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王皇后的关系其实不错,平日里走得也勤快。皇宫的两大阵营,一边太后,一边皇后。而陈娇是窦太后亲外孙女,理应是太后一派,然皇后仍旧待她却十分亲昵。个中缘由,她大约知道一些,也是陈年旧事了。
对面走来一名身长玉立的男子,瞧他身穿冰蓝色对襟窄袖长袍,戴了一副纯银面具,唇以上遮得严实,露出深邃的眼、光洁的下巴,以这番打扮行走于宫中,引得宫人皆侧目,教人生出神秘之感。阿娇从未见过他,轻沉吟:“这是谁?”朝雪道:“他就是第一方士,寻潸然。”
阿娇又瞧了他一眼,对这个身份一点不待见,因长嫂同她说过:“方士,无论声称能预言还是能炼丹,其实都是神棍,不是谋财,便是害命。”
寻潸然并不知道阿娇已为他戴了“谋财害命”的高帽,他经过翁主身边时,微微倾身行礼,极有风姿。
而阿娇仅点了头示意,脚步依然。
还未踏入椒房,听见有一阵轻笑声传来。管事望见陈娇,早派了人去里头通报。阿娇也笑:“看来今日皇后娘娘这边很是热闹。”
一个小黄门低着头出来,到阿娇跟前,打了个千儿,回道:“皇后娘娘有请翁主。”
阿娇这才进去。
椒房殿是皇后正殿,绮丽而不失庄重。花椒树的花朵磨制成粉末和泥涂在壁上,芳香而温暖。正座上的皇后谈笑间瞥见阿娇,对众人道:“瞧我们小翁主来了。”语气一如当年。
众人便回过头来瞧她,正迎上阿娇的目光。
平阳长公主刘娉,今日着了一身天青色绉褶裙,梳着日常反绾髻。自嫁入平阳侯府,她仍拥有大把空闲时辰,便成日往宫里赶。与阿娇的母亲同身为一朝长公主,她俩的共同之处,从个人性情到行为处事,都不是一般二般的多。
殿内另坐了皇后亲妹王儿姁和两位脸生的嫔妃。
阿娇比了朝雪手中的食盒子,“阿娇许久没来看舅母,舅母可有想着?今儿个早上亲手做的豌豆酥,巴巴地给您送来呢。”
王娡“扑哧”一笑,“小丫头惯会说这些话儿哄人。”又道:“虽是你亲做的,若不好吃,本宫也是不吃的。”说着做出一番嫌弃的模样来,倒不似往日那般正经,像极了同平阳调笑的时候。
阿娇走近前来时,皇后宫中的大长秋莫筝姑姑亲替她备了个蒲团,皇后身侧,平阳公主对侧。她微微笑,接过朝雪手中的食盒,放至皇后案前。
然而平阳公主却埋怨姑姑将阿娇妹妹与她隔得远了,阿娇笑着移到她一旁,也说了一会子话。
待一阵寒暄过后,后妃们话渐少,多是听皇后与平阳阿娇三人间对话,没有什么地方好插得进嘴,顿觉无聊起来,不久起身告辞。
同时,小黄门来报太子与太子妃求见。
皇后允了。平阳公主正吃着零嘴儿,这头悄悄地给阿娇使眼色,靠近些道:“当年跟太子成婚的人,怎么不是你呢?”
阿娇没料到她这么说,霎时红了脸,轻啐她:“都嫁了人还不正经呢。”又把蒲团移得略远些。
刘娉将自己挪过去,“说心里话呢,你还不爱听了。”
刘彻携了他的太子妃进殿时,正瞧见那两人顾自悄悄说话,轻咳一声以示存在感。看见阿娇抬起头来,扑红着脸,令他笑了笑。而阿娇恍若不见,别开脸不知在想什么。
太子与太子妃请安毕,一同坐在刘娉和阿娇的对面。
气氛微妙。阿娇作此想。
刘彻亦作此想。寒暄过后,便保持着沉默。阿娇与母后的感情,一直被他小心翼翼维护地很好。因为,他绝不想重蹈前世的覆辙。
在阿娇三岁时,长安爆发时疫,堂邑侯府内也有几个病例,从小体弱的陈珣自然不得幸免。刘嫖不意将其传染至长乐宫,自此后,长乐宫也人心惶惶。然,并未殃及阿娇。刘彻计上心头,一番打点将她送至自家母后身旁,初时不论谁都不适应,但最终成功培养出舐犊情深。他极了解母亲王娡,为人狠辣,睚眦必报,对宿敌窦氏和陈氏耿耿于怀,只恨不能早除,且她只有一个软肋,自己的儿女,媳妇女婿却不算的,这大约同她自小家世有关。
他前世曾料想,若阿娇少时曾在母后身边养着,说不定两人能生出一桩“母女”缘分,令母后不是总把她视若眼中钉肉中刺。于是,凭借“时疫”这个天时,未央宫的“地利”,一切水到渠成。阿娇共在椒房殿养了大半年,吃穿都同其他三位公主没两样的,待时疫完全退去,才被交还到陈家。他母后为此郁郁了好些日子。
前世里,王娡深恶窦陈,非逼至家破人亡不肯罢休。他这身为人子的,就算是一国帝王,也极难违抗,记得陈娇死后,终酿得堂邑国除,几乎令他觉得难以去黄泉见她。
今生得轮回,再不要如此了罢。
“外头好像下雨了?”刘娉伸着脖子往外瞧。
一个小黄门回道:“刚落的小雨。”
晨起的时候还是艳阳天,这雨下得十分突然。因雨势有增大的迹象,略坐了坐,几人都起身相辞。几位小宫女替他们备上雨具,又听得皇后嘱咐几句,阿娇才出了殿。
太子与太子妃在前十步左右处,窦绾极温柔妩媚的声音传入阿娇耳中:“太子,不如与臣妾同撑一把伞?”
刘彻脚步顿了顿,话语简洁:“会淋湿。”唤杨得意另打了一把伞,倏尔,他回头道:“雨天路滑,经过永宁殿,长秋殿和温室殿的时候更要注意些脚下。听到没有,阿娇?”
阿娇正欲答话,却瞧见窦绾猛一回头,眸色难明,心头突的一跳,匆匆答道:“诺”,怔了好一会儿,直到刘彻等人离开,才在朝雪的轻唤下回过神来。一小黄门急急忙忙跑进殿去,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儿要禀告,夹杂着雨滴打在她们伞上的“啪嗒、啪嗒”,阿娇其实听不大清楚。直到返回她在宫中住处——临华殿的时候,才终于将那些零落依稀听到的话拼凑起来,他说的是:“……临江王刘荣,侵占宗庙,修建宫室,陛下听闻,征其觐见,但,其于至长安途中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