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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卫氏长使

书名:卧听未央曲 作者:未年殇 本章字数:1018字 更新时间:2020-02-08 22:52
    太子宫的御花园在暮秋前夕,仍旧繁花似锦,菊香四溢。
    那些小心翼翼绽放的花瓣,怀着一种惊悸、试探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奇异而又落寞的世界,它们敏感的触手,终于感受到空气中飘荡的,不仅仅,是清甜的味道,隐藏在更深处,肆无忌惮张牙舞爪的,是阴谋的气息。
    通过不断的判断、衡量、取舍,才能够做出最有利且最省力的决定。这也是,宫里的女人,从不厌倦的智力游戏,构成整个太子宫的血脉和筋络,构成整个汉王宫的坚实的地基。她们自认弱小,却不自认卑微,将自己置于平凡之处,谋不平凡之事,飞上更高的枝头是其铿锵且不屈的目标。
    所有人坚守着自己的信念,静默地,勤劳地,执着地,为之奋斗。尽管她们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惊呼着叫嚣着太子的拥抱和亲吻,但在表面上,仍光明磊落地善待竞争者,压抑自己那颗涌动着诡计的脆弱心脏。
    阿娇,并了朝露朝雪,主仆三人,也是三个局外人,此时正踏着并不算轻快的脚步行走在太子宫中,任柔软的风扬起她们的长发。
    朝露犹豫地道:“现如今,翁主为何来这个是非之地呢?”
    在她的心里,这太子宫就如同一个臭鸡蛋,非苍蝇不盯,恨不得躲得越远越好。唔,难道她们三个也是苍蝇吗?
    阿娇启唇道:“是非之地?很快就不是了。在所有真相被掩盖地面目全非之前,我总要了解一下大概的情况,好有个心理准备。”又幽幽地道:“哎,真是的,谁的话也信不得。”不知这是在埋怨谁呢?
    之前朝雪一直保持着沉默,而自阿娇开口之后,她登时来了兴致,抿了抿唇,继续前行。
    三人到达太子妃的宫室前,朝露会了主子的意思,向前一步,对一位于殿外看护的公公道:“堂邑翁主前来拜访太子妃娘娘,请公公代为通传。”
    那位公公约莫二十来岁的样子,模样粗犷却不丑陋,掐着太监独特的嗓音,轻声细语地道:“噢,是堂邑翁主。唔,通传是没有问题,但是我们娘娘自小产之后,身子一直不大爽,可能……哎,我去问问看吧。”说着又恭敬地朝阿娇行了个礼,自去禀报了。
    不多时回来,他很是难为情地道:“回,回翁主,我家娘娘病中仍是不能见客……您,您改日再来可好?”
    阿娇笑了笑,“既如此,那我等表嫂病好些再来吧,”又转头对朝雪使了个眼色。朝雪一边笑着将手中的珍贵药材交给那位公公,一边道:“这是翁主给太子妃娘娘的一点心意,望公公务必亲自转达。”
    那位公公倒是个颇恳切的人,收下朝雪偷偷塞给他的一锭金子,连连道了几声“好”,垂眸的时候不忘撇了堂邑翁主一眼,而后者依旧笑得端庄高贵。
    阿娇转身离开,当她行至御花园的同时,窦绾收到了她藏在药材中的一条竹简,墨迹方干,上书“长乐宫事毕,预至未央宫宴前,一切可安。”
    阿娇望了望太子宫前方的天色,心中暗道:风暴漩涡快要转移了……
    朝雪在她耳边轻轻地道:“这亭中独坐之人,是……卫长使吧?”
    阿娇一瞥眼,正好对上卫长使看过来的目光,两人礼貌性地相视而笑。阿娇寻思着,她与卫长使并不十分熟络,但此时,她有一些事情,想从她口中得知。
    本也不必这样麻烦,她想知道些什么,都可以从母亲馆陶长公主口中知道,但今时不同往日,母亲竟然在与她一起走出密室之后,悄悄告诉她:“方才在地道内,为娘同你讲的并不全是实情,那是为娘故意透露给密道外偷听之人的。娇娇太容易相信他人了,就算这个他人是为娘,你也不能傻傻地听我一说你就信。唉……今日为娘要再考验你一番,弄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阿娇难过地望着母亲,但馆陶长公主肃然道:“你还要去太子宫走一趟。”
    ……
    阿娇几不可闻地轻叹了口气,又摆出一脸亲昵的姿态,她敛了敛精致的仪容,笑道了声:“卫姐姐。”便向亭中的卫长使走去。
    这也是个可怜女子,近两个月前,她因害喜而呕得厉害,被太医诊出是怀了身孕的缘故;近一个月前,太医又告诉她,孩子没了。
    她出身于微贱,乃是平阳公主府上一歌姬,三年前被太子带回宫中,一直无宠,受尽宫中冷待,直到几月前太子于此亭中独醉,偶然临幸了她,一夜珠胎暗结。她盼望着母凭子贵,奈何她的孩子与她一般薄命,她再次受尽宫中冷待。
    于是她来到此亭中,悲一回秋意,悲一回命运。她听到往日里无限尊崇的堂邑翁主唤了她一声“卫姐姐”,掩在宽大的衣袖中的手抖了一抖。
    ——(以阿娇所在地为原坐标,西南方向,同样有一个女子敛了敛仪容,她踏上五级台阶,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地道中的空气显然并不十分新鲜。
    她走进一处内殿,那里端端正正地坐了身着华服的一对母女。她和顺地行礼,道:“皇后娘娘长乐未央,平阳公主长乐未央。”
    王娡正在与女儿喝茶,垂首对跪在下方的白潇问道:“你在密道中,听到馆陶长公主对翁主说了些什么?”
    于是白潇微微抬头,将她方才所听闻的一一述说,极尽详细。说完之后,殿内陷入一片静谧。因内殿中本就只有两位主子与一位奴婢,因而只闻得几人的呼吸声。
    又过了一会,王娡缓缓道:“你先退下吧。”
    白潇也就没有再留,一时间,内殿又变得那样安静,只有她的裙裾擦过地板的沙沙声。皇后与公主的密谈,不可能被一个奴婢听到。尽管她算得上是皇后的心腹,但在别人眼里,她只不过是个粗使宫女而已。因为少有人认识她,才可以去办一些椒房殿大宫女莫筝姑姑不方便露面的事情。比如进入椒房殿地道,并穿梭到长信殿地道,从而偷听馆陶公主与其女对话。再比如,将她临时调进徐良娣的宫里,照顾起居。
    与长乐宫一对模范母女——太后与馆陶公主,相对应,未央宫同样有一对模范母女,那就是,皇后与平阳公主。
    因为增进两人女人感情的最快和最好办法,就是说第三或第四个女人的坏话。此言放之四海而皆准。
    平阳公主,刘娉,自方才起就留神听着,此刻白潇退出内殿之后,她轻声道:“娘,窦氏真的要放弃太子妃了?”
    “绝不可能。”王娡用的是十分肯定的语气,她又沉声道:“整个汉王宫的地下密道都是相连的,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事情。刘嫖挑在那里同阿娇说这番话,真正的用意并不在于阿娇,而在于椒房殿。”她终于一语点破:“这是我那位住在长乐宫的婆婆故意让我们知道的话。看来,我安插在长信殿的人,已被她发觉了。她先让我们的人前来报信,待白潇从未央宫走到长乐宫地道时,刚好听见完完整整的一番话。”
    刘娉思索了一会,蹙眉道:“是啊,我们的人把未央宫和长乐宫走了一个来回,怎么还能听到那么完整的一个故事呢?”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姑姑大概和阿娇绕着长乐宫走了好大一个圈,才能和这个时间相吻合。”
    王娡又道:“窦太后虽然总抱怨自己瞎了眼的老太婆,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敞亮!口中说她什么都不想管,但是在宫里,她哪件事没有插手!”
    平阳公主见母亲好像有些生气,她道:“太子宫这件事,祖母好像真的没有插手。她放手让窦绾去做,窦绾却将它搞砸了。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她咬了咬唇,觉得窦绾不如她,心里很有些得意。
    “窦绾要真是块朽木,就好了。”王娡的话让平阳十分惊讶,但她继续道:“你不能真信了馆陶的一面之词。如果窦绾把二十一年前之事与本宫在私底下解决,本宫可能会答应许她一个孩子,但她怕夜长梦多,用了更迅捷的法子,直接把事情搬到台面上,搅了太子宫以致整个汉王宫的安宁,又在背地里将两盆西域奇花移到徐良娣的宫中,若事情成功,她就可以宣布徐良娣患了失心疯,如此一来,皇长孙只能交给正宫太子妃抚养。而我可能还被流言搞得焦头烂额,无暇顾及。”
    平阳公主笑了笑,接着道:“幸而母亲英明,能够识破她的诡计,两天前派白潇去徐良娣的宫里照顾她,及时发现了西域奇花的存在,将它们移除。哈,我说呢,怪不得窦绾自小产之后,就一直装病,原来是为了洗脱陷害徐良娣的罪名。不过时至今日,徐良娣渐渐好转,她作茧自缚,只得继续装病,因为她难以平息流言。”她又蹙眉而道:“那么,母亲既然早已识破长乐宫和太子宫的所有诡计,为何将流言拖至今日,还不解决呢?须知流言拖得时间越长,就越难办。”
    王娡点了点女儿的额头,倏尔笑了:“若你的母亲连小小流言都搞不定,也就不能坐拥后位十八年了。”她仿佛想起了什么,恍然道:“太子的书信中提到他何时回宫?”
    “就在这两日了。”平阳欣然道。
    王娡点点头,端庄高贵地端起茶杯,缓缓送至嘴边,呷了一口。她气定神闲地道:“流言也会在这两日平息的。”
    平阳公主十分疑惑地望着母亲,“由谁平息呢?对了,皇祖母为何故意让我们听到那一番话呢?”
    “娉儿,”王娡回以一个失望的眼神,“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么?窦太后故意让本宫听那番话,就是要本宫快点解决这件事,她想让汉王宫重新得到清净。一个月了,时候也差不多了。若我放任流言继续流传,定会坏了本宫的声誉。这是窦太后对本宫的最后警告。”
    刘娉狐疑道:“既然流言终究要坏了母后的声誉,为何母后之前还要放任流言肆虐呢?”
    王娡将女儿的手心摊开,写了一个字,又笑道:“陛下之前一直对他多有偏疼,本宫与太子也就拿他没有办法,此番他无诏进京,犯了大忌,陛下可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就让他以为本宫与太子撑不住了,才会在长安待的久一些吧。”
    刘娉低着头,仿佛可以看到手心里的那个“荣”字渐渐变小,甚至消失,她由衷地赞道:“母后英明,母后实在英明。”
    那么,难道太子许久不进长安,也是这个原因吗?为了让临江王误以为皇后与太子名誉不保,为了使他逗留长安?为了一举除去这个对他威胁最大的皇长子?
    刘娉面对着能将各宫心事抽丝剥茧的母后王娡,想到远在千里外的心思更为深沉的刘彻,脸上骄傲之色尽显,有这样的家人,谁能不叹自己命好呢!
    ——清纯的分割线——
    是日夜,馆陶长公主并未宿于长乐宫相伴窦太后,而是携小女回了堂邑侯府。
    她望向马车窗外,夜色正好,明月皎皎,回过头将女儿的手握了握,温声道:“娇娇。”柔软的声音仿佛被沐上了一层银色的月光,澄澈如许。
    阿娇揉了揉眼睛,用倦怠的目光将母亲望着,“阿娘,我可困了。”
    “装,你再给我装。”刘嫖的声音透出轻微的笑意,道:“听说你今日,在御花园里同卫长使说过话了?她必定与你提起刚没了的孩子,那你就与我说说她的孩子是怎么被窦绾不动声色地弄没了的。”
    阿娇苦着一张漂亮的脸蛋,“没什么精彩之处,也并不是不动声色。她从高处直接被人推了下去,滚下了百级台阶。哎,可就是没看到到底是被谁推了一把,也就不能抓到凶手。”
    刘嫖问道:“那你觉得是谁推了她呢?”
    “就是当时她带在身边的那个小宫女。假托了由头离开,却折返趁着夜黑风高便害了她。”
    “嗯。”刘嫖拍了拍她的手背,切切地道:“娇娇,我的好娇娇,你很聪慧,短短几句话的工夫就能找出凶手,只是……为娘今日与你在长乐宫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你就没看出我是在拖延时间?”
    阿娇诚然地道:“阿娘,你这条裙子的下摆太漂亮太夺人眼球了,看得我头晕。”
    刘嫖笑着拿扇子打她的头,“你还头晕呢。”她又正色道:“不管怎么样,娇娇,你轻信人这个毛病可得好好改改。”
    “要是改不掉呢?”阿娇嘟着嘴道。
    刘嫖笑着说:“俗语有言,吃一堑,长一智。多吃几个亏,也不怕你改不掉。”
    阿娇抿了抿唇,沉默不语,靠着母亲的肩膀,安安静静地出神。俗语说得很对,吃一堑长一智。这个堑不一定得要自己来吃,看着别人来吃,也能长自己的智慧。
    她今日在与卫长使的交谈中,不仅了解了她凄惨的经历,也让她分外清楚了一件事,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
    卫长使不是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贴身宫女有二心,但她不敢相信,她不敢相信这三年来与自己同甘苦共患难的像姐妹一样扶持她的宫女就是推她摔下百级台阶,让她恍如从九重天之上摔到十八层地狱之下的凶手。
    这太让人心寒了。也太让人绝望了。
    所以她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她真的没有看错人,真的没有,她身边所站的,是像姐妹一样真心待她的人。
    彼时,卫长使身在棋局中,在云遮雾绕里看不清真相,而阿娇却看得很清楚。那个宫女只当自己是个平常宫女,并不拿自己当她的姐妹。
    卫长使本来是平阳公主府的歌姬出身,虽地位卑贱,但她和家人感情甚深,在公主府过惯了与亲人相依为命的生活之后,初入宫中,自然而然地想与那位较和善的宫女继续相依为命,但是她打错了算盘。这个宫女由始至终都只是窦绾安插在她身边的一枚棋子而已。
    与这枚棋子谈姐妹情,代价是失去与太子的孩子。可怜她现在仍不能看透,棋子无情。
    阿娇觉得,她确实从卫长使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因为她们俩,同样的自欺欺人。
    曾经在香维居内,她趁秦菡喝醉了酒,从她口中问到了自己的命运。十分轻易。
    在阿娇借酒消愁倒在墙角之后,秦菡突然精神抖擞地用起了午饭,再之后,便是将她转交到了安未晞手中,虽然当时阿娇的神智并不很清醒,但他们说的话,总是可以听见的。
    “我本来也不晓得她酒量这么差。再说了,这不是给你抱得美人归了!”
    秦菡为何这样说呢?
    阿娇曾把秦菡当成同她一样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那件事之后才有所动摇,只是,终究也没有怀疑她什么。但是,自今日卫长使一事之后,她深深地被触动,并且深深地怀疑秦菡其为人。
    至于安未晞……
    在兰庄揭穿刘彻下药害她的第二天晨,她急着跑去找刘彻,正是因为,她前夜梦中想起,初次遇见安未晞时曾被他强迫着服下一颗药。虽然当时以为那是颗普通的药,安未晞曾道它不会对自己造成什么伤害。但其实确有轻微不适,而刘彻曾警醒她道,安未晞擅用毒,全身上下带的毒药解药不下二十种。
    她不能再单纯地以为安未晞绝不会伤害自己,不能忽视这颗药的功用,不能继续深信安未晞。
    安未晞是琴阁实际操控者,他的心思,又能浅到哪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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