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一路听着杨得意的禀报,转身进入临华殿。
杨得意长长地“哎?”了一声,然后摇了摇头,恰到好处地噤声。自长公主出殡后的十天里头,他们家太子总是有意无意地避着堂邑翁主,但今日也不知因什么缘故,主动来了翁主暂住的临华殿。他几不可见地撇了撇嘴,跟随在太子身后。
进了正殿,却没有见到主人。
刘彻自寻了个座,便有眼尖的奴婢凑上前来倒茶,那人道:“太子殿下稍等,翁主今儿个去给窦太后请安,还未回来。”
刘彻瞧着她机灵,问道:“翁主近日可有再昏迷过?”虽然并未听说这等事,还是问上一问。“或是头疼脑热?”
宫婢温声答道:“十天来,都不曾有过什么不舒服,三位太医令日日来看诊,都说毒素已清了一半了。只是,这几日的病情,却丝毫没有进展。”那宫婢想着太子殿下与自家翁主素来交好,说这些话约莫也有用,便道:“翁主不大肯喝药,前时被窦太后和一些姑姑们拘着,药是日日喝的。如今从长信殿搬出,若恰好撞上胜皇子,哦,是中山王殿下来访,也是略略肯喝几口。其他些时候,总是半日喝半日不喝,或是喝一日,停两日。”她苦道:“这样子,病如何肯好……”
刘彻面上淡淡,“怎么不早早地禀告太后?”
“怎敢不禀告,只是翁主她……”
“算了,”刘彻素晓得她脾性,定是明面上答应,暗地里不执行,便直接打断那宫婢所言,又问道:“今日的药,她喝过了吗?”
宫婢垂头,“不曾。”
“再去热一热,等会送来。”刘彻远远地已瞧见阿娇进了门,便吩咐道。
陈娇自长信殿往窦太后处请了早安,禀说过几日返家去,已得了允。回来时,望见刘彻闲闲飘过来的眸色。
今日天色不大好,乌云铺得密密,挡着大半辰光,似有落雪的迹象。
她走至刘彻身前,略一躬身,“太子殿下……”
刘彻蹙眉,“免了这虚礼。”他瞥了身旁的座位,道:“坐下,咱们说会话。”
顿了顿,阿娇道:“好。”
刘彻面色冰凉,一如往常,其实内心比面上更要冷上几分。十日前,见娇彻二人温情脉脉,心中很不爽快,憋了满肚子火,却不知从何处发泄,便冷了陈娇好些日子。
他前世里,深体会过陈娇之绝情。因不愿受王太后与未央宫其他嫔妃主要是卫子夫的气,便自请搬出汉王宫,着手江湖澄音事,眼不见为净。直至她遭突变身死,几乎没能正经见上一面。无论是怎样一段感情,无论她曾经投入多少,她果真断了心思,便是一辈子的无缘,纵是他刘彻全力挽回,也没有办法。
他虽冷了陈娇十天,可那人全然没有任何讨好的意思。于是他只好讪讪地跑来相见。
此时,刘彻无奈望了望他认为天下最不该爱上的人,倒不知该同她说些什么。
不多时,方才与他搭话的宫婢将一碗药端到面前,“翁主,您今晨还未喝这药,奴婢将它热了热……这一碟蜜饯也是……”
刘彻有些受不了这宫婢唠叨,打断道:“把药喝了。”
阿娇将目光移到黑漆漆的药上,伸手接过玉碗,眼一闭,急急地喝下。见小婢再次奉上蜜饯,她只淡淡道:“不用了,你先退下。”扬声吩咐殿内其他人,“都退下。”过后,转头向刘彻,道:“太子想说的话,现在能说了吧?”
在刘彻两世记忆中,阿娇但凡喝一小碗药,之后不吃完四五碟蜜饯绝不肯罢休,从不见她如此爽快利落,一时有些发怔,亦有些心疼。自长公主去世,不知她究竟改变多少?
“我来,是因为我放不下你。”刘彻缓缓道:“虽如今,你与中山王有婚约在身,但,若你我有心抗旨,这婚约也未必解不了。”他沉声道:“你面上装作风轻云淡,但心里仍旧爱我,是不是?既然这样,愿不愿意为我抗旨?窦太后疼你,她断不会为难你。更何况,孤是太子,父皇本就打算为我们赐婚的。只要你我说一句不愿意……”
阿娇凝神望他,“哪有那么轻易?如今压在我身上的,只是一道外祖母的懿旨。但压在我心上的,却是我娘亲遗命。”她语气清凉,“你说你放不下我,可你更放不下你的江山。依我阿娘的意思,这等男女之情,不出几年便磨灭消失殆尽,太子之心意,恐怕不如一个中山王妃之位来得实在。”
刘彻只是笑了笑,“你娘的意思?那你自己的意思呢?”
阿娇并不说话,她望向窗外,已飘下白雪。
刘彻继续道:“阿娇,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他扭过她的脸面向自己,平静道:“我本来不想逼你,我从来也没有逼过你。可是你总是这样,不肯面对自己的心,你遇事,从来只知道逃避,就像那碗苦药,一回不喝,两回不喝,身边奴才劝一回不听,两回也不听。你可以把病一直拖着,也可以把心事一直拖着,可是你回答我,你要逃到什么时候?”
阿娇仍旧别开脸去,奈何被刘彻制住,挪不开。直被他看穿心意,震惊与无奈之下,落下两行泪,轻声啜泣。刘彻并没有为她擦拭,只是道:“长公主与整个堂邑侯府上下,甚至于未央,甚至于长乐,甚至于我,所有人都宠着你。旁人觉得尽管你这样受宠,也没有生出杀人放火、仗势欺人之事,也有觉得奇怪的。其实他们不知道,或许连你最亲近的娘亲和弟弟也不知道,你最大的毛病,是逃避。”
“把不想看见的东西放在一边,把不想做的事情放在一边,自有他人处理,直到不劳你费心,直到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着眼小处,仅逃避一碗药,着眼大处,你逃避的,是我拱手江山为聘。”
有些事,甚至连阿娇自己也意识不到。心事直接被刘彻摊开来讲,恍若被拆穿一场密谋,顿时手足无措,泣不成声。为了躲避刘彻的眼神,已经躲进他怀里。
刘彻从来没有那样言辞恳切地劝过一个人,也没有那样语气温和地指出过一个人的缺点。他的玄服染上这个怀中女子的涕泪,毫不在意,只是在她耳畔,一句一句地软语相慰。
直到最后,阿娇抬起头,向他道:“刘彻,对不起。”
刘彻,对不起。
“娘亲临死前,放下了一生不能放下的朝堂政事,放下了生她育她相偎一辈子的外祖母,放下了窦陈两氏千百人,唯独放不下我。她挂念的,只有我的亲事。她只是要我和刘胜在一起而已,她只有这样一个心愿……”
“或许不出两年,你就能把我忘记了,或许会有另外的女子,让你以江山为聘。那时我在中山国,我在中山国,我也会,很……”
刘彻对上她的眸,冷冷道:“阿娇,拒绝了我,你不要后悔。”
很久很久,阿娇才道:“好。”
他出临华殿的时候,雪下得很大。刘彻贪凉,不曾穿得很厚,现在感到身子极冷。杨得意在身后替他撑了伞略略挡雪。
听见有人唤“太子”,好像是阿娇的声音,刘彻也没有回头,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陈娇拒绝他后,一人在殿内哭得昏天暗地,自然不会来送他的。
直到阿娇一身素色孝服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料错了。
“是这么快就后悔了吗?”刘彻问。
阿娇的臂间垂了一件披风,她淡然道:“我只是想送送表哥。”上前两步,举起那件披风,“我想亲自替你披上。你未有一日不对我好,可我从来也没有为你做过什么事。”
刘彻一笑,他惊觉自己这会子还能笑得出来,心内又一抽痛,“这话说得对。”
阿娇也是第一次为人披衣裳,天寒地冻的雪地里,手僵得连个结也打不好。刘彻低着头望她,鼻中,口中呼出的热气不时喷到她手上,她打了一个哆嗦。
虽然是笨手笨脚的,可是刘彻忽然想吻一吻她。尽管,此时,他身后尚有一个杨得意并两串侍从,可两人靠得极近,阿娇的俏脸就在眼前。睫毛上挂着未擦拭的泪珠,随着她眨眼睛,一颤、再颤。
刘彻的手不自觉地搂上她的腰,阿娇一愣,手抖了抖,快打好的结又散了。
当着这些奴才的面,刘彻渐渐靠近,阿娇又一愣,竟忽然闭了眼。
仅仅只是一瞬间。
许是一滴雪水落到脸上,许是想起殿内两人的正式离别,许是这些奴才碍了眼,方才动的情,冷却得极其快。
接着,二人不约而同地、不动声色地分开。刘彻面色平静,自己动手系了个结,道:“不必送了,自己回宫添件衣裳。”
阿娇躬身称诺,回头走了。
殿门外不远,刚封了中山王的刘胜,前来看未婚妻,倒是恰巧看见方才一幕。他只是淡淡笑了笑,便上前几步,与太子刘彻作揖问好。
刘彻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望他,直向前走,却看到对面刘胜面色突变,唤道:“阿娇!”
刘胜快步走了过去,将晕倒在雪地里的陈娇拦腰抱起,进了殿内,而其身后的刘彻则微微蹙起了眉。
杨得意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准备走人,却听到自家太子吩咐他道:“去传太医令。”他只得奉命去了。
之后,太子再入临华殿。
太医令得太子宦官杨得意亲自来请,立刻急急奔了来。一通药理明细相烦扰,刘彻听了极不耐烦,正欲打断,坐在阿娇床边的刘胜笑道:“张太医不如说得通俗易懂些,我和皇兄又听不明白这些。”
张太医这才缓缓道:“堂邑翁主前几日的毒素未清,滞留体内,本就埋藏危险。今天不知因何故,急痛攻心,排遣不得,才会突然陷入昏迷。”
刘胜笑意淡淡,听到“急痛攻心”四字时若有似无地瞥了太子一眼,心下几分了然。又道:“既如此,这毒该如何呢?还可解么?”
张太医道:“无妨,只要开几帖药令翁主服下,几日便好了。只是千万要按时按量地喝下去,这毒性凶险,实在耽搁不得了。”
刘胜一笑,“好。”
张太医这便退下开药去了,独留这三人并了几个奴婢在房内。
刘胜正思虑着如何温和地将皇兄请出去,听得道:“你既已经封了中山王,不日便要去京就藩了。”
“是。”
刘彻沉了声:“陈娇,将来是你的王妃。如今因长公主刚去,婚事不着急办,只是,以后,你定要护好她。”他对上刘胜的眼睛,“可还记得前几日,你同我说过什么话?”
刘胜不假思索地道:“愚弟说过,若得阿娇做了我的王妃,定护她一世安稳。免她愁苦,免她忧虑,并许她,长乐长安。”
刘彻深深看他一眼,目光移至安睡模样的阿娇,轻声道:“她是个被宠惯了的,往日看着脾性不错,其实刁钻在骨子里,所以今日,我还另有几句话嘱咐你。”
“我与阿娇青梅竹马,一同玩到大。”刘胜笑了笑,“她有几分是好相处,几分难相处,我倒也知道的。就不必……”
刘彻全不理会他的婉拒,却只管自己说起来:“她素日但凡手足无措的时候,定会揪自己臂间的小绳儿,这时候与她说话,语气尽可放缓些。”
刘胜打断:“这,我是知道的。”
刘彻依旧不理会,只继续道:“她不喜喝那些苦药,以后耍赖不喝,也是有的。病情不严重,你不妨睁只眼睛闭只眼睛,软磨硬泡哄着。病情严重,她也不喝,你再用强的来逼迫。”
“她真正喝醉时,会将旁人错认作我。到时,尽是使性子发酒疯。你,尽量别让她喝醉吧。”
“受了打击,或是心里难受,白天看不出她有什么不同,到了晚上,会辗转不成眠,有时候,会连着几晚上,都睡不好。最难过的时候,一个晚上被噩梦惊醒了九次。”尽管那是前世。
……
刘彻如数家珍地连连说了数条,顿了顿,其他或还有,却不大想得起,便道改日想起,再来告诉他,径自走了。
刘胜站在原地,呆了半天。
他本以为,自己只是夺走了太子一时的心爱之人。现在才分明,他是挖空了一整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