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
还好没有嫁进来。
她是大汉长公主独女,以“陈”氏外姓而被封为翁主,血统高贵,身份荣耀,足以与太子相配。奈何命里这段姻缘乃是段孽缘,于是,她决然弃之。
太子宫内,如今替她续着这段孽缘的,乃是魏其侯窦婴之女窦绾。她与太子同岁,秉性贤惠端庄。十三岁即入主太子宫,恩宠不断,然八年无一子。正宫无子,后宫不宁,这是永不枯朽的道理。是以才生出了太子宫闹鬼一事。
何况此鬼身份特殊,乃是先皇后薄氏,生前无子无宠,后因病而殁。如今宫中人心惶惶,道是先皇后生前含怨而逝,香魂于太子宫流连不散。接连发生太子宫小产之事,正是由于先皇后地下寂寞,望得孩子相伴。此等怪力乱神之事,本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经口耳相传,流言强势来袭,已非人力可控。
阿娇是个旁观者,且是个好奇的旁观者,她不信是先薄后扰了宫中安宁,她更有兴趣知道,是谁借鬼魂之势以达到自己阴暗的目的。目的,不外乎掩盖今日真相,或是揭开往日真相,抑或是,兼而有之。
她会考虑“往日真相”这一想法,乃是经朝雪提点:听闻先皇后薄氏殁得蹊跷。
【二十一年前,她无子无宠,甚不受关注,连保她为太子妃的薄太后也不再对她上心。她生命中的最后一个转折点,乃是皇帝急病。当时坐在皇位上的乃是汉文帝刘恒,突然得了大病,仿佛有大去之召。皇帝得疾,汉宫上下骚动不已。而太子宫的骚动则表现得略特殊些,乃是更猛烈的尔虞我诈你死我活。众人面上和谐而哀伤,但不论谁的心里都深深渴求着成为下一任皇后。渴求太甚,便会寻机发泄。不久之后,太子妃开始咳血,且一日比一日严重,终于吐血而亡。等到出殡那日,先太子妃贴身宫女向太子自首兼指控,乃是宠爱日渐减少的栗姬娘娘逼迫她毒死了太子妃。同时栗姬娘娘宫里数位宫女倒戈而向自己的主人,真相方水落石出。
然历史最戏剧化的是,汉文帝刘恒,自先媳妇出殡七日后,大好了。栗姬娘娘原是太子宫举足轻重的人物,一朝恩爱殁,幽闭居冷宫。】
朝雪于昨日晚上,向阿娇直言道:“先太子妃与栗姬,一个是太子废不了的原配,一个是太子舍不下的宠姬,双双倒台。明面上,太子宫所有女人都可以松一口气,但其实,仅一人坐收渔翁之利。”
这番话说得并不隐晦,她指的便是当今皇后王氏。自那件事之后,王氏宠爱日盛,不多久怀上了孩子,孕中即被封太子妃。那孩子生得极聪慧,便是当今大汉太子殿下。
昨夜,阿娇听完整个故事,又联系当今时事,经再三思量,觉得她不方便淌这趟浑水。万一,万一不小心揭了舅母的老底?
她不能想象下去。
好奇心可以杀死猫,因此,尽管她十分好奇,可不能因一个不切实际的真相坏了她的幸福。这是在宫里,宫里自有它的生存法则。而对抗权威这类事,于寒门不恋生死者适用,于高门侯女如阿娇者,不适用。
若真是王皇后使了毒计借刀杀人,时隔多年东窗事发,那么,皇后当如何自处?太子当如何自处?揭露真相的人……恐怕连自处的机会都没有,沦落为,他处。
于是阿娇又转头对朝雪和朝露嘱咐道:“今日本翁主只是来长乐宫拜访外祖母的,你们不可乱打听不该打听的事,知道吗?”
这句话她已嘱咐了九遍。
朝露恭顺地点点头,而朝雪则嘟了嘴并不言语。
阿娇摇了摇头,朝雪是她最特别的一个奴婢,她生得聪明,擅断案,爱表现。任何一个可以表现她聪慧的地方,她能不放过的,就绝不放过。
阿娇近身统共四个奴婢,朝花,朝露,朝雪,朝阳。而她平日里只带朝露和朝雪进了宫,乃是看中她二人心思敏捷,谨慎聪慧。朝花擅打斗,朝阳擅打扮。阿娇如今一身繁杂服饰,和繁复的发饰,便是朝阳一手酿成。
阳光穿过云霄打在她发间的玉饰上,发出温润而迷蒙的光。
长乐宫詹事望见堂邑翁主陈娇,顿时喜上眉梢,激动道:“昨夜接到堂邑侯府的消息,道是翁主要来看望太后,太后很是盼望。”说着亲自为阿娇在前带路。
阿娇问道:“太后近来身子可好?”
詹事叹了叹,轻声地道:“太后日夜挂念梁王的病情,茶饭不思,再加上近日下了几场雨,受了凉。现如今宫中不太平,可太后没有心思也没有力气管。”
阿娇轻轻点了点头。
待她入得长信殿,一股淡淡的檀香袭来。
“哟,是我们娇娇来了。”长公主刘嫖亲昵地挨在窦太后身侧,同老人家轻声细语地说着体己话,眼风分了分神,瞧见阿娇的身影,嘴角的笑意一下便盛开,又偏头对老人家道:“娘,是您那不肖的外孙女儿来看您了。”
阿娇淡淡笑着珉了抿唇,假怒望了自己的母亲一眼,便恭顺地给窦太后行礼,“外祖母长乐未央。”
少女的声音是一贯的娇俏可人。
“哎呀,多少日子没来瞧我这老婆子了。娇娇,快,快过来,坐到外祖母身边来。”窦太后笑着朝她招手,一旁有大宫人无妆亲自备了蒲团放在窦太后身侧。祖孙隔了数月才相见,但亲昵之意丝毫没有因此淡下去,反而更甚。
窦太后点了点长公主的额头,笑眯眯地夸赞陈娇,“我们娇娇是最肖似年轻时候的我了,哪像你这丫头。”
长公主刘嫖是年近五十的人了,看在窦太后眼里,却仍旧是个“丫头”。
此时,她站起身,将蒲团移到阿娇的身旁,摸了摸她的脸和手,轻声道:“离开将近长安两个月,我就知道你不会好好照顾自己。”
说到后半句的时候,声音咽了咽。
阿娇撇了撇嘴,她脑中闪过自己在梁国被刺杀,被下药的片段,禁不住有热泪想要落下。静静地把头埋在刘嫖的怀里,呢喃着:“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窦太后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母亲真是日日为你担着心,她絮叨得比我这个老婆子还甚,如今你回来了,我这耳朵终于能消停消停。”她顿了顿,又问道:“娇娇,你知道你舅舅的病情如何?”
阿娇并没有入梁王宫探望过,只是她曾向赵琴兮打探过梁王的病况,便道:“梁王舅舅的病来得急,且病症罕见,宫中御医医术虽高,却束手无策。好在民间大有人才在,能把舅舅的病情控制下来。想来慢慢地用药调理,不多时便能大好了。”
窦太后右手拍了拍胸口,那块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这个小儿子自小十分孝顺,最得她意。可他没有做皇帝的命,也不能像大丫头一样时时在身边陪着,教她这个做母亲的,分外挂念。梁王得了恶疾的事情一传入长乐宫,她就日夜为他祈福。真是好像心都不在肚子里,跑去梁国了一样,与大丫头馆陶那颗心一起,牵挂着儿孙们。
长公主拍了拍阿娇的背,下意识往她腰际看,果然别了一枚玉璧,她摘下来,拿在手里细细端详着,问道:“娇娇,你这枚玉璧是从哪里得来的?”
阿娇想了想,道:“太子表哥不久之前送给我的。”
长公主与窦太后对视了一眼,然后道:“这玉璧上刻的字不免暧昧了些,不符合你与太子的关系,娇娇,你说,是也不是?”
阿娇点点头,把它塞进袖中,道:“母亲说的极是,以后我会找个机会,把玉璧还给他。”
窦太后闭着眼睛,慢慢地道:“好了好了,哀家身子也乏得很,就让你们娘儿俩安安静静说会子话。”她缓缓站起身,拍了拍刘嫖的手背,轻声在她耳边说了不知什么话,便由无妆搀着进了内殿。
阿娇狐疑地将母亲望着。刘嫖轻声道:“随我来吧。”
母女二人行至窦太后的书房,刘嫖携了阿娇进去,又向她的贴身侍女轻妆问道:“书房外由你守着。”
然而,她们的目的地并不只是书房而已,刘嫖将某书柜上的一个陶器旋转之后,她们身后的墙缓缓移开,现出一个两人宽的密道口。沿着密道口进入,向下走了五级台阶,是一条长长的甬道。
阿娇并不惊讶。
身为堂邑侯与长公主的独女,她常常在外祖母的长乐宫居住。而这个长乐宫地道,虽没有像今日这般光明正大地进来过,私下里,还是溜进来过的。但是,刘嫖带她来这里说话,也太正式了一些。
最后踏上五级台阶,来到一个议事处。阿娇心里叹了叹,这是阿娘头一回不拿她当个小孩子看。
她再有七个月,便要及笄了。可前提是,在这七个月内,能订成亲事的话。
刘嫖进入议事处之后,就变得很直接,她道:“娇娇,阿娘知道,你不是头一回来这里,可是这一回,阿娘亲自带你进来,是要你明白,你不再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凡事多长个心眼。”
此时刘嫖的表情十分严肃,阿娇也想严肃些,可是严肃不起来。她心道,一个心眼刚刚好,多长个心眼那还得了。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又朝母亲吐了吐舌头,“不是故意的,我觉得,这儿的环境让我不太自然。”她望了望忽明忽暗的烛火,精美却古怪的壁画,皱了皱眉,很不舒服。
刘嫖扶额道:“你这孩子缺心眼儿是不是?”
阿娇笑道:“阿娘,咱们能不能别纠缠心眼不心眼的问题,聊点正题?”
刘嫖敛容正色,道:“是有一件正事儿要与你说,以后你与窦绾,尽量少来往。”这话说的,好似生了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平日惯会招蜂引蝶,于是母亲严词勒令,让她与不正经的蝴蝶蜜蜂,“尽量少来往”。
然这事牵扯的是窦绾,也就是流言纷扰的太子宫,并不是什么轻松畅意的话题。看见阿娇脸上疑惑的表情,刘嫖解释道:“窦绾,已经成为窦氏一族的弃子。”
阿娇怅然地问道:“难道就是因为她再也不能生育,窦氏就要将她抛弃?”
“并不是生理上不能生育,只是她颇有些绝望,打从心里地认为自己不能怀孕了。”刘嫖蹙着眉道,“窦绾被椒房殿那位设计才掉了孩子,怀恨在心,又萌生了妒意,因而害死了卫女的孩子。你外祖母知道以后,觉得她报错了仇,平白害了太子的孩子,便向她透露二十一年前王氏的所作所为。”
“二十一年前?先薄后之死与舅母有关联吗?”阿娇问道。
尽管之前便做过如许推测,但经母亲口中道出阴谋实情,不免令人多了几声唏嘘。
“怎能没有关联?那是她一手策划。”刘嫖的语气中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畅然道:“如今旧事被重提,恐怕她夜夜睡不好觉,枕着椒房殿的高枕,从来不能无忧。”又道:“一个晚上,不知她要梦见薄后几回,梦见栗姬几回,又梦见窦绾未出世的孩子几回?再算上其他未央宫人,哦,一个晚上怎么够分?”
阿娇怅然,纵然死在王皇后手中的人命不少,她也因此而不能安眠,可母亲馆陶公主,也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阿娇回到原来的主题,向母亲问道:“那么,自窦太子妃知道二十一年前之事,她做如何反应?”
刘嫖不屑地冷笑一声,“便是如今这个模样。她将徐良娣的梦魇加以宣扬,道是先薄后寻仇,宫里人心不安,流言难以平息,不过这也就罢了。这么有用的消息透露给她,她竟没有好好利用,不仅不能让王氏被迫同意给她一个孩子,反而给太子造成了危机。”刘嫖的声调高了八度,“这个消息只能用来威胁威胁王氏,倘若事情高调处理,败坏了王氏的名声,就是败坏了太子的名声,她自己也不可能有好日子过!”又恨铁不成钢地道:“真是个蠢女子,把战局化主动为被动,落得这样骑虎难下的境况。如今她浑不管太子宫之事,一味只会躲在宫里装病。”
这样的人,纵是再贤惠端庄,又要怎么保住这个太子妃之位呢?
而太子刘彻如今仍旧没有回宫,不知临江王以长子地位,在长安虎视眈眈。
皇后王氏,身处阴谋漩涡中心,面对逆境,是顺从,还是逆转?
阿娇暗自思忖,不知明日的长安,是如何一番景象?或飞沙走石肆虐,或骤雨冰雹扑打。是的,这是长安城的常态,天无三日晴。
她是长公主之女,堂邑翁主,尽管不在太子宫中,也不在未央宫中,谁又能说她没有受到一丝牵连呢?这个漩涡,是不是有一天,也会以她为中心?
她不知道,但是,希望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