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阿娇从刘彻处得知了朝露的死因,一度不敢相信,几次小心翼翼地亲去论证,直到刘彻严声厉告,方止。她道:“我原是十分怜悯她的。阿娇以为,风华正茂之人,若是被上天夺去了眼睛,即使人生再得意,也是难以忍受的。失去了眼睛,她再不能分辨白日或黑夜,爱人或仇人。因而她所有的时间里,一半是茫然无措,另一半是心神不宁,哪里还有乐趣可言呢?更不用提有口不能言了。但,既然煦禾只是出于假装,我对她的这份怜悯,想来也十分可笑了。”
而朝露呢,两年前听说翁主既盲且哑之后,担心有过,悲哀有过,怜悯亦有过,她那时何曾能料到自己有一日竟会死于为之担心过、悲哀过、怜悯过之人?天意不可揣测,竟荒唐至此。
于是,她再见到煦禾之时,便很尴尬了。不仅是因朝露死于她手,生了心结,更是看见那张温婉和善的脸时,想起她暗藏之祸心。然,窦太后倒并不觉得,日日遣她至长乐宫用茶用饭。
煦禾是何等人?大汉至会装乖弄巧者。如此一来,岂有推辞之理?祖孙俩其乐融融,天伦尽享。
自觉长乐宫待着不适,也便索性不去。这一日,平阳公主送来请帖一封,邀她三日后至平阳侯府一叙。
平阳公主,刘娉,乃王皇后嫡女也,下嫁大汉开国功臣曹参之曾孙,曹寿。两夫妻虽过得和乐美满,但如其他长安贵族一般,整日无聊,便常邀些年轻贵族赏花品酒,诸如此类。不时做几桩媒,便是更好。太子宫中的卫氏,从前便是平阳侯府的歌姬出身。也有其他贵族公子小姐,被刘娉所撮合。
阿娇从前不喜这相亲之宴,是因她心有所属。然如今十四岁,还未许个人家,便有欠妥当。若等到她父母或太后陛下等来为她指婚,恐又不甚满意。既如此,择日不如撞日,这一趟平阳侯府,去定了。夫婿是她来嫁,自然也得由她来选。
太子刘彻,本是老天为她选定的夫君,夫君虽好,这段缘分却不够,终究长缘短分,惹人唏嘘,罢了,只得再寻一个。阿娇并不信命中注定这回事,她信的,乃是时势。如临江王之死,并不是老天让他亡,而是时势容不下他。太子之位只有一个,刘彻身为嫡子,见不得庶长子蠢蠢欲动地谋划将来与他造反。再如同她陈娇,并不是与刘彻命中注定没有一番好结果,而是时势逼迫,难以成全。纵然刘彻真心欢喜她,纵然她觉得这颗真心难得,也只能发乎情止乎礼,点到为止了。长嫂曾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便也是这样的道理。
三日后,阿娇携帖而往。为今日小宴,精心挽了个高鬟,饰以玉簪。步摇微垂,朱钗含翠,身着茜色罗裙,外头套着银鼠紫缎滚花大氅,端的是华贵大方。
长安贵戚中,女多男少,僧多粥少,是以今日打扮得明丽动人,不肯落了下乘。今日穿得衣裳不多,连见袄儿也未添,真真是下了决心的。只是着实太冷,连说话都不禁打颤儿,颇有些尴尬。思来想去,不如喝些酒将身子捂热了先。
十几杯下肚,略暖了些。赴宴的公子哥儿与小姐们渐渐多起来,阿娇眼尾一扫,看见了皇子刘胜,想到他或许能给她介绍几个好友,便打算先与之攀谈起来。
奈何刘胜情绪不大高,两人保持了三问一答的状态谈得不甚畅意。阿娇蹙着眉,道:“阿胜,为何你今日这般恹恹的,连些老爷们儿的样儿也没有?全不像你往日的形容。”
“往日?”刘胜呢喃,“我已不记得往日是何形容了。你倒说说看?”
阿娇认真思索着,比出五指,一条一条列下去:“五大三粗,对吧?欺凌弱小,这你赖不掉的,还有英姿飒爽,额这个就不对了……我再想想啊。”又续道:“啊,德行有亏!果然说得准确无比吧?你看我陈娇多了解你,真是不枉相识一场。”
刘胜瞪了她一眼,“我在你眼里,真的这般不堪?”眼神倏尔变得难过起来,哀道:“陈珣恐怕也是作如此想的。你与他是双生子,很多想法都是相似。”
阿娇以为他心情低落,本想与他开玩笑,却不料他竟当真,一时触到他的伤心事,忙道:“不对不对,我不过是玩笑玩笑,怎好当真呢?你在珣儿心里,一表人才温柔体贴,最是天下好儿郎的。你……”
“你千万别丧气”这句话卡在喉咙里,又咽入腹中。适才未曾留意到,陈珣与秦菡谈笑宴宴的模样,两人眉梢眼角皆含风情,顿时说不出话来。他们不远处,秦纷像是受了冷落,又似乎只是自己不愿加入,孤坐饮酒。
珣儿的意中人,不是……秦纷?阿娇疑惑,并转头问刘胜。
刘胜淡淡道:“我也不信,自己竟输给了一个女人。”
阿娇努力地理了理自己的思路,单手支腮,望了望身边的刘胜,又望了望自己的弟弟陈珣,豁然起身。
她对秦菡微微一笑,扯了陈珣的袖子,拉至一边,道:“我们失陪了。”
陈珣施施然地望着阿娇,笑问:“这是为何?”
面对亲弟,没什么好拐弯抹角,阿娇直问他:“你不喜欢秦菡,为什么装作喜欢她,还让阿胜难过成这般?”她压低了嗓子,语气中隐隐带了丝不悦。
陈珣依旧风轻云淡地笑着,“我只是想跟她成亲。为了堂邑侯府,为了你,我必须娶她。或许阿姐你不懂,但至少,不能妨碍我这样做。父亲母亲都很认同,长兄长嫂亦然,秦家,也是欢欢喜喜答应了的,这有什么不好?”
秦家即明楼势力,握住了它,即使最后窦氏一族败落,堂邑侯府也免不了国除之运,也有最后一层保护。陈珣如今做的,正是这么一个打算。而阿娇初始怀疑他不爱秦菡,也是因动机太过明显的缘故。
长嫂十分热忱地撮合与秦家的婚事,一方面,是应她与秦落交情深厚,另一方面,也是为堂邑侯府求一个保障。万一这么多年来对朝廷的步步谋划要付诸流水,他们还能如何呢?
但,秦纷此人,已被阿娇从心里拔除。杜衡园内,他与赵琴兮的对话,阿娇始终难以忘怀。赵琴兮在前几天害喜,代表两人珠胎自一两月前暗结。那时候,正是秦纷刚从玉门关外回到她身旁,自己最相信他的真心的时候!若,连彼时也令人不能相信,可见此人不值得托以真心。而,珣儿对秦菡,更是素来不喜,心地并不如何良善,为人并不如何温柔,如今要委屈他娶这个女人,难道他就愿意吗?
阿娇认认真真望着他的眼睛,黝黑清澈,轻声问道:“珣儿,你真愿意,娶她吗?”
陈珣笑意一顿,随即道:“我,自然愿意的。”他仍旧是一派温温润润的模样,“我这个做弟弟的,已懂事到为侯府谋划至此了,那你身为阿姐,以后,能不能替我多照顾些阿胜?他虽是个王爷,从来不是那么懂事,你便多多提点他一些。”
阿姐未觉察出陈珣语气中的深意,答应得十分干脆,“一定会的。”
陈珣又道:“其实这也是,阿娘的意思。”
阿娇知道珣儿情深,以为他不放心,再次承诺道:“定不辜负娘亲嘱托。”
这时,平阳公主刘娉方至,同大家寒暄一阵,说了些场面话,便请众人落了座。陈珣朝阿娇笑了笑,复又坐到秦菡身旁,阿娇见此,颇体贴地履行起诺言来,替刘胜倒酒递杯,巧笑嫣然。
酒宴上,自少不了歌舞助兴。平阳侯府的歌姬舞女,是刘娉下了血本花了好几番功夫调教的,十分拿得出手。看着宾客欢喜,平阳公主的眉色间偶露得意之色。阿娇亦眉飞色舞,同座旁的刘胜诚恳地把酒言欢:“你适才说那穿绿衣衫的舞姬更美,我看倒不尽然。那腰也不够细,那小腿又粗,肤色也不够白啊。啧啧,你这什么审美。”
刘胜微露三分醉意,得美酒消愁,略有些开怀:“可是你说的那位黄衫姑娘,她,她是个平胸啊……”
阿娇满脸黑线。目光移至陈珣处,他与秦菡依旧亲密,而座旁……秦纷,不知踪影。又环顾一番,竟瞧见他坐在刘胜另一旁……
这令阿娇不是很自在,却装作不见,继续与刘彻说起不着边际的话。许久,刘胜终于道:“你大约不知道今日这宴,是个什么宴吧?”他转着手中的小酒杯,眼神随之流转。
“相亲宴啊。”阿娇笑了笑,“我怎么会不知?”
刘胜瞥她一眼,“那……你还在我这里干嘛?”
阿娇面露难色,与他勉强笑道:“原来,我是想让你介绍些世子公子给我认识,后来么,看你这般颓废,便好心来开导你。”她又道:“你莫不是不承我的情?”
刘胜轻笑:“今日你对我大献殷勤,原是为的这般。好,那我也同你正经介绍几个与我玩得好的朋友,你且跟我来。”刘胜站起身来,喝多了些酒,有些颤颤巍巍的,像个酒鬼老头,脚步走不利索。见他歪过来,倒过去的,阿娇略略使力扶他一把,不巧却被他推倒。
眼见刘胜扑头倒下来,她无奈心道,这一倒,岂不太过风流了些?可还,嫁得出去否?
突然,感到腰部被人猛力一把揽过,而刘胜亦斜斜倒向右边,阿娇对上那人的眼,面上微微泛红。是秦纷。
阿娇立定,却不瞧他,焦急地望向刘胜。刘胜身为皇子,被小小侯爷之子推至低案上,吃痛“低吼”了一声。这痛却教他醒了七分,猛地一圈挥向秦纷,阿娇急忙拦住,轻声相慰。
陈珣担忧的眼色望过来,更教刘胜气消了大半,只猛瞪着秦纷。
秦纷恍若未见,直直盯着阿娇,却听到一个尖细的嗓音响起:“太子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