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了,“你不用安慰我。”
推开他放在自己腰际的手,沉下了声音,“太子殿下亲自出手,哪有不成的事情?”
说完,她回身入了兰居。垂眸关门的一刹那,却被刘彻握住了手腕,“你是在怀疑我?”雨势渐弱,一滴一滴打在瓦上,如抑郁的叹息声。
刘彻的目光定定地望着她,但她别过了头,再不言语。顿了顿,刘彻又道:“你竟然怀疑我?呵……”
他惨然地笑,硬是捧着阿娇的脸,让她正视自己。
朝露仍旧立在原来的位置,错愕地瞧着言语和举止皆怪异的两人,踌躇着是否应该开口。开口说些什么?然而,她的自知之明告诉她,自己不过一介女婢,万不能置喙太子与翁主之间的事情。
朝露恭顺地朝两人福身,直到刘彻的余光瞟到她,沉静地道:“你们都先出去。”
兰庄的婢子们随着朝露轻声退下,阿娇往房里退了几步,淡淡道:“表哥也,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你让我,静一静。”
腹内痛得一抽一抽的,说的话也是一顿一顿的。阿娇的脸色越发苍白,只是强撑着身子,望着刘彻。
这一次,她唤的是“表哥”,正如平日所唤的一般无二,个中感情却毫无类似。以前,是为了表达两人之间的亲昵,如今,只是为了让刘彻莫要在意自己方才的大不敬。
刘彻并不在意她的称呼,只是十分执着地要与她弄清楚谁才是要害她的人。
阿娇确实有充足的客观理由怀疑自己,但他原以为,凭他俩多年情分,阿娇绝不该这样怀疑他。
前世的阿娇,正是因了与刘彻多年情分,才对他深信不疑。后来的刘彻知晓了其母在阿娇平日的饭菜中做了些手脚,也曾替她多有隐瞒。可那时,他方年少气盛,受不得窦太皇太后的压制,急于一展抱负,且听信了母后的一番言论,才狠心牺牲深爱的妻子。
当再世轮回,他自然再也不肯做出此等牺牲。就算是窦绾,他也没有牺牲掉她。不然,窦绾岂能有孕?
何况阿娇?
他此生巴心巴肺拿来疼爱的女子。
刘彻望着她憔悴的脸,将她揽到怀中。阿娇不明就里地服了大寒之物,难以有孕,他很难过,又岂止是难过?且还被她怀疑是自己下手害的她,他很委屈,又岂止是委屈?
而这些,她统统不会明白。还只是个小姑娘,如此分不清黑白,如此分不清善恶,如此分不清……亲昵与轻薄。
阿娇不安分地推拒,急声道:“孤男寡女,怎能共处一室?你放开我,放开,然后出去!”
刘彻在她耳畔道:“你告诉我,到梁国之后,都遇到些什么事?事无巨细,你能够想起来的,都与我说一遍。”顿了顿,又把她按回怀里,“你不该怀疑我害你。”
阿娇痛得站不直身子,她想回床休息,或者只是蹲下来歇一歇。可是刘彻并不能体会,一次又一次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胸膛。疼得她眼眶蓄满了泪,咬着牙道:“没什么好说的,除了你,谁也没有理由要害我。我不是怀疑你,我确定就是你。你走!”沉着气说完这么长一句话,头晕目眩。
有一回在太子宫时,窦绾曾含蓄地向她吐露,宫中人心难测,举步维艰。身为太子妃,却身中母后与太子的算计,她一直难以有孕,正是因为她宫中的膳食性寒凉,而这些膳食,又是皇后娘娘亲自着了御厨来做的。而这些,她的枕边人,太子刘彻,又岂会不知?
阿娇虽得太子刘彻青睐,却是陈氏女。
刘彻喜欢她,却不喜欢同她生儿育女。他希望她进宫陪伴,却不希望她能够怀上孩子相伴。
枉阿娇以为,凭了表兄妹的情谊,刘彻待自己同窦绾不一样,她竟然忘了,刘彻同窦绾,还有着青梅竹马的情谊。青梅竹马尚且如此,凭她小姑娘一个,又当如何?
刘彻下手太快,因是对于让她入宫一事胸有成竹的缘故。
而她原想着在回长安之前拒绝他即可。不擅长拒绝人的她将此事一拖再拖。早知有今日,在入兰庄的第一日,就该毫不留情地拒绝,然后住回北冥客栈,也不会让他有机会在兰庄的饭菜里做手脚。
刘彻的身子僵了僵,心道“我绝不与尚且不明是非的人置气”,他又敛容执着道:“那安未晞呢?你与他相处最久,他又是使毒的高手,全身上下带的毒药解药不下二十种。或许你……”
“他决计不会害我!”阿娇趁刘彻说话时分心的当口,终于一把将他推开,歪着身子撑着窗沿,斩钉截铁道:“他对我,情根深种巴心巴肺的。我就是怀疑谁,也不能怀疑他。他承诺过,绝不会伤我,绝不会伤我堂邑侯府,绝不会辜负,我对他的信任!”
他并没有怀疑安未晞对她的深情,他原想说“或许你是不小心服了他的药”,可是听到阿娇这样信任安未晞,却这样怀疑自己,心里落差岂止天地。但是不论如何,一个人年岁活得久,也就不易动气,何况是对着面前的阿娇,便耐着性子同她道:“我对你如何,你当心中有数。即便你信任他,也不一定要怀疑我。你莫再耍小孩子脾气,仔细想想这些天发生的事情才是正经。可有得罪什么人,与谁有着利益上的矛盾?”
阿娇抬眸道:“想起来了。”
“什么?”
阿娇深呼一口气,想着即便是大不敬,也不是头一回了。
如今刘彻正义凛然地将这件事撇得干净,甚至假惺惺地与自己讨论害她的嫌疑人,便是把她陈娇当做一个孩子来看待。她也该平静地与他讲一回道理,好教他知道她并不是在“耍小孩子脾气”。
阿娇缓缓开口:“与我有利益上的矛盾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太子您。您虽对陈娇青眼有加,可大约也不想同陈娇生儿育女。毕竟似儿女这个结晶,不仅是您与我的结晶,更是皇室与窦陈的结晶。您虽看重陈娇,但也万不能因陈娇妨碍大局,万不能因一个女子,荣一个不可更荣的外戚。孩子,太子妃不可以有,陈娇也不可以有。太子曾对陈娇有过救命大恩,此情不敢忘怀,而无子之痛,此恨亦不能释怀。恩仇两相泯,从此太子与陈娇,除表兄妹之情便再无牵连。”
刘彻静静听完,语气甚清凉,“你既然笃定是我令你服用大寒之物,不妨嫁与我,让我负责。我定会好好待你,好好补偿。”
他心内被阿娇的话冻得冰凉,也没有什么理智洗清自己的嫌疑。只能依她所言,望她顾念旧情,心稍微柔一柔,念起他昔日的好,便嫁与他。或者心更狠一些,想与他互相折磨一辈子,才嫁与他。但他确然忘了,与他有深深的旧情的陈娇,在前世,就已经死了。
而这一世的陈娇,听了他的话后,诚恳地道:“以注定无子之身,嫁入宫中,恐怕凶多吉少。太子对陈娇的情意,陈娇十分感怀,却无福消受,只盼望着将来能嫁与寻常侯爷便好。于太子而言,当惜取眼前人,无论是窦太子妃,或是其他后宫美人,哪怕是得了闲怜一怜韩嫣也好。”
阿娇说了这许多话,抓着窗沿的手指僵得很,一时不查,身子歪了歪。
雨声哗哗然,如古穴残垣下的高声吟唱,阿娇略往窗外一瞧,恰好遇着清凉的秋风拂来,不由单手拢了拢衣衫。
刘彻勉强道:“你说的,仿佛有些道理。”
阿娇愣愣地望着他,想朝他点点头,却觉得这个头怎么也点不下去。
秋雨清苦,将人的心泼淋地沉倦而又消颓,他苦涩地朝她笑一笑,将她扶到床边睡下,转而欲离开。
阿娇晕头转向,眉头紧蹙,忽的抓住了他的袖子,睡眼惺忪地唤着:“表哥。”待刘彻转身,她梦语呢喃地换了个姿势睡了。
刘彻在床边坐了一会,确认她已经睡得很熟,俯身到她耳边,低声道:“阿娇,以你的直觉试想,在前世,你跟刘彻会有什么关系?”
“夫妻。”
“再以你的直觉试想,在前世,你跟安未晞会有什么关系?”
“情人。”
刘彻步履沉沉地踏出兰居,替她关上门。
再没有听见房中轻语:“情人?……应该不会。”
刘彻一走到廊下,便有家仆急急走来,在其身后撑开一把油纸伞,他淡淡道:“小雨点而已,不妨事。”说着朝身后的家仆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不持伞,不疾行,在雨中被淋得全身湿透。
恍然想起之前某一个夜晚,他在东宫被窦太后追问太子妃小产一事,回宫时天空飘下蒙蒙小雨。那时他同样拒绝了小黄门替他打伞,道是小雨点,不妨事,可那雨,确然要比今日,略微,略微地小一些。
其实那日,在太医令禀报窦绾无生育可能之后,他曾经向窦太后提过与陈家联姻之事。窦太后微笑着预备答应下来,而馆陶长公主却极力反对。道是阿娇性格不好,年岁太小,脾气倔强,如何如何配不上太子,终归是不同意这一桩婚事。他从前并没有少向馆陶姑姑表示过对阿娇的爱慕之心,而馆陶只做不懂,总以兄妹之情与他敷衍。
最后在东宫,窦太后道,若阿娇愿意嫁与他,那么皇祖母就成人之美。若阿娇自己不愿意嫁与他,今后这桩婚事也别再提起。
陈家只有一个嫡亲女儿,可窦家却不是,因而,若窦太后仍没有放弃与刘彻联姻,还可以将窦绾的嫡亲妹妹,年方十六的窦瑶,送入宫中。
刘彻正出神回想着,却听得月垂星道:“公子,公子这是怎么了?怎么不持伞呢?这么大的雨,您……”
月垂星一边道,一边急急地跑过来,路旁水珠四溅。她喘着气赶上刘彻的脚步,替他挡了雨,却换来刘彻回头与她冷冷道:“没你的事,滚。”
她楞了楞,瞧着刘彻冷峻的侧脸,一时难以做出任何反应,呆呆地道:“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
刘彻一番沐浴更衣之后,来到书房。房内候着一位黑衣男子,见刘彻进来,立即恭敬地行礼:“主上安好。”
“阿泉,”刘彻声音干涩,“不必多礼。”甫落座,便道:“事情办得可顺利?”
被唤作阿泉的男子恭顺道:“主上谋算得当,一切顺利。”
刘彻握了笔,欲修书回长安,抬眸与他道:“那依你看,澄音楼灭琴阁还需几年?”
“至多五年。”
刘彻冷笑,“五年,太长了。”他的眼中几番明灭,又道:“你回来地正好,便随我回长安吧。”
“是,”阿泉抬头,“不知何时出发?”
“今夜。”
阿泉的脸上有些为难,“主上,这雨下得挺大的,恐怕一时半会停不了。我们并没有急事要回去,那么……”
刘彻淡淡道:“就按我吩咐的去做。”
——分割线表示一下卖萌的心情——
“表哥!”阿娇从梦里惊叫着醒转,急忙唤来韵儿,“快伺候我梳洗。”她心内不安,觉得昨日不仅对刘彻犯了大不敬,且伤了他的心。
她穿衣下床,韵儿与其他女婢依旧如昨日恭顺,笑脸相迎,伺候得十分周到。
身子略有些不适,却比昨日好一些,阿娇疾步往刘彻的住处走去,迎面撞上了月垂星。“姑娘这么急着是要去哪儿?”
阿娇道:“找表哥。”
月垂星讶然道:“难道您不知道,公子昨夜冒雨回长安了吗?”
“什么?”阿娇咬了咬唇,“那我,我也要回去!”
——正文与番外的分割线——
一日天方晴好,阿娇抱了香奈儿,兴冲冲地坐上马车,正好被刘彻望见。
刘彻:你要出宫?
阿娇:对,去长门。
刘彻:去那儿干嘛?晚上能赶得回吗?
阿娇:秦哥哥不能进宫来见我,我得出宫去瞧他呀!晚上?那显然是回不来了。
刘彻:你跟秦纷还有联系?竟敢在宫中私相交流书信?
阿娇:呵呵,呵呵。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就是,心灵感应了一下。我感应到,他想见我,还有香奈儿。
刘彻别过头冷冷笑了笑,不理会阿娇,硬是把香奈儿抱下了马车,香奈儿哭道:我要见干爹!
下了马车后,刘彻(对香奈儿):父皇和干爹,你只能选一个,选谁呢?
“这还用说,”香奈儿擦了把鼻涕,“当然是干爹啊。”
刘彻黑着脸望向阿娇,“你就这么教女儿的?”
阿娇擦了擦女儿的眼泪,“这还用说。”
刘彻的脸又黑了黑,阿娇又道:“显然不是我教的,是秦哥哥教的呀!”
刘彻怒道:“垂星,把她给我锁进椒房殿!”
------题外话------
这一章好丰满啊,虽然我好几天没有更新了。
番外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