二个选择……
永福眼睛一亮，满脸的愁云立刻一扫而光，立刻跑过去抱着父亲的胳膊故作委屈地对说道：“爹爹，我答应挪窝，可我有一个条件，你必须答应我！”
“好好好，只要你听话，说什么我都答应！”
“太好了！”永福高兴地一蹦三尺，原地转了一圈之后拉着父亲的胳膊甜甜地说道：“爹爹，那我搬去和哥哥一起住喽！”
“……什么？！”
“你答应的，不许反悔！”
晔龙曦无言以对，只能以手覆额仰天长叹，半晌之后终于无奈地冲永福点了点头。
永福暗自狂笑。天黑之前，永福所有的家当终于全部搬进了哥哥的营帐中。
每天晚上临睡前哥哥都要去母亲那里问安，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营帐里已经多了一位不速之客。为了给哥哥一个“惊喜”，在他还没回来之前永福就早早脱掉鞋袜爬进毯子里躲了起来。就在永福等得快睡着的时候，晔霁青终于回来了。永福竖起耳朵一动不动，只听见哥哥先“咦”一声，想是不明白为何他的帐房里会多了好多东西，就在他伸手准备掀开毯子时，永福大喝一声猛地蹦了出来，惊得晔霁青连连倒退三步，待看清是自己小妹，晔霁青舒了口气啼笑皆非地问道：
“歆儿，你这是干什么？”
永福泫然欲泣：“哥哥，我没地方去了，只好来投奔哥哥你了。”
“这样啊，”晔霁青恍然大悟，拍着永福的头安慰道，“别难过歆儿，母亲经常会到我这里来，你住在我这也是一样的。”
“那哥哥答应收留我了？”
“你呀，”晔霁青笑地直摇头，“瞧这阵势，到底是谁收留谁呢！”
永福闻言乐得一拍自家哥哥肩膀豪气万丈：“哥哥放心，有我的就有你的，从此以后小妹我罩你！”
“那就多谢妹妹了。”晔霁青笑着给永福揖了一礼。
永福义薄云天拍了拍胸脯：“自家兄妹何必客气！”
“你呀……”
“哈哈……”
自此以后，兄妹两人出则同行睡则同塌，终日形影不离。其实这些年来永福跟着父亲哥哥跟着母亲，兄妹俩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多，现在这么一来倒是全补上了，感情日益弥厚。青州战事稍歇局势未稳，再加上兄妹两人向来晚睡早起，所以夜间警觉性相当高。这天夜里，就在永福刚刚睡熟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将她从梦中惊醒。侧耳细听之下，来人应该不下五个，且是直奔他们的营帐而来。这些人脚步轻盈，看样子应该是高手无疑。晔霁青业已转醒，和永福对视一眼之后，二人悄声而起，铺好床榻，两人暗地伏在帘后。
不多时，只见一阵迷香飘过，接着五个黑衣蒙面人悄然破帐而入。永福刚想动作，却被哥哥一把拉住。黑衣人见帐内无人也不在意，只是满帐内翻箱倒柜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永福心下奇怪，既然黑衣人不是冲他们兄妹来的，那这帮人到底想干什么呢？回头看向哥哥，晔霁青冲她微微点头，于是永福手执无离和哥哥一同杀了出去。
猝不及防之下被袭，那五人惊慌之下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但是来人身手委实不赖，短暂的慌乱之后很快恢复冷静。待看到晔霁青手中的昆吾宝剑时几人的眼睛齐齐一亮，竟不约而同直冲晔霁青而去，以二敌五，永福一时也无可奈何。
一个横扫之后，晔霁青执剑喝问：“来者何人？意欲何为！”
为首一人仰天狂笑道：“小子，只要交出你手中的宝剑，我等还可以给你一条活路。”
“你们是为了昆吾宝剑而来？”
“不错！”黑衣人收住笑声沉声说道，“没想到魔门失踪近三十年的昆吾圣石竟是被你晔墩所得，还将其铸成宝剑，此事天下皆知，我等此次便是为了昆吾宝剑而来。”
永福心下泠然，昆吾圣石之事父亲已经严密封锁消息，可竟然还是泄露出去了，看来军中有奸细。奇怪的是他们好像只知道有昆吾宝剑而不知有飞雪宝弓，不过这样也好，麻烦能少一件是一件。
晔霁青出声问道：“你们是江湖中人？”
旁边一人嘿嘿笑道：“我等江湖草芥，不敢劳晔公子挂齿，公子只要把宝剑交予我等便可，也省得咱们麻烦。”
永福冷哼一声：“那就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晔霁青亦同时给帐外守军示警，不多时，刺客已被团团围住，晔龙曦等人接到消息亦迅速赶来。
黑衣人见势不妙破帐而出飞身便逃，可是为时已晚，万箭齐发之下，五人血溅当场，无一幸免。
晔龙曦大步赶来：“怎么回事？”
永福和哥哥说明缘由，晔龙曦听完蹙眉良久，然后一言不发便将兄妹两人带回他的大帐。
正睡到好处就被人给搅醒了，这一番闹腾之后，永福已是哈欠连天，进账之后二话没说脱掉鞋袜就钻进被褥，晔龙曦则是坐在案旁脸色阴沉，晔霁青看看妹妹再看看父亲，最后和衣坐在了妹妹身边。
半晌之后，晔龙曦终于开口，沉声说道：“我已多次清肃军中，没想到还是被混进了奸细！”
晔霁青出声劝道：“父亲莫忧，细作往来在所难免，军中人数众多，敌人混进来也是不可避免的。”
永福在被窝里打着哈欠说道：“看来昆吾的事情已经泄露了出去，今天来盗宝剑的应该是最早知道消息的，再往后的话，知道这件事的人就会越来越多。神兵利器是每一个江湖中人都梦寐以求的东西，更何况还是由魔教圣石所铸的昆吾宝剑！江湖之中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只怕以后来盗宝剑的人会更多，如果再被有心人利用，那我青州将不得安宁！”
晔龙曦皱眉道：“我只怕这消息本就是被有心人泄露出去的！想借江湖狂徒之手动摇我晔墩，哼！简直是做梦！”
晔霁青转身问永福：“歆儿可有良策？”
永福再次打了个哈欠：“良策没有，计策倒有一个。哥哥你忘了，小妹我可也是江湖中人呢！”
晔霁青闻言不明所以，晔龙曦却已是眼前一亮快步走到永福跟前坐下问道：“阿歆可是想重出江湖了？”
“知我者，父亲大人也！”永福笑了笑随即苦着脸说道，“只是这么一来，我又要离家了。”
“妹妹，你说清楚一点嘛。”
永福望着哥哥笑道：“如果扶摇不肖弃徒谷绯儿今夜在青州盗走昆吾宝剑连夜遁逃，哥哥你说会届时形势会怎么样呢？”
“青州安矣，小妹你危矣。”
永福伸了个懒腰说道：“哥哥，你说天底下除了扶摇之外，还有有谁会知道谷绯儿就是晔永福呢？”
“你是说……”
“你的小妹当然还是在青州了，从此混迹江湖的就是谷绯儿！”
听到女儿的话，晔龙曦眼神一黯：“歆儿，你才刚回家不到一年。”
“爹爹，”永福笑道，“今时不同往日，再也没有人管我，我想去哪去哪，想回来的话随时都能回来。扶摇门规练到第五层之后就要下山历练，更何况我到现在还没有真正踏足江湖，这次出去绝对有好处。”
“那……一定要注意安危，早些回来！”
“爹爹放心！”驻跃二关已锁，要想越过武岭，只有绕道灵犀。
灵犀并不是单纯的地名，而是整个武陵山脉西南诸地的统称。灵犀崇山峻岭人居混杂，三教九流门派纷立，几大武林世家皆世居于此，江湖纷争在这里最为频繁。朝廷对灵犀诸地历来采取三不管政策，两者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是以灵犀诸派再怎么斗得血流成河，绿野山林再怎么盗匪成群，官府也都是不管不问。商贾官员无特殊情况都不会从灵犀路过，能在这里长年生活的非武林人士也就只有最下层的普通百姓了。
七月的天，骄阳似火，正午时分的大道之上几乎看不见一个路人，当然，只有马背上一个娇小的身影除外。
那马上的少女穿着一身粗布青衫，手执缰绳袖子高高撸起，数条发辫从头上两侧垂下，额前刘海斜梳。少女的身后背着一柄用粗布裹起来的宝剑，腰间还别着一柄短剑，一人一骑在流火骄阳下懒懒前行。
突然，骏马不知为何止住了脚步，马背上昏昏欲睡的少女颠了一下清醒过来，她打了个哈欠睁开睡眼惺忪的双眼，半点不意外地看向马前凭空多出来的一道黑影。
少女极其舒缓地伸了个懒腰，低头看向眼前依旧一身黑衣沉默寡言的少年——说是少年也许不对，看他的年龄应该刚满十八岁，算是成年人了——慵懒地开口道：
“我说……卓懿是吧，血影楼呢已经不在，你呢也不再是杀手了。得到渴望已久的自由，摆脱深恶痛绝的身份，你现在应该天高海阔任我逍遥才对嘛，干嘛非要来找我呢？难道你想替血影楼报仇，还是说你也想要昆吾宝剑？”
“为什么？”黑衣男子不为所动，开口又是这三个字。
少女无奈地打了个哈欠：“你累不累呀，一路追着我不放就只为了问这三个字，你到底想知道什么呀？”
“为什么？”黑衣男子还是一样的声调。
少女彻底无语：“你究竟怎么回事呀，我不是早告诉过你了吗，想问我为何要让血影楼灭门？我说过看杀手不顺眼嘛；想问我为何要救你？我告诉过你看你稍微顺眼一点嘛。”
“为什么？”黑衣人依旧不依不饶。
少女的嘴角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这什么人嘛！
“你究竟想知道什么？！”少女已经处于抓狂的边缘，饶是修养再好，被一个人连着七天七夜的追着问为什么耐性也快磨到极限了。
“为什么？”
“啊——！”少女终于崩溃，仰天长啸大吼一声，她跳下马背几步奔到黑衣男子跟前，也不管自己的个头只到黑衣男子的胸口，踮起脚一把揪住黑衣男子的衣领咬牙切齿道：
“好，你狠，算你狠！真不愧是血影楼最出色的年轻杀手，我今天可算见识了什么叫做阴魂不散如蚁附骨，你还真天生就是干这行的料！”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灭血影楼？本姑娘现在就告诉你，你可要听清楚了！第一，我不单单是扶摇谷奇然之徒谷绯儿，更是青州晔龙曦之女晔永福，我晔墩数次为杀手所祸，不管是不是血影楼干的，单凭它是杀手组织，就足够我灭它十次！第二，我此次携昆吾而出就是为了弄潮武林，想我谷绯儿单凭一把昆吾在手就以己之力灭掉成名数十年之久的杀手组织血影楼，昆吾之力，可见一斑，天下众人怎能不眼红心热趋之若鹜？届时我便能将整个江湖武林玩弄于股掌之中。至于第三嘛……哼！”
少女说到这里冷笑一声松开手睥睨着黑衣男子无不讽刺地继续说道：“你以为我真的是以己之力覆灭血影楼的么？就算我武功再好，昆吾再强，毕竟势单力薄，你们血影楼的实力你自己最是清楚。那天我随你之后遁入血影楼，秘密潜伏三天，发现你们的几位搂主各自心怀鬼胎，楼中杀手更是早已人心不齐，如你般想要离开者不在少数，我遂对症下药一击得手。血影楼几位搂主的武功你再清楚不过，我现在之所以还能毫发无伤的站在这里，是因为每当危险之时我便将手中昆吾随意抛出，他们就乖乖地跟狗看见骨头一样追昆吾而去，然后再听话地自相残杀。我好暇以整，不费吹灰之力就令血影楼土崩瓦解，人心之私，可见一斑。我之前从未踏入江湖，此番也可算是投石问路，哼！还真是让我受益匪浅呀……”
少女话音未落，黑衣男子已是全身僵硬，他咬牙握拳半晌之后方才艰涩说道：“那……为何偏偏放过我？”
“哦？”少女闻言眨了眨眼睛戏谑一笑，“我方才听错了么，原来你也有说完一整句话的本事呀！”
黑衣男子大口呼吸着努力平复心绪，闭上眼睛说道：“那日我有事不在楼中，也是你所为吗？”
“不错，”少女轻松回答，虽是嬉笑的语气，在黑衣男子听来却依就寒如冰雪，“我既然对你没有杀意，那就不能让你出现在当场泄我杀气坏我大事，所以略施小计调你离开。至于后来给你血影丹，那纯粹是无心之举。我曾听说凡是杀手都会被喂有毒药或者蛊虫，解药则在搂主手里，以防杀手叛变，所以好奇之下一把火烧了血影楼之前在你们楼主身上随意翻了翻，没想到真给翻了出来，我留着没用，送你得了。”
“可是……”男子握紧拳头，“你没想过自己留着血影丹吗，这样你就可以让我替你卖命。”
谁知少女闻言一声嗤笑：“喂，你当杀手当傻啦？我连自己忠心耿耿的属下都没有带在身边，更何况是留下一个不知底细的江湖杀手，我还想安安稳稳多活几天呢！”
“你……”黑衣男子咬了咬嘴唇，猛然抬头直视少女，“你到底为什么要帮我？”
“其实很简单，”少女把玩着自己的发辫悠然说道，“那天我饿了之后跑到你要杀的那户人家厨房里偷东西吃，你来的时候我躲到了树上。那是一家五口，你的目标应该是当爹的，按理说应该斩草除根，可看到小女孩死命护着两个未成年的弟弟躲在父母尸体后面，三个孩子吓得连哭都不会了，你显然于心不忍，但你最后还是下了手，只是临走之前你将那一家人葬在了一起……”
“可我还是杀了他们！”男子红着眼睛哑声道，“我还是杀了那三个孩子……”
少女怜悯地看了男子一眼，幽幽说道：“知道吗，如果你当时眼睛眨也不眨的杀了他们，我不会帮你；如果当时你没有下手杀那三个孩子，我也不会帮你。”
“为什么……！当时你也在场，你为什么不救他们？！”黑衣男子颓然跪地，抱头嘶声大喊。从小就被训练成为杀手的他，以前也从不曾手软过，可是那三个孩子却如同一把钢锉一样，生生撬开了他作为杀手早已冰冷的胸膛，让他终于直面自己仅存的良心，并为此痛得鲜血淋漓。
少女无动于衷地后退一步，冷冷地看着眼前情绪失控的男子，眼底的杀气却是一点点凝聚成冰。
终于感受到少女骤然而起的杀意，黑衣男子大骇之下浑身紧绷，抬头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少女：“你……想杀我？”
“不错。”少女眉目转冷，淡淡说道，“你既然执意想知道所有的事情，就要有胆子承担起知道秘密的后果。这是你一早就应该想到的，不是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黑衣男子浑身巨震僵在当场，饶是七月流火，此时两人周遭的空气却是寒意袭人。黑衣男子满是冷汗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半晌之后终于似有决断地突然抬头，眼神坚定的看了少女一眼之后长身而起，而后在少女惊讶的目光下再度庄重地轰然拜倒，五体伏地。
少女愕然，片刻之后突然莞尔一笑，周身杀意顿时一扫而光。她大大方方地走到男子跟前，看着跪倒在自己脚下额头深深砸进尘埃里的男子，心里还是颇有些惋惜：
“本想让你海阔天空，为何偏偏自甘坠尘呢？”
“卓懿杀孽已重，负罪实多，安能恣意而翔？小姐好意，卓懿却已承受不起。我意已决，还请小姐恕卓懿不敬之罪。”
少女微微一笑道：“既然你已经决定，那就这么定了。这样也好，你带着我的手令自行先回青州，从普通的御卫做起，以后能不能建功立业扬名立万，就要看你自己的了。”
男子起身再拜：“卓懿遵命！”
少女轻叹口气，俯身亲自将男子扶起，她认真地看着已经是自己属下的黑衣男子，语气更是从未有过的温和：
“卓懿呀，贪生可以，但绝不能怕死。前尘往事，过眼云烟，你若忘不掉过去，不可能重新开始，也就不配成为我晔墩一员。朝堂不是江湖，晔墩也不是血影楼，我不稀罕你的命，我只要你的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