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身穿葛布衣的少年郎们,约莫只有十一二岁的年纪,卷起裤脚,露出脚丫子,蹦跶在水中玩闹。略显粗糙的皮肤间,滑过渭河流水。其中一个褐衣少年听到哒哒的马蹄声渐近,从嬉笑中静下心来,向四周仔细张望,而后,他微微一笑,因为看到了成群的壮马,面上难掩激动。
庞大的队伍,车绫马啸。他的目光立刻又被中前方一辆的马车吸引,它似乎格外豪华。
确实如少年所想,那车上乘坐的,乃是整个车队最贵重之人物。是以,车身由黑楠木所制,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与长安境外的夕阳相映照,轻易自成风景。
“一、二、三、四、五。”少年轻轻数出了声音,眼睛一亮,“那是诸侯王的马车。”
天子驾六,诸侯驾五。
这一点,他亦懂得。最近两月,新帝登基,诸侯来朝,家住长安城外的他,已见过数回车队经过的时景。不一会,车队远去,他喃喃轻吟:“真是漂亮。”
车内……
“陈娇你今天喝药了吗?”
“还没呢。”阿娇面对质问,心中不爽,悠悠道:“今天天气这般好,好得我都不想喝药了。”
刘胜扭头,命人端来了药,道:“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应该这样想,天气这般好,你喝一碗药又怎么了?”
阿娇推拒不得,被刘胜捏着秀鼻,勉强大口喝下。如是,又尝了几碟蜜饯去苦。
……
罗裙,红裳,墨发,眼上覆了一条白绫。
陈娇懒洋洋地半靠在马车里头,抓了一把瓜子,突然“哗啦”一下,丢掉刘胜面前,“剥了我吃。”
刘胜侧躺在一旁,听了这话,勉强睁开左眼,惺忪地道:“你说什么?”
阿娇道:“把这些瓜子儿,剥了我吃。”
刘胜睁开双眼,恼火地咕哝道:“姑奶奶你能消停会吗?”
“不能。”阿娇抿嘴一笑,又作色道:“唉,还说要护我一世安稳,免我愁苦,免我忧虑,看,才这么点事,就让你不耐烦了。”边叹气,边埋怨道:“还是不是我好哥们了?”
刘胜蹙眉道:“什么哥们不哥们的?长安都在眼前了,到时候与我几个皇兄皇弟们一交流感情,他们该被我逗乐了,我和我的王后,竟然是以兄弟相称的!”
“不是还没成亲呢吗!”阿娇忍俊不禁,道:“好吧好吧,不能这么唤你了。”她恭顺道:“那,殿下能为奴家……剥一盘瓜子来吃吗?”
刘胜揶揄道:“不如先叫一声”夫君“来听听?说不定我就从了你了,剥瓜子儿剥杏仁,剥什么都行。”阿娇默不作声,作势去解脑后的白绫。刘胜将她拦下,问道:“你解这个干嘛?”
“想对你翻个白眼。”
刘胜:“……”
两人的嬉笑怒骂随车轮碾过大汉江山千余里,刘胜回回惨败。这一回决定认真了,他握住陈娇的肩膀,诚恳道:“虽然还未成亲,不过反正你以后也要这么唤我的。你先熟悉熟悉。”
阿娇漫不经心,“私下里,我一直唤你阿胜的。当着人的时候,为给你长个脸,便称你一声殿下。怎么,需要唤你,呃,夫君吗?”
刘胜一边剥起了瓜子,一边沉声道:“但我想听啊。”
“什,什么?”
刘胜道:“你未来夫君想要听你唤一声夫君,不许装没听见。”
“阿胜,”她撇过头去,道:“我喜欢的人,他在未央宫。”
刘胜只能苦笑,“我从前喜欢的人,是你弟弟陈珣。此刻,他在玉门关外漠漠黄沙深处。现在喜欢的人,近在眼前,心却比关外更远。”他望着陈娇眼前所覆上的白绫,“连着喜欢你们这对双生子,是不是有些奇怪?反正我自己这样觉得,十分奇怪。但,也不知怎的,就喜欢上你了。”
“三年前我们刚离开汉王宫的时候,你难过地趴在我肩膀上哭,当时我见了,只是觉得很心软而已,只是觉得那些泪水刚好能够扑灭我干等了你两个时辰的怒火而已。”
“我们启程才两日,便从长安传来窦太后宾天的消息。之后,初到虏奴,思乡情切,更是夜夜难以入眠。估摸连续三个月,你没有一夜是睡好的。那时我虽然也担心你,心疼你,为你忧虑得自己也睡不好觉,但还不曾喜欢你。”
“直到听说陈珣与秦菡成亲,直到他出征塞外远征匈奴,直到你坏了这双眼睛,直到我父皇驾崩,新帝登基。这么长久、这么难熬的三年,我们能够依靠信赖的,只有对方而已。一件事一件事发生的时候,我都没有发现我已经喜欢上你。”
阿娇轻声问:“那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刘胜笑了笑,“九玉那个小姑娘,长得太漂亮,我也想有个这样的孩子,和你。”
阿娇眼眶湿润,心里有些感动。忆起在中山国的三年间,那段很艰难的日子。有一日她情绪失控到,跑到王宫里,哭着跟他说,“阿胜,我们现在就成亲好不好?”
因为她,实在孤单到害怕。
没有娘亲,没有外祖母,没有刘彻,没有陈珣。
远离堂邑侯府,远离长乐宫,远离长安。
她只有刘胜,这样一个人。
“我们以后,也会有这样一个孩子,既可爱又漂亮。”阿娇回过身去抱他,“不过如今到了长安,你可得提高警惕。小心我一见彻表哥,就把你忘在脑后,然后跟他跑了。”
“陈娇你敢!”刘胜弯起嘴角,搂了搂她,“就算你敢,也没有机会的。当我死了吗?”
马车外风声渐起,萧萧烈烈。刘胜忽而听见了刀剑碰撞之声,半掀起车帘,恰好望见一名黑衣男子以暗器击败十数位对手,此时正背对着他,仗剑而立。
打量这身形,他决计是见过的。只是一时想不起。
而后那人转过身来,刘胜这才恍然发觉。
安未晞!
他也来长安了吗?
正思索间,又听得阿娇俏生生道:“你一掀开帘子,风就往脖子里头直灌进来,吹得我浑身都冷了。”
刘胜笑了笑,将那车帘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