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回到扶摇,她一直躲在枫园里和谷奇然闭门不出,这样一来可以让师父不至于太过难做,二来可以让辰黎和叶无青放手去做他们想做的事情。如果永福干涉太多,以她晔龙曦独女的身份,很容易引起扶摇众人的反感,这样反倒不妙。而他们用以扳倒易振海的最大凭借,就是易振海和碧翩翩两人的真实背景、扶摇历代掌门隐藏百年的最大秘密。
此事一经公之于众,必会引起极大的震动,即使内乱可平,扶摇也必会元气大伤。无论最后谁胜谁负,后果都不堪设想。扶摇之于武林将再无立足之处。
这也就是为何扶摇迄今为止仍然风平浪静的原因。
无论是易振海还是叶无青,扶摇的没落都会是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会心照不宣的维持表面上的平静,暗中摊牌交锋至今。
不过叶辰黎今日既然能来找她,那就说明事情已经初步有了眉目。
见永福发问,叶辰黎轻咳一声说道:“眼下派中长老已有一半站在我们这边,可是寰家历代经营扶摇多年,其他人还是依旧支持易振海。”
永福点了点头,辰黎他们能争取到一半已属不易。胜负既然是五五之数,又谁都不想流血,那么就必得有一个解决之法,只不知道他们最后一致达成了什么协议?
“我师父与掌门相持不下,两人已经在暗中交过手,结果却是两败俱伤。再加上今日谷师叔为你功力受损,眼下扶摇武功资历最高的,当属碧水仙子无疑了。”
“什么!”永福大吃一惊,“这么说掌门之位要给碧轻舞了?”
“不,”叶辰黎微笑着摇了摇头,“昨日在无极殿中,碧水仙子当众弃权并亲口提议,扶摇当召开武林大会,在天下英雄面前比武定位,谁能最终胜出,谁就是下一任扶摇掌门!”
“哈哈,真是太好了师兄,这么一来不但能公平遴选扶摇掌位,以武服众,更能在天下英雄面前一展实力风华,重塑扶摇武林泰斗之名。如此两全其美之策,也亏碧水仙子想得出来,我想众人一定也没有异议吧。”
叶辰黎微笑颌首:“不错,众人一致同意。眼下扶摇已经广发英雄帖,有请各路江湖好汉武林豪杰于一月后齐聚玉枢峰毓阿台。”大苍山玉枢峰坐落于扶摇主峰西南,是扶摇诸峰中最为平矮敞阔的一座。她位处南北大道之侧,往来便利,再加上地势开阔,是各路英雄聚会的最佳场所。是以扶摇早在百年前就将玉枢峰大加修葺,道路用青石砖铺的又平又宽,峰顶更是舍下重笔建造了大气恢弘的毓阿台,以备武林盛会之需。仅此一项,就足以让武林各派望其项背,扶摇自此更是威震天下。
自从三十年前扶摇淡出江湖纷争以来,武林之中再无盛会,即使当年栖霞山庄庄主李渊芩发武林帖广邀天下豪杰,也顶多只算充场而已。群雄渴慕真正的武林大会已久,此次扶摇以武林至尊之姿再创传世佳话,武林之中必将又有一场旷世盛会。
为保证武林大会的顺利召开,作为东道主的扶摇早早便开始忙碌起来。毓阿台久置不用,须得重新油漆翻修,再加上还要准备数千人的迎送食住,因此扶摇上下忙的是人仰马翻。纵使永福有心偷懒,奈何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最终还是被忙得脚不沾地的叶辰黎揪出来强行押往毓阿台帮忙。
纵使早已对毓阿台有过想象,但当永福真正站在她眼前的那一刻,仍是被大大震摄了一番。
檐宇参差,亭台楼阁,数十座风情各异的楼台整整齐齐的围绕在中央广场周围,每座楼前都有如包厢一般的观礼台。空旷开阔的广场正中,一座高约三尺的巨大圆台拔地而起,名曰乾元。圆台径有五丈,台面由一层光滑可鉴的白色大理石铺成,美观而又坚实。台面中心微微隆起,台周有二十四根龙形雕云汉白玉柱向外伸出,其间有栏杆相连,更显台面宏伟宽阔。
除了位处毓阿台正中规模最大的乾元台以外,场中还有七个小巧的黑色大理石台以北斗之阵将主台围在中央,分别名为天枢台、天璇台、天玑台、天权台、玉衡台、开阳台、摇光台。七星联络,暗合天道,足见其设计之绝伦精妙。
独自一人站在乾元台上,昂首迎风而立,永福只感觉此刻天地尽在己手之中,胸中万丈豪气油然而生。她这才深深体会到为何江湖儿女们会为了一个“天下第一”就争得你死我活。原来在击败所有对手之后,将天地踩在脚下面对着天下群雄呼声震天的那一刻,那种唯我独尊独霸天下的豪迈之情,是那么的让人心驰神往、欲罢不能。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当永福和叶辰黎、易飞扬、碧翩翩四人并列站在玉枢峰玄门之下,迎接着一波波赶来的各路武林人士时,心里才真正理解了那句流传极广的江湖真言的意义。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永福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江湖,真的是“人”的江湖。
太多人了,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多武林人士一齐出现。整整十天过去了,武林大会依旧没能召开,原因就在于各路江湖人士依然源源不断地从天南海北陆续赶来。原本可容纳五千人同时观礼的毓阿台早已人满为患,不得已之下只好在诺大的广场周围增加座椅,来迟的人只能在这里露天观战。
皓月当空,永福累得趴倒在扶摇所在楼台的屋顶上,旁边躺着的是同样一身疲惫的叶辰黎。
望着底下广场上密密麻麻的人群,永福仰天长叹无奈地说道:“师兄,都来了近六千人了,这下总该差不多了吧。”
叶辰黎闷闷地嗯了一声。
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永福忍不住出声抱怨:“我真不明白,不就是一场武林大会嘛,派几个人来代表一下不就得了,他们用得着整个门派倾巢而出吗?虽说爱凑热闹是人的本性,但也用不着这个样子吧。”
瞥了一眼下面大理石擂台上早已迫不及待趁着夜色就已经开始比划的那些个江湖人士,叶辰黎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武林大会三天后才正式举行,早来的那些个武林人士就已经明里暗里互相较劲很多次了。江湖本来就是个大大的是非之地,谁手上没有几条人命几番恩怨,这下倒好,仇人恩人全部凑齐了,各大门派三教九流齐齐上阵,有仇的寻仇有冤的报冤,期间再掺杂些爱恨情愁,直搅得玉枢峰上“热闹”非凡,场面差点失控,再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如果再让某些心怀叵测唯恐天下不乱之人推波助澜伺机破坏,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看了看累得不顾仪态横躺在自己身边小师妹,叶辰黎不由得又想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师妹,此次大会鱼龙混杂,若是你的身份被人识穿了怎么办?”
张口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永福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道:“无妨,若是有心,他们早就该发现谷绯儿就是晔永福。之所以到现在没有人发现,一来是由于没有人想到,二来是因为晔永福常年身在军中,江湖中人自是没见过。不过这一阵子我抛头露面甚是频繁,若是还没有人察觉,那也太辱没武林各大情报组织的名声了。”
叶辰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怪不得这些天明里暗里盯着你的人不在少数,原来如此,你要小心一点。”
永福笑吟吟地侧首看着一脸深思的辰黎,悠然开口道:
“我说师兄,咱俩好歹曾经拜了两拜,虽说不能成礼,但是你也甭想和我撇清关系……”
叶辰黎生生一个激灵。
永福笑意盎然的看着他不再说下去,而叶辰黎神光凝聚的纯黑眼瞳里也渐渐透出一丝了悟。
知道他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永福抿唇一笑转过脸去不再看他,只玩味的看着天上的明辉皓月。
这一场盛会,必定十分精彩……江湖江山,本是一体。
得知扶摇背后是云幽寰家之后,永福心里几乎在同一时间肯定了魔门与芸都洛家的关系。
贺芸内乱,诸方豪杰竟相并起之时,江湖之中亦是风起云涌。当年贺芸宰相洛麒柯某朝篡位,江湖中正魔之战也随后展开。洛麒柯虽然屠尽贺芸王室,但最后仍未谋登大宝,这背后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当年魔门惨败于扶摇统领的整个武林白道。
三十多年过去了,现在的江湖格局再度演变。扶摇与魔门两败俱伤之后,双双淡出武林。武林新贵随后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崛起,其中很多都是各大门阀为了自己利益刻意扶植起来的。
不像寰家洛家那样的世家大族,晔墩在江湖上的势力薄弱得可以忽略。掌握南北漕运的游鲲帮,直接听命于芸都洛家,这也是云幽寰家想要挥军南下的一块绊脚石;漠北肖家世代牧马,所产优良马种享誉塞外,就连晔墩王庭也曾购买过肖家种马,可他其实却是寰家门下产业,多年来为淮北军供应大量军马;欧阳世家掌握中土近三成盐运,在各大门阀之间纵横往来,谁的帐都不卖;岭南甄家世传机关要术,就连方妙机在投效晔墩之前也曾偷师甄家;河西舞阳试剑山庄以铸剑术名镇天下,当年晔墩在攻下衮州之后花了很大功夫才将其收入麾下……
而其他情报组织如千机阁,杀手组织如天香楼,黑道帮派如玄风寨等等,都是各大门阀势力拉拢的对象。在永福眼里勉强称得上干净的,也只有分属佛、道两家的少林派与玉虚观了。
正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在这个人人称羡江湖上,真的有哪怕一丝纯粹的东西存在吗?百无聊奈的把自己挂在远离毓阿台的一株参天大树上,永福怀里抱着一包糕点边吃边懒洋洋晒着太阳,她身后悄然而立的是一身普通游侠打扮的卓懿与女扮男装的弄影。
昨天晚上,卓懿和弄影二人登上玉枢峰。弄影带给她的是一大包清华亲手做的糕点,而卓懿则是奉哥哥之命将昆吾宝剑为她带来。
此次治水哥哥立下大功,得到了河州三十六郡百姓们的热烈颂扬。据卓懿说哥哥回来的时候,整个河州百姓扶老携幼十里相送。永福虽未亲见,但也知场面定是感人至深。
“主子,公子回来之后已经正式禀明主上向袁家提亲,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公子让我带话给主子,说他会好好照顾奕研小姐。”
这时叶辰黎远远走了过来,永福顺手摘了一片叶子漫不经心的捏在手里把玩,弄影与卓懿对视一眼之后双双隐去。
飞身上树与永福并肩而坐,叶辰黎瞥了一眼她手中已经不成样子的树叶笑问道:“怎么了,这叶子和你有仇呀?”
将手中的树叶顺着脉络撕成一条一条,再尽数撒落在地,永福看着手上沾染的绿色汁液低低说道:“辰黎,你知道在青鸾我和母亲都说了什么吗?”
掏出手绢替永福擦拭手上的汁液,直到彻底擦拭干净,叶辰黎方才抬头看了永福一眼:“你们母女还能有什么好说的,肯定是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永福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认真的摇头道:“辰黎,我们没有吵,甚至连气话都没有多说一句。我和她……心平气和地彻底划清了界线。从此以后我没有母亲,她也不会再认我这个女儿。”
叶辰黎顿默,良久之后开口道:“那梵千寻呢,你们之后,也什么都不是了么?”
“辰黎……”永福仰头看天幽幽说道,“我们之间,本来就什么都不是。”
“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呢。”叶辰黎转首看着永福的眼睛,认真说道,“如果他对你无情,就不会最后坦然相告;如果你对他无意,现在就不会如此伤心失望。抛开一切不谈,他是真的可以为你而死。这么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你俩果真可以结为连理,无论对于东莱晔墩还是天下百姓,都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永福勾起唇角轻讽一笑:“连你也是这么认为吗?我嫁入东莱,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最好的结局?”
“不错。所以这件事,我不觉得梵千寻有什么不对。”
永福垂眸,伸出手臂顺着脖颈摸到了自己的左侧肩胛,那里深深印着的,是一个怎么也不抹不去的疤痕。
“这个疤,是为救他而留下的;他那一身伤,是为护我而添上去的。我承认,从小到大,除过父亲和奕翔,刀光剑影中再没有人如他那般呵护着我了。这一路虽短,走下去却恍觉彼此仿佛已经相识多年,如果再那样继续走下去,说不定以后我们真的可以在一起。凝碧宫中发生的一切,归根结底其实是我的错。我可以自欺欺人骗自己不是晔永福,却怎能要求他忘记自己是梵千寻?现在静下心想来,那天在凝碧宫他其实是有意那么做。其实他对我已经很好很好了,好到可以无怨无悔把我犯下的所有过错全部揽到他自己身上,好到心甘情愿去当那个本该是我的卑鄙之人,好到赌上性命让我可以心安理得的去恨他。他是在帮我下定决心撇清我们之间的关系,他都不忍心让我为难……可这是我们必然要面对的结局不是吗?他不会舍下东莱,我不会背叛父亲。回到青鸾之后,无论是我还是他,都已经决心不再逃避了……”
叶辰黎心中大震看着眼前一脸云淡风轻的女子,一时之间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原来她早已经把这一切看得如此通透,原来她也曾为他豁出性命,原来他们两人早已相知至此……渐渐地,他的眼神慢慢变柔,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为一句:
“师妹,如果你累了,扶摇永远是你的家。”起身离开熙熙攘攘的毓阿台,永福独自一人来到扶摇莲花峰后的莲池瀑布,静静感受着山雨欲来之前的最后一丝宁静。
巨大的瀑布从山崖顶直落深潭,犹若九天垂悬,宏伟而又壮丽。此时正值日出时候,朝霞铺陈在天端,宛如流光溢彩的锦缎。不多时,初升的日光已然破开云层,万道金辉洒落大地,山间林木沐浴在淡淡的金光之中,瀑布水幕中折射出一道若隐若现的彩虹。任溅起的水雾打湿发丝衣衫,永福飞掠而过落在瀑布之下的巨石上,仰天是水,低头还是水。
倚石而卧,她仰头看着天上那茫茫白云。她们总是这样的忙碌,匆匆的来了又匆匆的去,连稍稍歇一下都不肯,真不知道她们到底要去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才会停下那匆匆的脚步。
“你用不着瞎操心,她们累了的话自己就会停下。”
蓦地被一句突兀的话语不客气的打断思路,永福一惊之下坐起身来,才发觉刚才心中所想被自己不知不觉说出了口。
“咯咯……”
伴随着清若银铃一般的笑声,空中迅速闪过一个淡绿色身影,施施然落在潭边林中。永福循声望去,只见水潭边的一株大树上,有一妙龄女子倚枝而坐。她长长的黑发扎成马尾垂在脑后,头上一弯碧色珑玉紧贴额际,衣袖高挽,短裙及膝,露出嫩生生一截藕臂,腿上则缠有墨绿色丝带。她一双丹凤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一张脸清逸洒脱,头一扬,清越的嗓音随之响起:
“我叫碧落,你又是谁呢?”
看着眼前这个犹若一阵清风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女子,永福心下好感顿生,微微一笑答道:“我叫谷绯儿。”
“你就是谷绯儿?!”碧落眼前一亮,从树上一掠而下飞至永福的眼前,一双丹凤眼睁得老大,“你真的是谷绯儿?就是那个什么的谷绯儿?”
永福心下好笑,故意问道:“什么的那个谷绯儿?”
“呀,就是那个……”碧落一时之间被她绕的说不清楚,在原地连连转了两个圈之后猛然一甩衣袖干脆把问题抛给永福,“你自己说!”
“说什么?”永福继续笑着装傻。
“你不说也罢,反正我都知道。”碧落反应过来,一偏头,脸上带着几分诡异的笑意,“北疆晔墩汗部的昭若公主,青州晔龙曦的掌上明珠,扶摇谷奇然的嫡传爱徒。还有这次你和叶辰黎秘密联手的事情,我可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永福浅浅一笑:“是吗,看来你听墙角的功夫还真是一流。”
碧落先是一愣,接着便放声大笑,笑得毫无女子应有的矜持,却显得那么自然而又洒脱。
“哈哈哈……我以为自己已经够聪明机灵了,没想到你反应比我还快,哈哈……哎呀,不对!真是的,这样一来我岂不是输你一筹了!”碧落刚刚止住笑意,脸上立马又出现懊恼的神情。
这真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子,随性率意,洒脱无拘。昨天晚上各大门派掌门私下合聚扶摇,永福心知定是因己之故,也无心窃听。没想到她竟然能在高手林列的扶摇秘密出入,更能潜伏窃听而不被发现。须知与会诸人皆是各门各派顶尖高手,要在他们眼皮底下偷听而不被觉察简直就是奇迹,她看起来也不过十八九岁,却不想武功竟已有如此修为,但却不知是敌是友。
想到这里,永福开口询问:“你到底是谁?”
“切,你怎么这么没见识,连堂堂本女侠都认不出来,我偏不告诉你!”碧落对永福不屑一顾。
“这样啊……”永福瞬间眉目转冷:“既然如此,你私闯扶摇究竟所为何事?”
“喂喂喂,人家这么可爱,你干嘛对人家这么凶嘛。”碧落一脸受不了似的连连跺脚,“你这人真不好玩……算了算了,告诉你也无妨。我这次来嘛,嘻嘻……”
见她如此,永福心中好笑,正猜测她是不是来这里砸场子或者会情郎,就被一声气吞山河的大吼震得耳膜发麻:
“我要当武林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