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各苑漆黑一片,独独云林馆内烛火通明。
辇轿轻轻停下。
杨得意拂起一面轿帘,见刘彻斜斜靠在一侧,双目微阖,面色平静无澜。该是困了。
陛下前几日睡得本就不好,这会子哪有心情处理后宫琐事?
卫美人原并不受宠,而现在处于后宫的风口浪尖,也是因身怀帝裔。她察觉安胎药有异早在戌时,到现在才报,无非是掂量自己身份不够贵重。
也是,确实是不够贵重。平阳侯府歌姬出身,比宫里的家人子身份还要不如,因此在原是宫女的徐夫人和尹美人面前都不敢甩脸色,一点子脾气都不敢有。
这样儿的人,陛下本是不喜的。可这个卫美人偏偏是个意外?两次有孕?
杨得意暗自一边儿琢磨着,而刘彻已下了辇轿。
彼时,卫美人携了合宫侍婢跪倒于地,微微低头,露出雪白而纤细的脖颈。
皇帝刘彻立在她面前,蹙着眉,道:“五个月身子的人了,还动不动就跪,这孩子你想不想要了?”
卫子夫颤了颤身子,“是臣妾思虑不周,还请陛下恕罪。”
“起来。”
至馆内,刘彻正坐于大殿,一身玄色龙袍,更衬其气宇非凡。环顾四宫,开口问道,“负责龙裔的太医,在哪儿?”
——汉王宫,椒房殿。
空荡的殿内静谧安然,一名小宫女面带微笑地伺候皇后卸妆。
窦绾以素手摘下发间的凤凰金步摇,忽而撇过头,朝身旁的宫女曲尔开口道:“原来宣室殿里头储着的那个小蹄子,原先不是很受陛下的宠吗?怎么说打死就打死了?犯什么错,打听来了吗?”
“打听过,却查不出什么底细。”曲尔弯唇笑了笑,“定是时日长了,糟了陛下的厌弃。”
又忽然意识到跟着陛下时日最长的又不讨陛下欢喜的不正是面前的皇后娘娘?曲尔警惕地偷觑了皇后一眼,见她没往那一面去想,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
窦绾心中不安稳,兀自出神儿,“我倒是挺想瞧瞧那小蹄子长个什么模样儿的,这么多月以来,能与陛下同处一室的女子……”她越想越嫉妒,低头恨恨道:“真是个小贱蹄子。”
曲尔拿起一把精致的玉梳,为皇后梳理起头发。一边轻声道:“听咱们的人说啊,偷偷去乱葬岗瞧了一眼,嗯……那容貌长相,堪称国色……”
“国色?呵!”窦绾冷笑,“能比长安第一美人堂邑翁主还国色吗?也就是个被退婚的命!”
这个消息传出不过半日,长安城里头几乎人尽皆知。第一美人被退婚?奇闻!
曲尔道:“奴婢也不知,那女人的姿容能否与翁主相较,但听说……听说长得差不多……”
“什么叫差不多!”窦绾猛一转身,冷不防玉梳仍揪着她的头发,一下被扯得痛极,目光冷冷聚到曲尔的脸上,一再问:“给我说清楚,什么叫差不多?”
“娘娘恕罪!”曲尔被吓得不轻,扑通一声跪到皇后脚边,红着面孔道:“差不多,差不多就是……奴婢也不曾细问,私下猜测,约莫就是形容那女子姿容过人。”
窦绾气急,“真是不会办事儿,还不再去查!”
“是,是是。奴婢这就去。”曲尔哆哆嗦嗦要往门外跑。
“回来。”
曲尔迷茫地回头,一脸探寻的神色。
窦皇后问道:“云林馆那一位,有没有解决掉?”
曲尔为难地垂下头,“事情,败露了……卫美人她,连药也没喝完,假意猩猩地喊了几句疼,就召来太医瞧,现在半点不舒服也没有,陛下,陛下还过去瞧她……”
窦绾向她扔了个镯子过去,“没用!”
——
上林苑。
四月天里风还有些凉,刘彻回建章宫休息,正欲入睡,忽而辗转。
也不知陈娇睡得可好,底下人有没有伺候地不周到的?
贸然让她住进来,宫人们不认得她,难免将她看作似李妍一般的飞上枝头的平民女子,不会恭顺伺候。
刘彻有些担心,出了殿门要去瞧她一眼。
推门而入的时候,他顿了顿,心道,只瞧一眼,就出来。
他将脚步放得很轻。
蹑手蹑脚,像是做贼。
但,这明明是在自己的宫殿里。
刘彻在心底轻轻嘲笑自己。
太重视阿娇了,不能这么宠着,会把她宠上天的。
但不这样,他又会心疼。
那就……先宠着吧!
因陈娇发热,刘彻原分派了个侍婢在她床边,为她夜间需要之用。端茶递水儿,替换额上湿帕之类。看那侍婢人也甚机灵乖巧,似乎值得托付,现下却擅离职守。双手靠在膝上,睡得有些沉。
刘彻靠近床边的时候,那侍婢倒是醒了。
惊了一大跳,还以为是谁。看清楚是谁后,又惊一跳,竟然是皇帝陛下……
于是讪讪地:“皇,皇,皇……”
连个皇上也叫不出。刘彻蹙眉,冷眼看着。
阿娇还在梦中,刘彻也不许她请安,摆了摆手,轻声道:“一旁退下。”
“诺。”她唯唯地退了。
刘彻的手靠近床帘。
有过一瞬的停顿。
他在干什么?
他想干什么?
私下闯进阿娇临时的闺房,是否太荒唐?
可是进都进了,况且,刘彻又安慰自己,这是他自己的宫殿。阿娇是他的女人。前世如此,今生也即将是。
瞧一眼而已。
说服自己以后,刘彻掀起床帘,目光缓缓落到她身上。
顺着明亮的月光,将将能够看清楚。青丝如瀑,散落于枕边。阿娇向里侧着身子,左手臂放在锦被外。素纱禅衣薄而透,轻而雅,衬得她睡颜安静而美丽,摄人心魄般惊艳。
刘彻轻轻坐在床沿,竟然看痴了。
一截雪白的手臂,暴、露于空气中,突然抬起来。
刘彻知道她还不会醒来,好整以暇地望着。
原来,她只是动手把额上祛热的湿帕扔到一旁。
刘彻弯唇笑了。大胆地探出手去抚她的额头温度,热慢慢地退了。
因阿娇睡熟之后夜间很少醒来,刘彻决定再坐会,为多看她一眼。
其间,听见滴答水声作响。后来,阿娇不知怎的着了梦魇,这才开始睡得不安分。梦中大约遇到了难过的事情,秀气好看的眉毛蹙了起来。
渐渐哭了,唤她的娘亲——先馆陶长公主。
刘彻从袖中取出一块帕子为她拭泪,面对着了梦魇的阿娇,除了这个,他不知还能做什么。
娘亲。娘亲。
娘亲。
阿胜。
刘彻瞬间锁眉。阿胜?
你都没有叫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