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棋盘,玲珑剔透。两位深宫妇人各执黑白二子,对弈于内室。未央宫连绵的宫墙之内,又有一个崭新的棋局,蔓延而去。
馆陶长公主一袭华美的紫袍烂漫,素手状似无意地轻轻一拢,美眸含笑道:“贾夫人棋艺甚好,嫖自愧弗如。”
刘嫖口中所唤之夫人贾氏,即坐于她对面那妇人,将一枚黑子执于指尖流转,淡淡绽开一笑,却十分明艳动人,好似岁月对她分外留情,看不出其肆虐痕迹,此刻她谦虚道:“长公主谬赞了,本宫久居未央宫,常日无事,唯爱拨弄拨弄这棋子,几十年如一日地钻研,才得艺如此,可让您见笑了。”
长公主刘嫖是何等厉害善谋划之人物?她绝不会无事不登三宝殿,陪自己一个小小夫人打发一下午的辰光。在未知是敌是友之前,贾夫人不动声色地与她对弈,直到馆陶公主亲切说明来意:联姻。
古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长安顶层这些个皇亲贵胄,更是希冀利用子女爬至权利顶峰。婚事,是维系政治权利至可靠至简易的法门。馆陶公主现在只有一个孩子未许人家,今日,正是为此事而来。
美人的嘴角轻轻一弯,推心置腹道:“阿娇那个孩子,是本宫看着她长大的,她性子极好,十分得长辈的喜爱。”
“从小与我家阿胜处得来,两人青梅竹马,再合适不过的。”
馆陶满意地点点头,最终瞧上刘胜,是与陈午和刘瑾仔细琢磨分析而得出的人选,并非她一人之打算。只是以前陈珣与刘胜牵扯不清才一直未做出决定,现在,陈珣与秦菡不日便要大婚,而刘胜也即将封王,已是个合适且成熟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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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娇步入彤居,关上门,疲累不堪地闭上眼睛。
今日,短短一日,从临华殿至平阳侯府,从平阳侯府至温室殿,至长信殿,至堂邑侯府,一路奔波,一路颠沛。可以估量的车程,不可估量的忧心与哀伤。
“阿姐,你在房里吗?”陈珣“咚咚咚”地敲着门,探寻地问,“如果在的话,就出来吧。长兄长嫂方才回府,便一同用晚饭吧。”
阿娇开了门,外头天色将暗,稀薄的月色在云层中浮游着,她轻轻蹙眉,道:“好。”微觉得有些头疼不适。
两人并肩走着,陈珣忽而顿了脚步,转头道:“你跟太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对吗?”
阿娇楞了楞,却不打算瞒他,她与刘彻的事,迟早要让家人知道的。便道:“太子真心对我,我也不想错过他。如果因害怕将来被他抛弃而错过,恐怕我会抱憾终身。”
陈珣深深地将她望了一眼,如同在平阳侯府里,看见阿娇与刘彻从同一个房里出来的目光那样。那时,尽管得到杨得意一番错误指引,谨慎的他,仍决定在稍远处守株待兔,也终于,目睹得一清二楚。
他沉声道:“恐怕……你肯将真心托付,才会让以后的自己,抱憾终身吧。”
阿娇蹙眉,“我很认真地对他动感情,更认真地,想与他长相厮守。或许,要说服阿娘她们,会有些困难,但,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珣儿,你说对不对?”
陈珣几不可见地冷笑着,试试?
长相厮守,不过是你一人的心思。你何尝知道,刘彻想与你厮守至死?恐怕这只是他图个新鲜好玩罢了。阿姐,终究逃不过她命里劫数,纵然知道前路坎坷无比,却愿飞蛾扑火般沉迷于刘彻之情。大约,命运之所以谓之命运,便是无法逃脱。从十八年前起,刘瑾下嫁于堂邑侯府陈须,她便为陈家步步谋划,但她何尝能够料到阿姐与刘彻的孽缘?
他淡淡道:“阿姐,你随我来。”
陈珣扯了阿娇的衣袖,带着她快走几步,脚步匆忙。阿娇甚狐疑:“怎么了?干嘛带我来这?这是二哥的院子,我适才已经……”
“来过”二字被陈珣以食指抵在嘴边,他示意阿娇噤声。
忽而听得房中传来长嫂的声音,“一别九月,不知二弟可别来无恙否?”
陈峤默了许久,冷哼一声,才答道:“峤与她有缘无分,全拜长嫂所赐;为爹娘所软禁,也是拜长嫂所赐。别来无恙二字,实在搭不上边吧?”
“二弟,你这话委实令长嫂寒心。长嫂做这许多,不就是想让堂邑侯府无惊无险地躲过来日国除之厄运?我在与一整个家族的命运相抗争,与既定的历史相违抗。你可知这有多难?可知我每夜思之而未能入眠?本已艰险至此,我又怎能允许自家人成为绊脚石?”
阿娇的身子略颤了颤,没料到,方才二哥与她所讲的确有其事。长嫂为了苦心筹谋的将来,牺牲了二嫂——隆虑公主。她是皇舅的嫡女,太子亲妹……阿娇眸中含泪,望了望陈珣,一副了然模样。看来,堂邑侯府唯一不知道此事的,大概只有她一个。
陈珣带她偷听此二人言语,也是意在警告。你陈娇愿意冒险,愿意试一试,但整个堂邑侯府,不允许。
里头的陈峤再次沉默许久,他望着面前与隆虑有两分相似的长嫂刘瑾,却全无尊敬之意,半闭上眼睛,似威胁、似求饶、似厌恶地道:“滚,给我,滚出去。”
闻言,陈珣与阿娇显示出双生子的默契,匆忙作走兽散。
刘瑾作势理了理鬓边发丝,神态自若,笑道:“王氏之女也值得你这般执迷不悟?她们对你的切切爱意,不过是看在窦太后尚掌权,自己的翅膀不够硬还处处被压制,因此不得已才做出的示好罢了。若陈府再有半个人如你一般接受这示好,我更绝不姑息!若姑息,则养奸。”
她嘴边噙了一丝冷笑,甩袖而出。碧色的裙裾在青石地面上拂过,身姿翩跹。身为堂邑侯府当家主母,却将坚毅二字刻画得淋漓尽致,更甚于男。
见长嫂走远以后,过了会,陈珣才来到阿娇身边,沉吟道:“你听清楚了吗,阿姐?”
阿娇没有半分回应,将身子半靠在那棵银杏树下,青衣缓带,容颜微怔。良久,那句“若姑息则养奸”仍在心湖激起数阵涟漪。若,长嫂说的这个人,是她陈娇,则何如?
成全,还是,牺牲?
陈珣见她这般,无奈又道:“阿姐,你今晨方答应我的,”不负嘱托“,忘了吗?”
阿娇摇摇头,“当然没有,我怎么会对你食言呢?”
她眨了眨眼睛,揉弄了耳后的发,轻飘飘地道:“不就是……替你安慰安慰刘胜那傻小子,别让他伤心过了头,做出傻事来。”
“不,我希望的是,”陈珣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顿:“你、嫁、给、他。”
阿娇从那银杏树旁斜斜滑落,不能置信,目光如身处混沌般茫然,惊道:“你在说,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