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长乐宫匆匆赶来,亲自至琉璃居,向秦纷询问赵琴兮的去处。
见到秦纷的那一瞬,阿娇有些惶然。他醉倒在数个硕大的红顶酒坛子旁边,一头长发未系,紫色华裳凌乱褶皱,满脸的憔悴落寞。爹娘远在不知天涯何处,而胞妹秦菡又对其毫无办法,是以急急求助于长乐宫的陈娇。
两个时辰之前,阿娇命人将秦纷好一通料理,终于令他神智清醒些。可即便如此,现在也能闻见那深深酒意与漠漠颓唐。
阿娇语意坚决地与他道:“把琴兮找回来吧。”
秦纷以那双本该绚烂如今却泛着红血丝的眸子将她望了一望,然后道:“在很小的时候,我们三人方拜在同一师门下,也未曾被那么多课业压着,与平常孩子一般贪玩天真,自然也玩过与平常孩子一样的躲迷藏。那时候,安未晞与我,总是能够轻易将她找到,无论她躲到哪儿。”
“所以那时,我与她说,赵琴兮,无论你在哪,都躲不过我们俩的。”
阿娇怔怔瞧着秦纷,依稀可以想见当时光景,又问:“你可记得当时,她说了什么吗?”
“她说,”秦纷将目光放得远了些,微微苦笑,继续道:“她说,既然是游戏,被抓到才有意思。可有一天,假若你们俩寻遍了整个大汉,也找不见我了,也不要以为我在躲迷藏烦劳你们寻我。这叫,离开。”
阿娇心里有些难过,“那么,你与安未晞,明楼和琴阁,动用所有力量,都找不到吗?”
秦纷摇了摇头。
他没想到,赵琴兮拒了他的婚之后,还决然地,全盘退出所有人的人生。
倏尔,阿娇道:“可她已怀了你骨肉。”
听毕此言,秦纷颇感震惊,楞了半晌,“这你如何知晓?”他怀疑道:“难道是从玎珰口中?”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并非是从他人口中传出的话。”阿娇轻启唇:“只是碰巧前几日,我往杜衡园的淳于大夫处看诊,撞见琴兮向你拒婚。”
秦纷的背脊猛地僵了僵,以此看来,阿娇已然了解全局。他仿佛很想大笑,弯了弯嘴角,却差点哭出来,强自逼了泪,道:“老天爷他,着实安排地一分不差,步步都能令我无招无措。”
阿娇仍旧面色平淡地看着他,无法出言相慰。
“琴兮的反目成仇,门派内部的分裂,和你陈娇的冷眼相看,所有这些,原本是我,投之于安未晞的。可没成想,因为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偏偏又是我自己的孩子,几乎将一切颠覆!因是我所种,这果……”他顿了顿,“这恶果,也不得不由我尝。”
情绪难抑,“扑通”一下,他失手将一盏酒杯打翻在旁。
“阿娇,你一定很失望吧?”秦纷说这话的时候,目光里带了五分忧伤,五分无奈,望向阿娇。
阿娇慢慢地,将那酒杯扶起,莞尔唤了一声,“秦哥哥。”温声软语,一如往日,却好似一枚银针般戳得秦纷的心猛地一痛。
“唤你声哥哥,是敬你比我年长些。可即便你长了我数年,今年也只有十八岁。在我大汉,男子二十而行冠礼,方示成年。便以阿娇自己作个喻吧。阿娘十分重视我十五岁的及笄之礼,不知在多久前,花了六百万钱令八位巧匠制作了一支华美至极的玉簪。我知晓后,觉得她十分破费,但心里,却也十分高兴。她许诺说,会在我明年生辰,二月二花朝节那日,亲手替我簪上,以庆我成年。所以,在二月二之前,即使我以为自己足够独立,那也只是我以为。”
“虽然,秦叔叔的很多想法与我们大相径庭,包括他认为你十八岁便该是独当一面的年纪,可,终归,你还不够成熟。”
阿娇站起来,立在窗边,向外瞧,此乃长安一处繁华闹市。曾经在这里,她第一次见到秦纷。
紫衣华服的少年郎,骑着通身银白的健马而来。
飒爽英姿,眉眼含笑。略略数言,将一众长安百姓调笑。
陌上谁家年少?
足风流。
阿娇有些恍然,她转回身,同秦纷继续道:“你将人心看得通透分明,将谋略掐算得步步得当,却唯独,算漏了自己的心。”
“我倒还记得你说,你也是喜欢我的。可,若喜欢我,便该认真待我,如何又使琴兮怀了你的骨肉呢?你纵然是抱负远大,是不得已,牺牲了青梅竹马的琴兮,也不得已,要牺牲掉,我。你将我们俩,或许还有其他人,都牺牲得太轻易了。”阿娇难过地抿了抿唇,道:“秦纷,你大约还不知道,要如何爱一个人。”
她是真的对这个人动心过,只是这个人,没有及时抓住机会而已。
“我……”秦纷张了张口,什么话也没有说。此时此刻,第一次认知到,自己还太过年轻。他也确实如陈娇所言,不懂得如何爱一个人。
阿娇沉吟道:“希望你将琴兮寻回来之后,能够好好爱她。”
她提步欲走。
秦纷错愕,急得将她的手一把握住,“等一等。”
他切切的眼神望向自己,令阿娇倏然落泪,一滴一滴直落到衣襟上。等一等?秦纷,我没有等你吗?
一年前,你突然离开长安去了玉门关,我就在等你啊。
在睢阳的时候,你要借琴兮令安未晞与赵长老反目,我也在等你啊。
在背叛与安未晞感情的时候,在很多很多个权贵向堂邑侯府提亲的时候,我哪一次没有等你啊?
阿娇挂着泪痕,慢慢地,慢慢地将秦纷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就好像,从前她在睢阳从后抱住他时,他所做的那样。轻声道:“对呀,是我等不及,所以不要等了。”
然后头也没有回地,御马返至长乐宫。
所以她也就没有看到,秦纷同样泪流满面的脸。她也就没有听到那个人说了多少多少遍,“对不起”。
阿娇着了一袭红色罗裙,鲜衣怒马,不多时便消失于转角。
秦菡站在琉璃居前,喃喃道:“阿娇和哥哥,竟落得这般结局。”
“那么,我与陈珣呢?”这句话,放得极轻极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