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福心里很清楚,这件事是绝不会轻易就善罢甘休的,而她现在也只有静观其变。于是枫园之中,永福每日练功打坐,心无旁骛,三个多月下来,功力倒也恢复的很快。只是谷奇然自那天之后视永福为空气,偌大的枫园里,却是终日寂静无声。
直到一天下午,谷奇然从碧水阁返回之后,三个多月以来破天荒第一次对永福开了口:“翩翩已经大好了,你要不要去碧水阁探望一下?”
永福垂目摇头:“不用了,她应该很是不想看见我。”
谷奇然闻言轻哼一声再不理永福转身回房,没有看见在他身后黯然闭眼的徒儿。
之所以不想去碧水阁,不是因为碧翩翩,而是因为易飞扬。
那一天的那一眼,她心中刺痛至今。
她不知道,更不愿意想象,再次见到他时,又会是怎样情形。可令永福惊讶不已的,是三天后碧翩翩居然主动差人来枫园找她!来人告诉永福说今晚碧翩翩约她在碧水阁见面,而且就她们两人。永福虽满腹狐疑,却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
眼见天色已晚,师父又不知哪儿去了,没来得及告诉他一声,永福独自一人向碧水阁走去。
今天晚上似乎异常安静,一路上永福连一个人影都没有碰到。等到了碧水阁时永福发现这里也是空无一人,永福慢慢走到碧翩翩屋前站定,抬手敲了敲门:
“碧师姐,绯儿来了,你出来吧。”
连唤几声却无人答应,就在永福犹豫着要不要推开屋门进去看看时,只听得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幽幽响起:
“你来了……”
永福一惊之下猛地转过头去。朦胧月色之下,只见碧翩翩长发掩面,白衣惨惨,在她身后楚楚而立。她看向永福的眼神如同毒蛇一般,在月色下泛着森森冷光,整个人状若女鬼,直看得永福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碧师姐……你身体可好些了?”半晌,永福才堪堪开口。
觉察到永福的紧张,碧翩翩阴测测地一笑,转身向屋外的石桌走去,永福只能举步跟上。
“谷师妹那天好俊的功夫啊,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在石桌旁站定后,碧翩翩背对着永福幽幽开口。
永福垂下睫毛淡淡说道:“一切都是绯儿的错,还请碧师姐原谅。”
“哦?”碧翩翩闻言转身,“不知谷师妹错在哪里呢?”
“绯儿误伤师姐,心中实在难安。”
岂料碧翩翩闻言轻轻一笑:“比武受伤在所难免,谷师妹又何必挂怀呢,再说我岂是如此小肚鸡肠之人?”
永福狐疑地抬头看她,不知道她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碧翩翩抿嘴一笑,几步走到永福跟前,扫了一眼永福腰间的无离,抬眼盯着永福说道:“久闻师妹的无离之名,却一直无缘仔细把玩,今日可否借我好好观赏一番呢?”
她要看她的无离?她今天叫她来就是为了这个?
永福心下徘徊不定,无离她是从不离身的,她自己的东西一向不喜欢别人碰触,就算是师父也不行。上次被叶无青拿过去是情非得已,事后她拿清水反复洗了好多遍才罢休,谷奇然为此还笑话过她。可是现在碧翩翩要看……
见永福不说话,碧翩翩幽幽一叹凄然说道:“你我同门一场,想不到谷师妹仍然是如此见外,要是让掌门和师父知道了,该是多么伤心啊。”
永福闻言心里一惊,搞不清她这句捎带威胁的话是什么意思。不过……算了,毕竟也是自己伤她在先,看就看吧,料她也不会不还给她。
于是,永福抽出无离递给了碧翩翩。
碧翩翩接过无离时眼中雪光一片,永福不由得心中一突,隐隐觉得不安。可是此刻无离已经拿出了手,永福只能盼着碧翩翩早点看完还给她。碧翩翩却拿着无离翻来覆去不住把玩,口里犹自啧啧称赞,可就是不还给她,永福又不好开口要回,只能站在那里干着急。
这时园外脚步声起,听声音应该是易飞扬,永福心里一急正要开口,碧翩翩却在这个时候将无离递还给她,永福一喜之下忙伸手接住。说时迟那时快,碧翩翩眼中厉芒一闪猝然发难,就在永福握住无离的那一刻反手一把抓住永福的手腕,还没等永福反应过来,下一秒,无离就已经深深刺进了碧翩翩的胸口。
碧翩翩发出一声凄厉已极的惨叫,永福大骇之下被她一把推开连退几步,碧翩翩则身子一软缓缓倒地。
这一下异变突起,电光火石之际永福惶然不知所措,只得愣愣地看着眼前这离奇的一幕。可是很明显,她忽略了另一个人的存在。
“不——!”
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吼将永福彻底惊醒,她迅速回头,入目的却是易飞扬目眦尽裂的双眼。
永福的脑中瞬时一片空白。
易飞扬飞快奔至碧翩翩身边,颤抖着双手咬牙迅速抽出无离甩到一旁,然后不顾碧翩翩的惨叫一把按住她流血不止伤口,碧翩翩一痛之下晕死过去。他紧紧抱着浑身是血昏死过去的碧翩翩,蓦地抬起已是血红血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永福,那眼神几欲癫狂。
只一眼,永福如坠冰窖,冷至骨髓。
茫然看着易飞扬狂怒至极的双眼,永福讷讷不知所措地边后退边缓缓摇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易飞扬狰狞地盯着她,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五个字:“我!亲!眼!所!见!——!”
字字锥心!
永福猛地定住,那五个字噎的她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听到动静的其他人赶来了,待看到眼前血淋淋的这一幕,很多人都先是一惊,旋即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易振海、碧轻舞、叶无青、谷奇然他们也都终于来了。
除了易振海碧轻舞惨叫一声上前救治碧翩翩外,其他人都以一种奇怪的眼神定定的看着永福。
包括谷奇然和叶辰黎。
虽然明知他们此刻心里所想,虽然知道他们不会相信,可永福依然环顾四周喃喃地说了句:“不是我。”
然而如她所料,众人的眼里情绪复杂,却是独独没有一丝信任。
是的,包括谷奇然和叶辰黎。
永福俯身捡起无离缓缓放回腰间。
那一刻,她心如死灰。所有的人都会相信自己的眼睛,所有的人都相信眼见为实,可是,是不是所有的人都会相信自己的心呢?
可是,即使是亲眼所见到的,亦需要用心去鉴别。当然,前提是在还没有失去理智的情况下。
那她应该体谅易飞扬的误解吗?
永福苦笑摇头。
她可以原谅这里任何人的误解,可以原谅叶辰黎,甚至可以原谅她的师父谷奇然,但她却不能够,更不愿意原谅易飞扬。
她说过不是她,可他却不相信她。
初来之时是他背着她踏入扶摇玄门,无月之夜是他用笛声无言安慰,拂尘殿顶他向她道出心中苦涩,望崖之上她和他并肩观看日出,黄昏细雨他执意送她银链,莲花峰顶他们曾言笑晏晏……
可他却不相信她!
往事一幕幕从眼前飞驰而过,心,已经痛得没有了知觉。
就在这一刻她突然明白,这个世上真真正正能全心信任她的,就只有父亲一人。
一滴清泪划过脸庞,这一刻,她突然好想好想父亲。
好想回家啊,永福仰头看天喃喃低语,心中有一个声音对她狂喊:走就走吧,还犹豫些什么,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永福向来从善如流,于是她不再多想,一个旋身提气便欲离去。
众人见状一惊,只听得叶无青重重哼了一声:“想走?没那么容易!”言罢,只见他飞身而上,凌空一掌向永福袭来。永福却是避也不避,回身对着他亦是一掌拍出。众人见状大哗,都以为她是在自寻死路,却见双掌相击,叶无青的身形竟是生生一顿,而永福则是脸色一白坠下身来,随后重重跌落在地。
第一次没人在下面接她咧,永福不禁心中自嘲。
叶无青拂袖站定,满脸怒容亦掩饰不了他的满眼震惊:“你竟然已经将御使琉霎剑诀练到了第四层!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包括围在碧翩翩身边的易振海易飞扬碧轻舞在内,所有人闻言俱是齐齐一震。
谷奇然巨震之下脸色更是难看,看向永福的神色瞬时晦黯不明。
十二岁就将御使琉霎剑诀练到第四层,这在扶摇的历史上根本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更何况永福真正修习剑诀只有一年多而已。
而更严重的一个问题就是,谷奇然压根连第二层的口诀都还没有教她!
没有人怀疑叶无青的判断,没有人怀疑谷奇然会私下传艺,所有人狐疑的目光都聚焦在永福的身上。永福心中微哂,他们估计都是在想自己到底是何方妖孽吧。
“押下去,明日再审!”半晌之后,终于传来易振海压抑着熊熊怒意的声音。无极大殿之上,上书“天道”二字的巨大的石壁巍巍一如往昔,石壁之下端坐着易振海叶无青,下首依然是是碧轻舞和谷奇然,永福则跪在殿中。整个大殿和五年前初来扶摇之时的情形一模一样,只是单单少了易飞扬碧翩翩两人。
在跪下的那一瞬间永福猛然惊觉:原来五年飞过,自己竟已来到了终点;一个轮转之后,她又重新回到起点。
物是人已非。
片刻静寂之后,大殿之上蓦地传来三声暴喝:
“你一身功法从哪里来的?说!”
“你为何要加害翩翩?说!”
“你那日比武是怎么回事?说!”
声音回荡在大殿之内,经久不歇。
永福抬头,静等声音完全消失之后,方才逐一回答。
对易振海:“这身功力自然是我辛辛苦苦练出来的。”
对碧轻舞:“碧翩翩因我受伤不假,但我从无意加害于她。”
对叶无青:“那天的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大殿之上一片静默。
半晌之后传来谷奇然低沉的声音:“你为何要欺瞒于我?”
永福转头看他:“师父,徒儿问心无愧。”
“哈哈哈……好!”谷奇然闻言一声惨笑,“你我师徒五年,你欺我瞒我,最后却还是一句‘问心无愧!’,哈哈……绯儿,你真的,你真的是没有心吗?没有心吗?!”最后一句,他暴然陡喝。
永福浑身一震,但却还是没有低头。
“好……好!”谷奇然猛地站起向易振海抱拳,“掌门师兄,谷奇然教出如此徒儿,实在无颜面对诸位,要打要罚但凭处置,我决不会过问半句!”
好静啊,静得连大家刻意压抑的呼吸声都听得很是清楚。
大殿之上,众人一阵屏息,心情各异地等待着对永福的最后宣判。
半晌之后,就在永福跪得腰膝酸麻之时,终于传来掌门易振海冰冷至骨的声音:
“打入地牢,永世不得出入!”
众人齐齐大震,就连叶无青碧轻舞谷奇然也是大惊失色。
谷奇然终于忍将不住,颤声说道:“师兄,那里边可是有……”
易振海猛然一挥衣袖厉声说道:“谷师弟,忘了你刚刚说过什么了吗?”
谷奇然瞬间涨红了脸憋屈了半天,最后终于没有再说些什么。
永福淡然叩拜:“谢掌门。”
众人闻声齐齐回过头来看向永福,永福抬头看了谷奇然一眼,他的眼神复杂地难以形容。
“师父,”永福轻唤一声,“无论如何您永远都是我的师父,绯儿绝不会忘记自己曾经姓谷。”
谷奇然闻言一怔,随即颤声问道:“你……知道?”
永福淡淡笑道:“我可是酒仙的徒儿呀,怎么会那么容易就醉了呢?”
“绯儿……”谷奇然双目含泪,颤抖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易振海的怒喝声响:“押下去!”
“绯儿!”谷奇然大吼一声扑将下来,却被身旁的叶无青死死拦住。
后颈之上生生一痛,永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