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杨得意拎起一名小黄门的衣领,极不客气地怒道:“你这该死的东西,明知道陛下这几日心里不痛快,还自个儿凑上去得罪?以为自己脖子上挂了八个脑袋,足够砍是不是?还连累得本公公……”他实在气不过,甚至对这小黄门用上了拳头,“你怎么连李姑娘和堂邑翁主都辨不出了,啊?”
小黄门虽挨了打,却因自知犯了错,也不敢出声嚎叫,只呜咽着哭道:“公公饶命,小的四年前是未央宫伺候的,也见过堂邑翁主几面,可瞧得并不真切,晓得个大概模样。是以两日前初见李姑娘,才会,呜呜,才会……”
“哼,才会什么?你怎么说不下去了?才会将李姑娘报说是堂邑翁主吗?本公公今日告诉你,若非当今陛下仁厚,而你又是晁书的亲弟弟得他冒死相护,你现在还能留着小命在这哭?”
小黄门晁顺极委屈,想这李姑娘和堂邑翁主长得有六七分像,他今晨将“李姑娘”认成了“堂邑翁主”,陛下瞥了一眼门外,回过头来,脸色青沉劈头盖脸便是一个耳光!
他年纪虽小,从前也听闻陛下是个不怒自威的主儿,从不对宫人动手,因他根本懒得动手。可当时,竟……说起来真是一把辛酸泪,只能憋屈地望着杨得意。
杨得意最后在他臀上猛踢了一脚,发落道:“去,给我跪那儿去!”
却是神色悲悯地瞧了他一眼。可怜见的。
不知陛下是如何打算的,明明翻江倒海似的满天下寻了个酷似堂邑翁主六七分的李妍回来,摆明了得不到正主儿,便将她看作替身,可当旁人都愿意将李妍看作翁主替身的时候,陛下又不乐意了。
瞧今晨那意思,分明是“这姑娘也能被你们认成堂邑翁主”的模样。
这差事,忒难办!
杨得意苦笑着摇摇头,目光被一名墨衣男子吸引。那名男子头戴黑色面罩,偶尔出入汉王宫,是以,从前他倒也见过的。
于是,殷勤地凑上前去,躬身道:“泉公子,陛下正在建章宫内等候您。”
赵泉兮微微颔首,以沙哑的嗓音有礼地道:“烦请公公前头带路吧。”
两人至殿门外,杨得意朝赵泉兮一笑,示意他在外等候,自己在殿门上轻轻叩首,这才进去。
他这般小心,因陛下适才刚发过脾气。
那时他正在里头伺候,初时平静自然波澜无惊,陛下心情不错,还能同李妍姑娘开个把玩笑,可风云变色几乎只在一瞬,杨得意一抬眼,站在陛下的身后,亲见他因李妍故意模仿堂邑翁主的一个笑,便歇斯底里地发起怒来。
之后陛下便将所有人赶出建章宫。这座巨大华美的空旷宫殿,他只留下自己一人。说是不准任何人进去,其实,难道不是将自己关在里面一般?
自陛下开始称呼“堂邑翁主”为“未来中山王后”之后,几乎是日日有发不完的怒火,脾性竟叫最熟悉他的杨得意也摸不准了。
是时,他入得殿内,见陛下埋首于成堆的奏疏竹简中,垂首禀告,“陛下,泉公子正候在外头。”
“宣他进来。”刘彻淡淡开口。
杨得意亲自将赵泉兮请了进来,而后退下,替陛下关上殿门。
建章宫,殿内。
赵泉兮卸下面罩,露出被火烧伤的半面疤痕,向刘彻躬身,“主上安好。”
刘彻自堆满竹简的案桌前起身,负手而立,问道:“今日,她离开长安了吗?”
“未曾。”
刘彻狐疑,诸侯来朝恭贺新帝登基,照理本该在昨日之前离开。众多诸侯早已动身,独中山王刘胜与他未婚王后迟迟没有反应。这可不寻常,万一被朝臣们发现,往大了说,是诸侯对皇帝不敬!刘彻本是挂念陈娇,才令赵泉兮去探她每日情况。却没想到,查出这事……
赵泉兮垂首,缓缓启唇,“属下也觉得疑惑,因此多加了些人手下去深查。原来,”他顿了顿,道:“是中山王身负重伤,且中了毒,病体难以启程。”
刘彻回头,转身,“他病得这样重?”下一瞬,立刻又问:“陈娇知道吗?”
赵泉兮答道:“中山王重病已有多日,堂邑翁主……想必是被瞒住了。”
“瞒住了?”
“是的。中山王殿下严声威胁,若有人敢将这事告诉他未婚王后,必诛杀他满门。是以,还不曾有人将这事泄露分毫,只有他别庄里头的人知晓。堂邑翁主去过那别庄两回,被各种理由劝了回去,她起了疑,也正派人查,但,没人敢告诉她实情……”
“荒唐!”刘彻厉声呵斥,问道:“阿胜患了什么病?”
赵泉兮偷偷觑了一眼自家主上,答道:“因追杀薄未晞,反被刘陵翁主陷害。经脉受损,身重蛇毒。前者已被不知何方高人所医治,但那蛇毒,却是解不了。他们连那是何毒都无法知晓,勉强吊着命,再耽搁三日,恐怕有性命之虞。”
蛇毒……
三日……
性命之虞……
刘彻负着手,默默立了许久。良久,眸光闪了一闪,立即回座,一边抽出上好的素纸,修书一封,一边向赵泉兮道:“替朕马上联络顾川仪,朕要与她见一面。”
“是。”
刘彻又将飞速写好的信件交给他,“这信,送至北宫!不容有误!”
赵泉兮再次垂首,“是。”他已经有些猜到,主上心中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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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日后,堂邑侯府。
“翁主,这是从汉王宫送来的信件。”朝雪向阿娇双手奉上,又开口道:“今儿个,中山王的别庄,又有新的消息,现时外头有一位花匠,是偷擒了来的,或许有一些话能从他嘴里头套出来。”
陈娇将信放在一旁,正色道:“先把那花匠传进来。”她太想知道,刘胜在长安的暂居别庄里,发生了何事,令他久久不出府,莫不是在里头豢了美人?也不该如此。若真豢了美人,想要瞒着她陈娇,偷运到中山王宫里便是了。何必如此?
不一会,一位方脸的花匠被两名小厮从后面拘着,半推半踢地押到陈娇面前。
“翁主,翁主饶命!不知您抓小的来作什么?小人,小人什么亏心事也没做啊!”
“不必惊惶!你只需回答本翁主几个问题,”陈娇面色严肃,“你可是中山王所住别庄的花匠?”
那方脸花匠愁着眉抬头,哭道:“是,是,是,小的正是……”
“那么,本翁主要问你,这几日,中山王在府中,大体上是怎么过的?有几日不曾出府了?”
花匠想了想,“小的有数日不曾见王爷出门……”他又连连摇头,“不,不不,今儿个出去了!不过是被人抬着出去的。”
“抬着?”陈娇挑眉。
花匠生怕自己说得不清楚明白,惹来翁主厌烦生气,急忙解释道:“前几日,确实感到府里不太寻常,说不上是出了什么大事,所有人都匆匆忙忙又人心惶惶,小的一个平凡花匠,终日埋首于花事,春日里又更忙,每日要浇水、施肥……”
陈娇蹙眉,直接打断道:“谁让你说这有的没的?”
花匠顿了顿,心头发慌,忘记自己前头说了什么是“有的没的”,战战兢兢地回复道:“前几日虽感到,府中有异样,却不曾发觉是何异样,直到今日,大约午时,一位宫里头的太妃娘娘驾临本府,听说她是王爷的生母,贾夫人,众人拦不住,也不敢拦,她径直去见王爷,后头跟了一位姑娘,说是能妙手回春,后来王爷被折腾了许久,被抬上马车。府里的管家说,管家说……”
“说什么?”陈娇心绪不宁,有些着急。“妙手回春”的姑娘?难道刘胜先前是得了重症?
可花匠吞吞吐吐许久,眼睛不住地觑着这位堂邑翁主。因他一下子想起来堂邑翁主是中山王殿下的未婚妻,犹豫着该不该将后头的话说下去,却又禁不住其催促,眼一闭心一横道:“管家说,王爷和太妃娘娘,是回封地了!”
回,封,地!
他们回了封地!
可陈娇,却被落在了长安!且不说前几日刘胜因何故不曾告知他正受重伤,只这一条,刘胜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陈娇几时受过这等蒙蔽,立时气血上涌,摔了手边案几上的杯盏,怒道:“他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精美的杯具“哗啦”一下摔碎在朝雪的脚边,吓得她惊声尖叫,却引来陈娇一瞪!
朝雪心头如战鼓怒捶,她知道,这下子,翁主是动了真怒。眼角忽然瞥见方才的信件,上面笔迹娟秀,写了个“娇”字,又是汉王宫传来的。聪慧的她立刻联想到,极有可能是北宫的贾太妃亲笔……
陈娇怎能没有想到这点?她素手轻启,抽出信纸……
这是一封……
悔婚书!
陈娇再次被气得热血冲脑,立刻下令,“来人,快去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