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时,窦绾被禁足于此。住进椒房的第七十一日,也是被软禁于其内的第一日。
方才,心腹侍婢传来宫外的消息,父亲将先皇留给他的遗诏上交给自己的夫君陛下刘彻,要求亲见陈述好友冤情,不想那遗诏在宫中并无备份。于是众臣以伪造诏书之罪弹劾父亲,致使他被囚禁于都司空。
窦绾听说,当即毫不犹豫地前往宣室殿。刘彻派人传话,“没有心情见。”于是她只有闯。
也是直到进去了才知道,宣室殿内,礼官正在向刘彻逐条逐条地报告迎接新婕妤娘娘进宫事宜。婕妤?皇帝亲置,设为嫔妃之首?窦绾不懂,他待陈娇为何能够这样与众不同。连中山王都退婚不要的女人,为什么刘彻一代帝王之尊要迎其入宫?入宫也算了,还非得亲置品级仅次于皇后的婕妤之位,让陈娇来当?连让她与那些长伴圣驾并育有龙裔的夫人平起平坐都不够吗?
你这样爱重她。
你就这样爱重她。
窦绾深深地埋首在膝盖间,绝望地回想她是如何与刘彻冷言冷语相向以致落得禁足地步。
白日里,只有少量的阳光照进幽深的皇后宫殿,窦绾独自半跪坐于坚硬的地面上。她偏着头,一眼望过去,看见内殿中的一切都是那么庄重而美好,与自己身上所穿的正红色凤袍和头戴的金色步摇是既相得益彰又浑然一体。心里面想着:是啊,我窦绾还是皇后。落魄是落魄了一些,好歹还是皇后。但,她,还能当几天皇后?
不仅是一个皇后之位,连魏其侯的名誉,父亲的性命,整个窦氏的将来!
都危在旦夕!
她再也忍不住控制自己的情绪,把头上尊贵的凤凰步摇狠命地扯下摔落在地,把瓷杯里滚烫的热茶浇在上面,宣泄自己的愤怒,暴虐地像一只困兽,却仍旧不像凤凰。
大概是忍耐地太久,隐藏地太久,伪装地太久,有一天一股脑儿全部发泄出来的时候,肆无忌惮地连自己都觉得可怕。但是,能比这个皇宫还要可怕吗?这时,整个皇宫给她的感觉,是黑暗,冰冷,刺痛心脏。
就在她痛苦地闭上双眼时,大殿的门开了——属于六月的浓烈日光尽数洒进来,夹杂着一丝嘲笑。
这嘲笑来自于陈娇狭长的凤眸。
彼时,陈娇站在椒房殿殿门之外,双手负在背后交握,穿着一身和窦绾同样鲜艳夺目且高贵天成的红色华服,而那绸缎上的金丝在明亮的光线中熠熠生辉。嘴角轻轻勾起一抹笑意,唤了声:皇后娘娘。
不下跪,也不俯首,声音却清脆。
听见这四个字的时候,窦绾的视线已经从她身上落到自己手中的瓷杯,瓷杯空了,那原来杯中盛满的热茶被浇在美丽的金色步摇上,而发髻间缺少了步摇点缀,一不小心滑落了好几绺头发。
尽管陈娇眼中的嘲讽稍纵即逝,而守门的小黄门和侍婢们的脸上却是难掩惊诧讥笑之色。当然,他们都听见了,陈娇方才正唤了:“皇后娘娘。”两个小黄门面面相觑了一会,淡然地眨了眨眼睛,随即关上殿门,自我洗脑,什么也没看到。
“吱呀”一声,成全了大殿内,两个人,窦绾,与陈娇。
六月艳阳天里,冷飕飕的气流放肆地徜徉在椒房殿内。窦绾横眉冷对,默不作声,心中满腔火气不减反增。
相反,陈娇倒很平静,虽然没有得到主人的招待,她在大殿内走了一圈儿之后,给自个儿找了个舒服的座儿,姿态万千地半跪坐下。正当她慢慢悠悠斟茶之时,窦绾极力抑制怒气的声音终于响起,“堂邑翁主仗着自己深得陛下宠爱,便可以坐椒房正殿主座,以此宣扬对本宫的大不敬吗?”
陈娇这才一拍脑门儿,“哎呀!”她缓缓从蒲团上站起,“皇后娘娘莫要生气,阿娇只是瞧殿中其他蒲团离主座太远,不能和娘娘说体己话亲热,这才……”
“你放肆!”窦绾气急,右手高高扬起欲打,却被陈娇紧紧握住,一把甩开!
她陈娇在三年前就可以借下毒之罪一举打垮窦绾,但没有。不过是因窦太皇太后西去后,窦陈两氏不得不凭借窦绾的羽翼荫蔽荣华,可现如今,三年过去,窦绾不仅没能够荫蔽家族,反拖累了所有人。那么,陈娇也自然不必再忍她了。一个没有实力只会胡乱宣泄情绪的人,谁能一忍再忍?
“呵,我陈娇这张脸,谁能打得?窦皇后,你是先太皇太后挑中的窦陈两氏掌权之人,敢问,生平所为,有半点能令我的外祖母宽慰一二吗?外祖母如今,驾鹤西去身处九泉之下,你就让她看窦陈离心,两氏各自衰败,还是让她看魏其侯被当街斩首!”
“陈娇你够了!”窦绾以食指比着她,“竟敢诅咒当朝国丈,就算你恃宠而骄也要有个分寸……”
“三个月以后。”陈娇望着她的眼睛道,“你以为这消息听起来很假吗?”
窦绾愣了愣,嘴角明显的抽搐。踉跄地退后几步,靠在散发着清冽芳香、象征多子多福的墙壁旁,紧紧咬牙,道:“他……他,当朝皇帝是我的夫君啊。”她扶靠着墙壁,眼神呆滞,缓缓摇头,满脸不可置信的模样。
当朝皇帝是她的夫君,怎么会判决自己的父亲死罪呢?
窦绾自认进宫十一年以来,一日更比一日地薄情冷血,但对于这件事,万万不能想通,尽管她知刘彻素来对自己寡情,但明面上总还过得去。父亲窦婴有丞相之能,知人善任,理应深得器重才是,刘彻怎能如此决绝?况且大汉以孝治天下,堂堂皇帝更要以“孝”躬行,刘彻,他怎么敢?
这时,陈娇道:“魏其侯伪造先皇遗诏,天下百姓不服,陛下作此决定,也是服从于民心。”
“好。”窦绾笑了,“我明白了,我明白。陛下想要除掉谁,就先让百姓……”
“住口!”尽管陈娇为她现下凄凉处境感到悲哀,却不能任由其在丧失理智的情况下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来,更何况是关于刘彻的。
窦绾被噤声之后,一怔,过一会,半张的嘴缓缓咧开来,惨然地微笑。她仍旧靠在原处,手指一寸一寸地抚摸墙壁,鼻尖也渐渐靠近,像嗅一朵花的香味一样,闻着墙壁的芳香。
陈娇小的时候,听外祖母窦漪房讲起过椒房殿许多好处。她说,花椒和泥涂在墙上,粉红一片,既温馨又好看。她说,一到冬天,这座椒房殿的取暖比任何一座宫殿都要讲究,甚至比温室殿还要暖和。她还说,涂在墙上的花椒粉末对人有好处,不知道自己活得久是不是托了这个福呢……
看着窦绾慢慢地嗅着椒香,宁静安然,陈娇忽然不忍责怪她更多。最后,她举起双手,置于额上,俯身而跪,道:“愿窦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很多很多年后,陈娇回忆起来,才发现,这是最后一次向别的女子下跪唤那人作皇后娘娘了。
她的脸上也很平静,但心情不似进殿时那么轻松。正要开殿门的时候,听到窦绾说:“阿娇,你过来。”
陈娇转过头,窦绾朝她轻轻一笑,随意靠在墙壁上歪着头,像平民百姓口中所说的温柔邻家嫂嫂一般,从指间取下一枚戒指。
是外祖母的木戒,陈娇记得。
三年前,她从长信殿密室中将木戒取出,第一次燃起对它的渴望,也是第一次希望自己能够替代窦绾成为太子妃,成为外祖母选中的掌权人,成为心上人刘彻比肩的妻子。但那时,她的小念头微弱而无力,因为没有人相信,十四岁的陈娇值得拥有窦太后的木戒。
而三年后,窦绾把它亲自递到陈娇手中。她说,保重。
陈娇走出椒房殿之前,还同她饮了一杯酒。
两人最后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