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天晚上，永福独自一人走进了昭姬公主的大帐，那里，晔卓娅已经在等着她了。
扫了一眼帐外守备森严神情肃穆地侍卫，永福笑了笑掀帘进账。帐内，昭姬公主正在擦拭一把精致的弓箭。永福丝毫没有为客的自觉，直接踢掉靴子钻进晔卓娅紫貂狐皮铺成的卧榻上，然后大啊咧咧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堂姐，这么晚找我来，究竟有什么事啊。”
昭姬公主头也没抬，依旧仔细擦拭着弓箭，最后她站起身来张弓试了试，然后拉开空空的弓箭对准窝在榻上的永福。
永福翻身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以手支颌看着晔卓娅无可无不可地笑了笑：
“堂姐，你这把破弓就想赢我的飞雪啊？”
昭姬公主长眉一挑冷冷道：“怎么，你对自己的骑射就这么自信？”
永福闻言连连摆手，笑眯眯地说道：“我怎么敢和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堂姐您比呢，不过是仗着兵器好罢了，堂姐不要生气啊。”
昭姬公主冷笑一声坐下，又拿起一柄弯刀重新开始擦拭。
永福抬头打量了一下晔卓娅的大帐，啧啧感叹道：“堂姐真不愧是堂姐，你这里的守卫规格可比可汗金帐了，要商量个什么阴谋诡计的也不怕被人听见，哪像我，说个私房话还得跑得远远的。”
昭姬公主擦刀的手猛地一顿，还刀入鞘，站起身来盯着着永福说道：“你知道我今天找你来所为何事？”
“还能有什么事，商量阴谋诡计呗。”永福嘻嘻一笑，“不过堂姐，我看你已经把什么都布置好了嘛，还要我做什么？”
昭姬公主的眼里猛然寒光大盛：“你是怎么知道的？”
永福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堂姐，你忘了我是什么出身吗？晔墩王庭繁荣熙攘，而王庭赖以支持的晔墩铁骑却不见踪影，你说这是不是太奇怪了？哎，我本来还想比较一下咱们两边的实力孰胜孰负呢。”
昭姬公主狠狠盯着永福，语气已是冰冷似铁：“你猜得不错，我是早就已经布置好了。可现在事情有了变数，而且这个变数，是你带来的。”
永福没有理会她，而是起身坐在床沿翘起二郎腿以手支颌侧着脑袋看着晔卓娅，半晌之后突然说了一句：“堂姐，我有一个问题。”
昭姬公主长睫一凝：“什么？”
“如果奕翔没有出现，你真的打算一生不嫁么？”
话音刚落，帐中瞬间一片静寂。昭姬公主死死盯着永福，似是要把她看穿个窟窿，半晌之后却是出乎永福意料地傲然一笑：
“你很聪明。”
“哦？”永福似笑非笑。
昭姬公主昂然转身，重新拿起弯刀抬手轻抚，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很聪明，一早就看出来我举行幕鞑大会是假，借机铲除北疆各部贵族是真。早在半年之前我就已经开始布置今天这一切，各个部族都有我安插的人，现在八万晔墩铁骑已经秘密前往各个部族，只待王公贵族们一走，他们就可以里应外合瞬间踏平各部，如果没有萨拉戈勒的出现，我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将北疆各族一举铲除，整个北疆草原将完完全全归我晔墩家族所有。”
“可是从此你嗜血恶名传遍北疆，纵使大汗有心让你继承汗位，你的几位兄长也可顺应天意将你扳倒。”永福微笑着离开床榻，信步走到昭姬公主跟前，“而且这么一来，你可就真正嫁不出去了。”
昭姬公主气血上涌，猛地转身与永福四目相对，对着这位与自己身份处境相同的堂妹，她眼中压抑许久的愤懑彻底迸发：
“晔永福！我不像你，堂叔膝下只有你一个，横竖最后都是你的，没有人会跟你抢。可我呢？我上面还有三个哥哥！即使父汗在我十三岁的时候就将族中军政大权尽数交予我，即使现在晔墩部中到处都是我的亲信，即使我有心做整个北疆草原真正的主人，可我还是没有十足的把握能登上汗位。即使将来借助武力强行登基，可按照草原规矩，我若没有一个足够资格的丈夫作为支持，还是不能服众！”
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昭姬公主居然会毫不避讳且如此女儿态的对她说出这番话！这让永福大觉新鲜，想来这些话已经压在她心里很久了，只是她不能对这里任何一个人说起，就是她的父汗也不能够。
“所以，我们一行人的出现，对你来说既是危机，也是锲机。有了萨拉戈勒，那些原本不甚放心的部族才会大胆前来；有了我和你二女争夫，来的人一定更多，你才能够将他们一网打尽；有了奕翔……说不定他就是上天赐给你的丈夫，你可以从此保持晔墩正统而不用担心王权旁落。让我想想……那么眼下只剩下一件事，就是萨拉戈勒，只有除掉他，你才好大开杀戒而不用担心犯众怒。堂姐，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不好下手，想借我替你除去这个唯一的绊脚石？”
昭姬公主大方一笑，丝毫没有被说破心事尴尬，反而干干脆脆地一口承认：“不错，我就是这么想的。只要你我联手成功，我就能一举统一北疆，届时汗位还不是手到擒来。”
永福眉毛一挑：“好处？”
“晔永福！”昭姬公主被永福彻底激怒了，还从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这么狮子大张口，她也从来没有像今日这么失态过。
“自从你来北疆，我哪一样亏待过你？你公主之位也是我写信给父汗提议的。若不是我明里暗里护着，你早被父汗捏在手里做人质，从此再也别想重回中土了！你以为父汗当真会因为忌惮你父亲不敢动你？哼，只要你的性命在我们手上，你父亲再怎么厉害还不乖乖缴械投降，他敢拿自己唯一的继承人开玩笑吗？我还真佩服堂叔的胆量，又不是不知道父汗的为人，他怎么就敢要你孤身一人独闯龙潭虎穴，他就对你这么有自信？！”
“堂姐堂姐，息怒，息怒啊……”永福连连赔笑安慰怒气冲冲的晔卓娅，笑话，她还想活着回家呢，可不能把捏着她小命的这位给惹火了。
“我帮，我帮你就是了。不过话说回来，萨拉戈勒的事情好办，可是奕翔……他自己不肯娶你，我又有什么办法？”
昭姬公主狠狠瞪了永福一眼：“这还不简单，你比武的时候输给我不就行了？”
“那不行，我要是敢故意输给你，他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哼，你以为自己还有选择的余地吗？晔永福你想清楚，你们所有人的性命可都捏在我的手上！”
永福脸上瞬间敛去笑意一声冷笑：“堂姐，你也别忘了，萨拉戈勒可是在我的手上。你该知道，无论是北疆各部还是你三个哥哥，我随便与谁联手都会让你全盘皆输。如果我铁了心不惜代价跟你对着干，你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昭姬公主不愧是昭姬公主，也同一时间恢复冷静，回到她一贯的果决与精明。
“好——！在北疆中土各自一统之前，对我而言你活着的意义远大于死。我可以失去一个丈夫，但不能失去一个最重要的盟友。”
永福眼神一闪，微微笑道：“堂姐，我们什么时候成为盟友的？”
昭姬公主冷哼一声：“晔永福，在我面前不用嬉皮笑脸伪装你的冷酷本性，你我说穿了是同一种人。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也清楚我想要什么，既然如此，我们与其在这里废话，倒不如不明明白白各取所需。”
永福微微而笑，退后一步负手站好，认真看着晔卓娅说道：“堂姐，我现在越来越喜欢你了，你若是将来登上汗位我很高兴。可我同时也很担心，如果你的野心不止于北疆，那我今后岂不是自食恶果？”
昭姬公主也同时后退一步站好，美丽的长睫下，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毫不掩饰的闪动着席卷草原的万丈光芒。
“我可以发誓，在中土异姓没有尽数除去之前，我晔卓娅绝不会对同族下手。”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啪——！”一根狼牙钢箭被两只素手生生折成两段，两人分执一端，然后再将各自手中的断箭与对方交换。
晔卓娅看着面前淡然执箭而立的女子，美丽的眼睛里异芒闪烁：“永福妹妹，我真心希望你我将来不会成为敌人。”
永福浅浅一笑：“卓娅姐姐，我知道你对自己想要的东西从不会善罢甘休。你放心，如果将来你真的成为我的敌人，我只会更加高兴。”数日之后，幕鞑大会如期举行。
虽然最终目的是为昭姬公主选亲，但是草原幕鞑大会本身的意义却不止于此。
这是草原最隆重的盛会，最初的几天的主角是全体牧民，除了传统的歌舞表演之外，还设有骑马、射箭、比武、摔跤等比赛。北疆儿郎们在幕鞑大会上各展所长，肆意切磋，竭尽全力展示北疆男儿特有的飒爽英姿，表现优异者除了可以得到可汗的赏识与部族的尊敬外，更可以俘获草原女儿的芳心。
昭姬公主的选亲，是幕鞑大会最后的一个环节。
此时此刻，永福与昭姬公主各自坐在座位上，高高俯视着下面的万民狂欢。
幕鞑大会进行到第四天，各部落王公贵族都差不多到齐了，下面比赛的人们从普通牧民逐渐换成了贵族子弟，比赛等级与规模与日俱增。就像现在，场中最最人声鼎沸的一处，就是拓跋王子火都朗与赫连王子乞烈达的摔跤比赛。
今日晔墩可汗并没有在场，他正与三个儿子在金帐内招待远道而来的各部首领。现在王座之下就只有永福与晔卓娅坐镇监场。不多时那边人潮汹涌欢腾声起，看来是胜负已分。永福懒懒坐直身体，与此同时人们欢拥着胜利者朝王座这边涌来。
拓跋部的王子，拓跋火都朗吗？永福抬眼朝着人群中那个金黄的身影望去，深邃如子夜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黑色的华彩。
火都朗是昨天才到的，在他之前一直的优胜者是赫连部的乞烈达王子。火都朗来到幕鞑大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乞烈达挑战，两人几乎将所有项目都比试了一遍，今天是两人比试的最后一场，由此一决胜负。现在结果已经出来了，最后的得胜者是拓跋火都朗。
这其实并不是正式的招亲比武，顶多算是各个有心角逐的选手私下热身而已。但尽管如此，这种预赛也是非常重要的，它奠定了各个选手在彼此心中的分量基础，对各人的实力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实力差的会直接在这个时候选择急流勇退以免到时候输得太惨有伤脸面，而牧民们也会根据各位选手的表现津津乐道最后谁会最终夺冠。
等来到了王座跟前，围观的众人自觉地停住脚步，唯独拓跋火都朗大步上前，然后一揖到底：
“拓跋火都朗拜见昭姬卓娅公主，拜见昭若永福公主。”
晔卓娅瞟了火都朗一眼没有说话，永福见状微微一笑：“拓跋王子不必多礼，请起。”
火都朗闻言再次行礼，然后抬头直直看向永福。四目相对，永福唇边笑意更深，但内心的震动却远大于此。
这是一个挺拔如枪的男子，他的脸庞英俊得没有一丝瑕疵，举手投足间充满了霸道的男性魅力，金黄色的铠甲更是让他身上透出千锤百炼的杀伐之气。永福从未见过有人能将男性气息张扬到如此地步，此人的野心绝对不会输于昭姬公主。
难怪晔卓娅如此态度，原来是遇上了对手。
永福暗道可惜，如果不是这样，拓跋火都朗倒是一个可以配得上昭姬公主的人。
同样打量永福许久之后，火都朗收回目光从怀中拿出一只锦盒冲永福再次行礼：“昭若公主，之前没有来得及参加您的册封大典，火都朗非常遗憾，这是我特意为您准备的礼物，请您收下。”
“哦？”永福大为意外，微笑着打趣道，“火都王子，你没有为堂姐准备礼物吗？”
火都朗朗声大笑：“为昭姬公主准备的礼物就是我自己啊，只是不知道公主她会不会收下。”
一句话说得众人轰然大笑，永福笑着道谢之后接过锦盒，等到她看清楚里边装的东西时，脸上的笑意顿时凝固。
合上盖子，永福抬起头来看向火都朗，眼里再没有一丝温度。
“火都王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副琅琊耳环名叫飞星逐月，象牙所制，珍贵非凡，怎么，难道昭若公主不喜欢吗？”火都朗咄咄逼人地紧盯着永福，不放过她脸上任何表情。
永福久久看着眼前张扬跋扈的火都王子，嘴角渐渐勾起一个醉人的笑容，方才还是气焰嚣张的火都朗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良久之后永福终于柔声开口：
“火都王子，你的礼物我很喜欢，也请转告为你准备这份礼物的人，承蒙关照，永福他日必亲自致谢。”
火都朗复杂地看了永福一眼然后抱拳离开，永福羽扇般的睫毛垂下，掩去她此刻心里的翻江倒海。
北疆草原，承载不了两个野心家。
昭姬公主的计划不可谓不完美，但实现的前提是只有她一人有将草原诸部一举屠戮的野心。没有人会想到昭姬公主会在幕鞑大会上举起屠刀，尤其还是在有萨拉戈勒存在的情况下，只有一个人除外，那就是拓跋火都朗。
因为他们两个人，有同样的目的。
而且萨拉戈勒，还是火都朗自己送进晔墩王庭的。
昭姬公主辛苦筹划半年的幕鞑大会，一旦被有着同样野心的人看破，立刻就会成为他人手中的利器，而且很有可能被倒打一耙。
永福丝毫不怀疑，此时拓跋部的大军已经踏进了乌珠恪沁草原。
晔墩铁骑半数外调，王庭守备薄弱。永福知道，如果自己是拓跋火都朗，定会虚营以待倾巢而出。晔墩大军前去攻打的是一座空营，而反过来攻打晔墩王庭的则是拓跋部全部精锐。
现在各个部族人已来齐，拓跋火都朗若想奇袭晔墩渔翁得利必会选在昭姬公主发难之后动手。如果不出所料，纵使昭姬公主明日得手，晔墩王庭届时面对的，仍会是一片刀山火海。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早在数日前永福就已经筹备在晔卓娅动手之前离开王庭，她早已派葛炫昊袁奕翔带着萨拉戈勒先行离开，此时此刻，晔墩王庭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永福紧紧握着手中的琅琊耳环，弯月形的象牙环尖深深刺进了她的手心。
看来，是该早些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