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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去京

书名:卧听未央曲 作者:未年殇 本章字数:1018字 更新时间:2020-02-08 22:52
    自馆陶长公主辞世,堂邑侯府真正有了一个千户侯府的模样。
    门可罗雀。
    长安天家脚下,氏族人情淡薄,可见一斑。
    馆陶公主是陈氏侯府与窦氏一族的唯一足够分量的联系。堂邑侯陈午尚且记得,当年长公主嫁入侯府之后数年,陈氏风光无限,虽然封地仍旧那么少,侯爵也未得到晋升,但天家盛宴,长安热闹,总少不了陈家一份儿了。而后,他们的长子陈须又再娶皇家公主刘瑾,则荣宠更盛。一双最小的儿女陈珣陈娇,便是那时候出生。
    而长公主一去,则联系中断。王公皇亲们眼里,从此看堂邑侯陈午,也不过是个初丧妻的千八百户的小侯爷。他在洛阳养了几年病,一回来,头一件事便是为妻子出殡,可怜可叹。
    好似一下子被打回原形的落寞感从心底升上来,带着一寸三寸的凉意,起初并不觉得有什么,直至被其蚀心腐骨,疼痒难耐。
    今晨起来,从下人们口中听到些议论,他才知道,梁王刘武,因病薨了。
    其实那已经是两日前的事情。
    那位身居长乐宫中,母仪天下十数年的窦太后,月间,竟失了一双儿女,白发人送黑发人。
    陈午出神望了一会严冬里日光下的凋落花架,侧头面向身旁的侍从,淡淡道:“阿娇怎么又进宫了?”
    自馆陶公主离世,阿娇便搬出宫来住,但,仅待了月余,长乐宫便差人来请。
    侍从答:“侯爷忘了?今日,窦太后亲自在长乐宫,为翁主殿下办及笄之礼。”
    “阿娇的生日……”陈午以手支额,皱眉道:“二月初二,才是阿娇和珣儿的生日,今日才不过几月几?”
    侍从又道:“侯爷果真是忘了,翁主殿下的及笄之礼,是提前办的。”
    陈午喃喃道:“是啊,我竟忘了,我忘了……”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飘过面前破败的紫藤花架,“我真的是……老了啊。”
    他比先妻更长许多岁,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几乎半个身子都埋进黄土里的人。他望了望天,忽而,哀伤地笑了。
    那侍从瞧着他,不懂笑中含义,只觉得无比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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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母亲离世之后,阿娇再次见到青妆姑姑,她娘亲的陪嫁宫女,是在提前及笄的这一天。
    青妆和无妆,一对亲姐妹,本是自小养在窦太后身边的宫女,并有幸得窦漪房亲自调教。
    因她们与馆陶公主年纪仿佛,窦太后一直有将两姐妹安一个到女儿身边的意思。她后来,便是选了青妆。而妹妹无妆长留于窦太后身侧,直至成为长乐宫的大长秋。
    妥帖懂事,温顺恭谨。形容这对姐妹,最是合适。
    漫漫几十年过去,直到如今馆陶辞世,青妆本该回至堂邑侯府,就像刘嫖其他随身丫鬟一样。但,她并没有。
    当时,窦太后授命将此人留下,因,另有他用。
    阿娇方行完及笄之礼,送窦太后入内殿休息,她再见到青妆,是在太子妃窦绾身后。
    果然如此。
    阿娇的眼睛酸了酸,不动声色地服侍外祖母上了后塌,听窦绾请安道:“太后娘娘长乐未央。”
    窦漪房微微眯着眼睛,“你来了啊。”声音冰凉地:“还是来替楚服求情的?”
    阿娇看见太子妃的身形一颤,她垂头恭顺道:“不是,阿绾只是来向太后您请安,望一望您的病。”
    窦太后只是切切地拍了拍阿娇的手,道:“哀家的外孙女儿在这呢,不必劳驾太子妃来探望,你就退下吧。”
    此窦姓,为太子妃;彼陈姓,却是你如今手心里的外孙女。
    窦绾若有似无地瞥过陈娇,语气中似有不甘:“太后……”却在接到窦太后冷漠的眸色后再次垂下头,极安分极和顺地道:“是,阿绾先退下了。愿皇祖母安心养病,早日大好。”
    她带了自己的人出门,临了了,听见窦太后扬了声音道:“哀家昨日所言,莫忘!”
    窦绾于殿门前施施然下跪,“必谨记太后之言。”
    这一些,阿娇冷眼瞧着,默不作声,伺候窦漪房服下一碗药,便躬身言退。
    窦太后阖了目,半靠在床榻上。她感到身子虚浮,脑袋略昏沉,听陈娇告退,悠悠道:“坐会吧,娇儿。”
    那声音苍老而恳切,沉沉击打在她心上。阿娇默了默,终于道:“好。”
    窦太后递给无妆一个眼色,她已领了殿内一些多余人下去。是时,沉水香袅袅,轻拂过鼻尖,窦漪房缓缓道:“哀家知道,你定已猜着自己是因何中毒,沉睡三日。”
    “是太子妃。”阿娇轻声道:“太子妃连长乐宫,外祖母眼皮子下也安得下楚服,手段很好。”
    窦太后冷然道:“手段果真够好,便能够将此事了得干净清爽而不被他人识破。手段果真够好,便能够抓住刘彻的心。于窦绾,这两件,她都没有做成,实在算不得高明。”她突然握了握阿娇的手,一笑,“若是我们阿娇,能做到么?”
    阿娇有些窘迫,不知如何答复。窦漪房又道:“阿娇聪慧,且自小生长于未央长乐,不比窦绾是后来才嫁进来,手段心机学得再精,使出来总是生涩。你啊,虽装作懵懂不晓事,行动便撒娇、耍赖、使小性儿,但哀家知道,你心里跟明镜儿一样。就好比,你知道自己被窦绾下毒,却没有声张,没有拆穿。这口气,你决定自己咽下。就是,就是……实在委屈你了。”
    “可是阿娇,哀家也是骑虎难下。窦绾尽管千般错处,但这个人,当初是我选定的。窦氏,陈氏,再也没有一个女儿能嫁进宫了,只有窦绾。只有她。所以即便,即便哀家知道她害了你,也不能舍弃。并非是哀家偏心于太子妃,论情论心,都只有偏向你的时候。只是,你能替外祖母守住这份荣华吗?阿娇,那是千百人的荣华……嫖儿临死,也不肯将你许给刘彻,她遗命如此,我们最清楚不过的。”
    “这一回,外祖母教你吃足了苦头,受足了委屈,你心里,定不能不怨吧。”
    阿娇将头轻轻靠在窦太后肩上,无声淌着泪,“您把楚服处死,又令太子妃每日跪足三个时辰,整整跪了一月。早已替阿娇出了这口气,没有气,又哪来的怨呢?就算还有一点点,也不是对您。”
    窦太后抬手抚摸上她的发丝,摸到她娇俏的反挽髻,和一支华美的金玉簪。
    花了九百万钱不止,令十数位巧匠、费心费力制作六个月不止,只为一支簪子。
    只为了,堂邑侯府家的小女儿陈娇。
    窦太后细细抚摸那支滑润的金玉簪,她喃喃道:“阿娇,你娘亲疼极了你。”
    阿娇抹了抹泪,“嗯,我知道。”
    ——“我娘亲十分重视我的及笄之礼……她许诺说,会在我明年生辰,二月二花朝节那日,亲手替我簪上。”
    她想起那天在琉璃居自己说的话,悲痛得无以复加。又转头与窦太后道:“外祖母,为何要提前两月,替我行及笄之礼?”
    窦太后缓缓道:“哀家……”她顿了许久,“哀家自你母亲,小叔叔去了之后,这日子过得愈发艰难。这长乐宫,未有一日长乐。哀家的身体大不如前,喝药的次数比吃饭更多,见的太医令比见亲人更多,心里,一日凉似一日了。哀家只怕,撑不过你十五生辰那日。趁我意识尚清醒些,要为你们做些安排,打点……后事了。”
    阿娇哭得更凶了,“外祖母说这些话,阿娇可不听。外祖母是太后,太后千岁……您如今,春秋正好呢。”
    窦太后笑了笑,张开口欲说些什么,最终却没有说。
    很久以后,她道:“阿娇,把及笄之礼挑在今天举行,还有一个原因。”
    “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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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冬时节,日头将阳光薄薄地劈散打下来,照在人身上丝毫不觉得暖和,更渗出几分凉意来。长安断断续续落了几场雪之后,太子宫的梅花尽数都开了。只是今冬的梅开得极淡,极蔫儿,没有凌寒独绽的傲骨铮铮,教人瞧了也喜欢不起来。如此一来,赏梅的人便少了。
    而长使卫子夫,今日裹了一身银袄,倒是特特来赏它。
    她爱梅。
    不因冬日里只它还有几分眼色才爱,不因旁人争相以它为自身做比才爱,不因任何别的俗因,单纯地喜欢上。由是,不以旁人的意识为转移,特地绕了太子宫一大圈来赏梅的卫氏,看见了正巧路过梅林的堂邑翁主殿下。
    “翁主,可巧。”她唇边攒了几分笑,开口寒暄。
    陈娇只淡淡道:“巧啊。”见她步履匆匆,也不方便与她多聊。两人交谈几句,便躬身相别。
    其后,卫子夫身旁的茧儿红着眼睛道:“她母亲长公主离世,堂邑侯府风光不再,侯府的众人一下子跌了不少身价。可这位翁主的尊贵气度,却是半分都不减的,啧啧,真真是天生的皇家女儿!到底是长乐未央养大的,纵使……”话一出口才觉得自己僭越了,眼珠子咕噜噜一转,道:“她手里头那个亲自捧了的木兰匣子,真真是精美极了!也不知里头放了什么宝贝……”
    此时,阿娇已经来至太子宫正殿,向那笑嘻嘻迎来的小黄门道:“快去向太子禀告,就说本翁主来了。”
    那小黄门的眼神似有若无瞥过陈娇手中的木兰匣子,只道:“翁主来得倒不是时候,太子如今不在殿里头。”
    阿娇急道:“他到底在哪?”
    却是连敬语也不称了。
    小黄门知道堂邑翁主是太子身前红人,不敢得罪,只作不闻不敬之语,脸上满满堆了笑,道:“奴才,奴才也不知。太子的行程,往日只有杨公公才知道几分的。奴才只知道,太子如今不在汉王宫。”
    “何时回来呢?”
    小黄门再赔笑:“奴才,奴才也不知。”
    阿娇蹙了眉,径直入殿,并与那小黄门甩下话去:“好,我等他回来。”
    在殿内熟门熟路地寻了个坐处,阿娇将木兰匣子放下,托着腮等刘彻。身侧的朝雪犹犹豫豫地道:“翁主,中山王的马车已经在汉王宫外等候。太后吩咐了,让您立刻与他,一同去京就藩。咱们,这要等到何时?”
    阿娇眼神一凛,“别吵!”
    朝雪有些担忧,她想起方才在长信殿,翁主服侍太后喝完药后,满脸急色地出了内殿。随后,又在偏殿取来一个装着两个玉质夜光杯的木兰匣子,匆匆到了太子宫。
    她实在不明白翁主心里在想什么。太后将命令下发得清清楚楚,让她巳时以前就要同翁主上中山王的马车。该准备的一切,窦太后已吩咐人整理得停当妥帖。
    可如今,已是辰时过半。中山王刘胜和随行所有人,只等堂邑翁主一个。还未嫁过去,就让他们先留下个坏印象,这怎好?
    ……
    杨得意是在堂邑翁主进殿两个时辰之后与她会到面的。据他后来回忆,他一进门,便瞧见那双紧紧盯着殿门的漂亮眼睛突然略一松懈,酸得直欲落下泪来。那滴泪在眼眶里头左右上下转了一圈,最终被她逼了回去。
    大约等得眼睛都累了,听小黄门说,可足足有两个时辰呢。
    她一直盯着这殿门吗?
    杨得意心疼地与她一笑,“翁主殿下可好?”
    翁主急忙问:“你家太子呢?”
    他道:“太子昨儿个起便不在宫里了,他奉了陛下……”
    话未完,翁主却将他打断,“何时归来?”
    杨得意微微笑了笑,“三日后,定是可以回来的。翁主您,可是有什么急事找太子?”
    彼时,堂邑翁主一听这话,眼睛一弯,笑得既爽朗又明快,“前些日子,太子表哥曾与我说起,他看上一对儿上好的夜光杯,只是在长信殿中。便特特央了我,替他向太后讨了来,如今我才得了,便拿来送他,不枉我们往日兄妹情谊。今儿个他却不在,倒是我来得不是时候了。”
    杨得意见堂邑翁主边将个木兰匣子捧到他面前,边又笑道:“也无妨,你今日先替他收着,也是一样的。”
    杨得意听着这话,觉得太受抬举了,有些当不起。这话不太对劲,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便只道:“翁主殿下这般看得起奴才,奴才定好好转交给太子。”
    堂邑翁主抿嘴赞赏一笑,重复道:“是了,你替我转交,与我自己给他,也是一样的。既如此,我便走了。”
    杨得意躬身告别,又问:“翁主这是往哪去呀?”
    那时他听到陈娇说:“出宫啊。”
    说的好像明日就进宫了一样,用那么轻快的语调。但他不知道,陈娇一转身,就落下泪来。
    ——我没有和她喝过合卺酒。
    ——饮了合卺酒,便是夫妻。所以这酒,我只与我认定的妻子来饮。若是与他人,就像个仪式一样索然无味了。
    ——在本太子看来,最需要你操心的,就是替我们挑拣一对,合衬漂亮的酒杯。不是非得雕龙刻凤,不必非要剔透玲珑,最重要是,你见了就欢喜。
    ——谢太子赏了个美差。
    ——前些日子,太子表哥曾与我说起,他看上一对儿上好的夜光杯,只是在长信殿中。便特特央了我,替他向太后讨了来,如今我才得了,便拿来送他,不枉我们往日兄妹情谊。
    ——你替我转交,与我自己给他,也是一样的。既如此,我便走了。
    ——翁主这是往哪去呀?
    ——出宫啊。
    阿娇走至殿门处,回头向杨得意道:“别忘了,替我好好交给他啊。”
    她笑得那样明媚,晃花了人眼。
    (此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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