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楼下,一匹黑色骏马疾驰而过,“哗啦”“哗啦”溅起水珠一片。
两名守城门的男子被弄湿了官服,或高声或低语地咒骂起来,并抬眸望向御马之人——
骏马上的姑娘着了一身蓝色罗裙,惊鸿一瞥间,风姿倾华。仅仅一眼,足以让人暗叹惊羡其容色艳绝。
只是,正处于盛怒中。
眼角眉梢的凛冽寒意,绝不下于冬日腊月之晨霜。
大约来时匆忙,不然这么大的雨势,岂会连个雨具也不带?任滂沱大水浇落于身!
当是豪门大户养成的女子,眉色间贵气高华不可挡。长安城里是遍地的贵戚,仅凭这通身的气场并不能猜出是谁。
所御骏马毛色乌黑发亮可见品种纯良,果然大家子弟通身气派!
“驾!”又是一辆马车急急出城。
车夫上了年纪,老脸上风霜渐露,驾马车的动作熟练却速度偏慢,惹来旁边的小丫鬟急声叫嚷:“翁主就在前面,快追上去呀!陈叔你赶得快一点儿!驾!再快点儿!”
其时,说这话的小丫鬟不是别人,正是堂邑侯府的婢女,朝雪。
她家翁主知晓自己被中山王退了婚之后,发了大怒,硬是要追上中山王一行问个清楚。府里的老堂邑侯和大少爷恰好不在,而常年于府里主事的余安公主又劝不住,翁主的气势直逼得大汉朝的公主都输了三分,暂收下悔婚书于怀,兀自夺马而去!
朝雪亲见堂邑翁主自小是被千恩万宠地养大,实在从没受过这等委屈和侮辱,竟在婚事的月前被人退婚?身为长安城里头最风光有名誉的人儿,自然咽不下这气。何况对方是与她青梅竹马的发小儿,最是知根知底,三年扶持相望,中山王殿下对她早已是将一片痴心托付,可这一纸退婚书,也不是假的!
朝雪巴巴地望着自家翁主离这辆马车愈来愈远,无奈万分。
而,那厢,陈娇。
仅着了单薄的蓝色罗裙,在大雨如注倾倒之下,早已浑身湿透。
只是胸腹中怒火中烧,更觉畅快,如作发泄。
刘胜!
前几日还腻腻歪歪说非她不娶,今日就托了他娘亲名义捎来一封退婚书?这是欺负她阿娘三年前就入了黄土葬入霸陵,再没有阿娘可以撑腰?
雨势更大,陈娇抹了一把脸上雨水,眸色亮了一亮,只见前头静静停了一辆马车。周身低调却华贵,仅观车轮便知少震而细致,诸侯以下根本无资格乘坐这等豪华马车。马车四周,立了许多墨衣随从侍卫,个个身着蓑衣蓑帽,伫立不动如山,训练精良。看这架势,想来是刘胜无疑。
还算他有良心,在这里等她。
约莫是得了消息?
陈娇将马儿停靠在他的马车之侧,“吁——”脱口道:“刘胜!”
这黑色骏马性子偏烈,自己从前几乎不曾驾驭过,大约算是堂邑侯府脾气最大的马。但陈娇出门急,看中它脚力最好速度最快,这才选了它。尽管路上也有遇到过险境,但被她巧意避开。没想到这时,她想要停下来的时候,马儿却稳不住了!
陈娇急道:“刘胜,我要你亲自出来迎我。”
其实是她控制不了这撒泼的马……
马儿方才还好好的,这时似乎故意与她置气,只稍稍肯顿了顿,便任性冲向前方!
陈娇本来仅一只手握着缰绳,更偏头与车内刘胜叫嚣,分了神,这下整个人被它带得偏了半个身子,差点支撑不住就要倒下去。
耳畔忽然响起一低沉嗓音:“放开缰绳。”
随即纤细的腰肢被那人的手臂一拦,扑进他怀中。陈娇的鼻间是熟悉的淡淡龙涎香味,正疑惑时,一转头。
“彻表哥?”
刘彻将她打横抱着,手一触到她湿透的衣衫,眉毛好看地蹙起,却不理她的话。只是吩咐车外侍从去驾驭那匹闹腾的马。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如陈娇印象中,眼前皇帝陛下原该在上林苑的。
刘彻挑了挑眉,望她,“不在这里截住你,难道任由你追到中山国?”他一刻钟前方得了消息,从上林苑赶来,倒也刚巧比阿娇快了一步,再耽搁一会,恐怕便是错过。
只是不成想她会生这样大的气。
更没想到是急得连马车也不乘,蓑衣也不换,雨具都不带,冒着雨直接走了!
不过就是和一个诸侯王的婚事,退了也便退了,她不是连皇后之位都舍得拱手让人吗?几时气量就这么小了?
心思这么一转,刘彻便不畅快了。闷闷地将她抱到车上,裹上两条厚厚的毯子。低声道:“马车内没有女子的衣裳给你换,毯子也只这两条,你说你怎么办?”
陈娇觉得没什么,心中更在乎的是向刘胜讨个说法,怎么她就被人退婚了?怎么几天前后态度相差如此大?她甚至开始怀疑,刘胜患了重症,不想连累自己当寡妇,这才……思绪联翩。于是将毯子裹紧,“这就够了。”又问:“表哥的马车快不快,能赶上阿胜他们吗?我要去瞧他……”
“瞧他作甚?”
陈娇低头闷闷的,“我竟然被他退婚了。这件事现在,恐怕是整个长安城都传遍了。可是我连个说法都没有……”她又担忧起来,“听说是有个妙手回春的女医去给他治病,后来他们就走了,难道是他病得太重不想连累我?”
世间女子,但凡知道一个本来爱慕自己的男人转头不爱了,不论是否倾心这男人,都会感到一阵失落。陈娇的心思,大抵如此。
刘彻道:“刘胜确实重病,是中了蛇毒,而我手中,却刚好有解药。贾太妃救子心切,甘愿以一封退婚书来与我换解药。是以,朕一朝天子为你费尽心思,你还为了别的男人冒雨相追,陈娇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朕就这么一颗心,你看着伤吧。”
陈娇呆了呆。
她以为对于这桩婚,刘彻也是毫无办法。因而万没有拿这件事,往他身上想过。也是,要不是他早先做了手脚,此时两人如何能在这里相见?
刘彻别开脸,不去望她。薄唇紧抿,眼神透冰。
陈娇去抓他的手,甩开,去扳他的脸,又别开,最后没有办法,凑到他面前,诚恳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的是你。为阿胜担心了数日,他却来退我的婚,就好像这个大晴天,突然打了春雷下了雨。并且,并且,若是换了你我,换了今日退了我婚事的是你,我没有这么好相与的。你信不信,你信不信呀?”
刘彻这才稍有所动,挑了眉问她:“那你可愿意对我做出补偿?”
“嗯,若你实在觉得我伤了你的心。”她又狡黠地道:“陛下的气度那么大,岂好跟我这小女子置气的?”
刘彻假意蹙眉:“是挺伤心的啊。”见她无奈,机不可失地道:“你到上林苑陪我住几日,我才能消消气。”
陈娇心里一“咯噔”,上林苑?这是秦朝还在时由始皇嬴政建造的宫殿,在一年前听说当时还是太子的刘彻下令翻修,如今大约已有了些模样。只是刘彻登基以后,过了皇室以月行年的大行皇帝孝期,这才是头一次搬到上林苑住,在正式册封窦绾为皇后那日,仅携了三四位后妃而已,其他,却是谁也没带。王太后娘娘和窦皇后,颇受皇恩的平阳长公主,都没有。若她陈娇去了,算个什么身份?
如今长安城里定是传遍了堂邑翁主遭中山王退婚,若是能去上林苑逍遥几日,自然也好。更可以熟悉熟悉刘彻的后宫佳人,为将来嫁进未央,铺铺路,而恐怕刘彻打的,也正是这个主意。刘彻素来为她考虑得既细致又精妙。
但问题在于,她区区一介翁主,在上林苑,哪有立足之地?随行的仅有以帝裔为强大后盾的一众妃子,她陈娇是谁?
陛下表妹?
该唤她们什么?表嫂们?
来上林苑作甚?可以陪同皇室边儿侍候着?
可太后皇后都不在,她侍候谁?……咳咳,陛下?
陈娇激灵灵一个寒颤,连连摆手,“我不要去那里,我不去。”
名不正言不顺,将来老百姓们茶余饭后一聊,将退婚与住进上林苑一联系。还以为她陈娇勾、引陛下才会遭中山王厌弃退婚呢。这百姓给的名誉,又直接关系下半生前程……不妙,委实不妙。
所以她不去。
刘彻见她打了个寒颤,去捂上她的手,果然一片冰凉。他之前被陈娇岔开话题问上刘胜退婚一事,两人一聊开,几乎望了眼前这人是在雨中淋了两刻钟的人儿,浑身上下早已湿透,连头发都在滴水!这下终于着急起来……
“哎?你扒我衣裳作甚!”
刘彻的手顿了顿,与她道:“再不换了它,你一定会着凉的。半个时辰才到上林苑,你就一直裹着湿衣裳?”
陈娇往马车里面躲了躲,“可是又没有干衣服换,你自己说的。”她有些害羞,“这两条毯子又小……”
刘彻偏头想了会,道:“穿我的吧。”他开始替自己宽衣解带,“只除下内裳给你换上,外人便不会看出这是我的衣裳。”
况且,堂堂陛下,也不能guang着出去不是?
马车内仅有他们两人,空气迅速升温!方才说着话儿并不觉得怎样,可现如今两人都默默的,只有刘彻除衣的窸窣之声,气氛便很有些微妙。
除下内裳,刘彻望了陈娇一眼,有心逗弄。但看她现在躲在马车内,即使没有被逗弄,已经羞得面色发红,柔弱的模样惹人怜惜。
他笑了笑。
那便不逗她了。
暂且。
将衣裳复又穿上,把内裳递给她。陈娇望着,还是不自然。叫一个姑娘穿男子的衣裳,确实有些……但这也是情势所逼。刘彻便开导她,“你早晚是我的人,穿件衣裳又怎么了?”
说这话的时候,两人靠得极近,热热的呼吸吹在她耳畔,陈娇微痒,默默白他一眼,真不知道这是开导,还是别的什么。
依旧很有些难为情,“那你先出去。”
刘彻笑了笑,“好。”
一会儿,再进来时,她已换好。
衣袍宽大,且薄。于是陈娇裹了条毯子,坐在马车最里头。觉得她如今这模样,不太适合跟一个男子待在封闭的马车内。不适合,太不适合。况且两人又……
刘彻觉得没什么不妥的。坐在她身边,拿起另一条毯子,顺手为她擦拭头发。
动作温柔。
时光静好。
他轻声道:“什么都不要担心,跟我去上林苑。那里的宫人侍从大多是新调教出来的,未必认得你。住的时间不会很长,要是我们有心隐瞒,他们都不会知道。更何况,我独自住在建章宫,伺候的都是自己人。你放心。”他再问:“跟我去住几天,好不好?”
陈娇默了半晌,而后问:“你怎么知道我方才想什么?”又喃喃的:“连我都能想到,你一定早想好对策。”
刘彻低声笑,“自然。”推了推她,“去吗?去吧?那儿很美。”
“好。”
他忽然想起两人在宣室殿分离那日,虽然只是不久之前,却仿若很远很远。他问道:“那日,我在你肩膀上,咬得痛不痛?”
陈娇也想起来,“嗯。”
痛得很,伤口牵动,总是流血,这几日才好些。
刘彻把脸置在她耳后,“我要看一看。”说着已作势动手要碰她。
陈娇猛地躲开,“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