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夫直接将轿子抬进了内院二门,才稳稳停住。冯茹掀开轿帘就见满眼的大红。大红色的地衣从二门口一直铺到内塞门前。门边挂着成对的红色烫金图案宫灯,门窗上缠满水红色彩绸。大幅双喜的剪纸贴的到处都是。
冯茹虚搀着杜夫人的手臂刚落了轿就有红衣绿裙的杜府丫鬟笑脸相迎。
“四姑奶奶和表小姐来了?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和大姑娘、三姑娘都在屋里了。”丫鬟朝两人轻盈的一福,随即起身带着冯茹和杜夫人直奔内院正房。
杜夫人笑道:“好伶俐的丫鬟,这个奶奶、那个姑娘一大串的说的这样清楚。你叫什么名字?”
丫鬟嫣然一笑道:“奴婢玉叠,在大姑娘屋里当差,前两年刚进院子。我爹娘以前在府里外院的下厨干活。四姑奶可能没见过。”
杜夫人听了频频点头。
冯茹趁机打趣道:“原来是家生子,难怪处处透着机灵劲儿。这样的人才,你们大姑娘可要带你去总兵府做陪房?”
玉叠顿时红了脸,啐道:“四表小姐净拿我们说笑。”那模样却承认了冯茹的猜想。
杜夫人满眼带笑的嗔了冯茹一眼,道:“玉叠姑娘将来可是总兵府的人,你都干得罪?还不快赔礼?”
玉叠听了脸就更红了,站在正屋门口难为情的直跺脚:“四姑奶奶真是的……”
冯茹连忙掏了只金馃子塞给玉叠:“好姐姐,别恼了。算我给你赔不是。”
屋里传来窦大奶奶笑嘻嘻的问话:“这又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把我们玉叠儿逗恼了?”
玉叠寡不敌众,捂脸落荒而逃:“都是当主子的,没一个正经人。”
屋里屋外登时笑成一片。
坐在堂口的赵三奶奶起身来迎:“四姑奶奶、茹姐儿快进来。我们正商量着催妆宴的菜单呢,四姑奶奶刚好帮着拿个主意。”
杜夫人提着裙摆进了花厅,窦大奶奶、冯二奶奶和赵三奶奶都在,却不见杜暄。
“暄姐儿和晔姐儿呢?”
平日里态度疏远的冯二奶奶穿了件万字不断头的桃红色刻丝褙子,眉眼也带着笑。
“暄儿在里间和晔姐儿说话呢。茹姐儿进去看看她们俩吧。”
冯茹答应一声,捧着装了两幅头面的匣子进了里间。次间的大炕上,杜暄正抱着迎枕斜倚在一边,新娘子杜晔在炕的另一头正襟危坐。见进来的是冯茹,杜暄喜形于色,连忙招呼:“我们正说起你,你就到了。”
冯茹笑盈盈的将匣子交给杜晔,和杜暄挤在一起道:“你们说起我什么?”
“说你拿什么来给大姐添箱!”杜暄挪了挪身子,给冯茹让了块地方,看着她嗤笑。生意上的往来将杜暄和冯茹紧紧的联系在一起。随着绣庄生意越做越大,两人的关系也益发亲密,开起玩笑来更是不见外。
玩笑的主角杜晔捧着沉甸甸的匣子却十分不好意思起来:“三妹说什么呢?跟曦姐儿一样越发的没规矩了……”
杜暄一努嘴,酸溜溜的道:“人家现在可是宸嫔娘娘了,哪能和我们一样?”
“曦姐儿,可还好吗?”提起杜曦,一双痴痴凝望着赵思淼的琥珀色大眼睛立即浮上冯茹脑海。深处皇宫内院,夫君又并非自己心之所系,她过得可还好么?
杜晔摇摇头道:“过年的时候,窦大奶奶和祖母进宫看了她一回,说瘦得厉害。见了面眼眶都红了,只是当着宫人的面儿不敢哭……想她当年在家也是个任性的,祖母又什么都依她,现在想必日子不好过。”
在场三人听了都是各怀心事,唏嘘不已。
杜暄回过神来,打圆场道:“大姐快看看四表妹送了什么添箱。”
杜晔这才揭开匣子。看到匣子中间被小隔板一分为二,并排躺着一副赤金头面和一副南珠头面,杜晔张大了眼睛,冲冯茹惊呼道:“这……太贵重了。”连杜家的长辈送的添箱礼都没有这样贵重。窦大奶奶送的是一套檀木桌椅、冯二奶奶送了两只玉如意,赵三奶奶送了各色锦缎十八匹。
冯茹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赤金头面是母亲送的,要上账的。南珠头面算我送你的,你自己拿着,不要上账。将来万一有个急用,还能换钱。”
杜晔感动不已,将匣子放在一旁,拉着杜暄和冯茹的手,红着眼圈道:“还是你们待我的情谊最深……”看样子杜暄和冯茹一样,私下也送了不菲的添箱。
冯茹微笑道:“大姐此番远嫁西北,路途遥远。此番一别更是再难见面。我这个当妹妹的也只能这个时候尽点心了……”
“只是让你破费了……”普天下当庶女的都是内苦外甜,命运大多相同。冯家、杜家虽然表面上看着光鲜,这光鲜下庶女们的日子却十分拮据。杜晔明白这个道理。
杜暄颇有默契的看了冯茹一眼,嬉笑着安慰杜晔道:“大姐就别为钱的事情发愁了,四表妹有的是银子。”说得冯茹一身冷汗,又无法否认。
杜晔点着二人的鼻子道:“你们俩背地里干的事当我不知道?家里长辈只不过睁只眼闭只眼,你们也别太过才好。”
“大姐……我们知道分寸的……”杜暄憨笑着撒娇,才将这段话揭了过去。
看来她和杜暄的生意两家的大人都是知情的,连杜晔都有所耳闻。看来以后要小心行事才是。冯茹不禁擦了擦冷汗道:“谢大姐提点……”
杜晔起身将冯茹送的添箱礼亲自分开收好。赤金头面放在桌子上等下人上账,南珠的则收起在自己的衣橱中。
杜暄又问道:“姐姐可曾见过那位李青李公子?听说过年的时候李总兵让李二公子上门送了三牲六畜,姐姐没去前院偷看?”
“哪有?过年的时候我和你都在一起,你见我迈出二门一步?”杜晔被问得脸色迥然。
“那前两天,李二公子和迎亲的队伍到了京都,爹爹宴请他们呢?姐姐也没去看上一眼?”杜暄继续刨根问底。
杜晔急得跺脚差点要撕妹妹的嘴:“油嘴滑舌,你又不是不知道宴请的时候还有旁人在,连康贝王世子都来了。我怎么敢?让人看见了不笑话死。”
杜暄看姐姐急了,这才罢休。
而冯茹听到赵思淼回了京都的消息,脑袋里如打了一通焦雷,耳朵嗡嗡作响。
赵思淼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还记不记得一年半前和自己的约定?事情过了这么久他还会不会来找自己?而自己这般忐忑的心情是希望赵思淼出现,还是永远消失呢?
冯茹只觉得心中憋闷,她闭上双眼舒了口气。杜暄和杜晔后面的话,再也听不进去半个字。
稍晚,窦大奶奶留杜夫人和冯茹在杜家用过晚饭。冯茹满腹心事,一顿饭吃得勉强。杜夫人以为冯茹看见杜晔出阁在即,反观自己只能在家招婿,心情不快,也没多问。
用过饭,二人一路沉默的回了冯家。见冯蔷、冯婧久等在门外拜见杜夫人,冯茹便向杜夫人请了安先行退下。宋妈妈差人叫来柳絮伺候冯茹回去休息。
冯茹胸中烦闷,一路上并不欲多言,柳絮也不多问。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的往翠晴园走。行到一处四下无人之地,半晌沉默的柳絮忽然神秘兮兮的向冯茹道:“四姑娘,刚刚绣庄徐掌柜拖伙计带话,说王公子约您明早在绣庄见。”
刚才还满腹心事,沉默不语的冯茹背着一句话惊得瞠目结舌:“什……什么?”——王公子是赵思淼在外行动常用的称呼。冯茹一听之下心肝直颤。
柳絮以为她没听明白,又说了一遍。冯茹听罢怔在了原地,再也挪不开半步……
这天晚上,冯茹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赵思淼一去经年,此番回来变成什么模样呢?她忽然发现,这快两年的时间里,自己居然很少想起他。偶有思绪,也是一掠而过。赵思淼原本的样子在她记忆中已经有些含糊不清了。
他这次找自己又是什么意图呢?绣庄的生意当然不需要赵思淼过问。那是来向她索要十万两银子的?她一时间还拿不出这么多银子。冯茹下定决心,如果赵思淼真是来向她要债的,大不了她把绣庄全抵给他好了……
冯茹就这样睁着眼睛熬到了天亮。第二天起床时,眼下两块乌青。
柳絮吓了一跳,投了热帕子给冯茹敷了半天才稍好。冯茹向杜夫人请过安,带着柳絮从后院角门悄悄溜了出去。早有绣庄的马车等在门外。两人上了马车,径直赶到东大街。徐掌柜和几个面生的护卫已经等在门口了。见冯茹和柳絮下了马车,徐掌柜快步迎上前,朝她一拱手道:“王公子……”大冷天的,徐掌柜紧张得一脑袋冷汗,也真是难为他了。
冯茹抬手拦他道:“我知道了……”旋即吩咐柳絮和徐掌柜留在一楼,自己拾阶而上,去了二楼账房。
刚一踏入账房,一个浅青色的背影映入眼帘。赵思淼背对着大门,闲闲的靠在窗边,正俯身往东大街上看。目光接触到那一抹浅青色,冯茹当下觉得心脏生生的要跳出胸腔。
“世子爷……”冯茹听到自己的声音跟着身体在颤抖。
“唔?”赵思淼应声转过脸来。眉眼依旧神采飞扬,只不过一年多的成长,他的五官更加立体。笔挺的山根、尖削的下巴,漂亮的让人移不开眼。如今的赵思淼褪去了温润如玉的富家公子哥的气质,多了成年男子的果敢和英武。赵思淼直起身子走到冯茹面前,冯茹发现他又长高不少。自己的头顶刚刚能探到他的下巴,双目正平视他宽伟的前胸。
“冯茹,我回来了!”赵思淼咧嘴一笑,小麦色的皮肤衬着雪白整齐的牙齿,更显男子气概。
冯茹头晕目眩,双腿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这轻飘飘的一句问候仿似穿越了生死、距离和时间将赵思淼带到冯茹面前。一年多前的回忆火光电石之间全部重新回到冯茹的脑海中。她只觉得身体和着心脏的跳动一起剧烈颤抖。极力克制在胸中澎拜不已的激动情绪,冯茹朝赵思淼屈膝一福道:“好久不见,世子爷一向可好?”深深的低垂下脸,有潮湿滚烫的东西划过脸颊。
赵思淼爽朗的笑道:“其他的都还好,只是战场上刀剑无眼,受了几次轻伤而已。冯茹,我本想那年秋猎结束就回来找你的,谁知中途生变,去了这么久才回来。你不会怪我吧……”
赵思淼的话音戛然而止,他的目光扫过冯茹宝蓝色的襦裙,挑丝裙面上赫然有一块被泪水濡湿的深色痕迹。——她哭了,为自己而哭。
“冯茹……”这回手足无措的人变成了赵思淼。
他手忙脚乱的去找手帕为冯茹拭泪,可是他一个大男人身上哪里有帕子?他想伸手去扶住冯茹的双肩,双手刚一接触到那纤瘦的肩头顿时又觉得不妥,一双手生生的顿在了半空中。最后,赵思淼只好双手支着膝盖,辛苦的弯下腰,目光与冯茹平视,柔声向她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你别哭了。”
话一出口,连赵思淼自己都吓了一大跳。他,康贝亲王嗣子,连自己亲王老爹的帐都不买,什么时候会对旁人说对不起?何况到底哪里错了,连赵思淼自己也搞不清楚。他只觉得冯茹哭了,就是自己的错。这事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不知是怎地,赵思淼越是卑躬屈膝的道歉,冯茹的眼泪就越是滂沱而下,止也止不住。她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涌出。冯茹觉得自己这回真是丢人丢到家了。正觉无颜面时,赵思淼大手忽然抓住冯茹的腕子,轻轻将她掩面的双手拉下。
他轻声细语的哄着冯茹,如同对待一个孩子:“冯茹,你听我说。我已经回来了。皇帝这次调我回五城兵马司做都指挥使,以后再也不用去戍边了。我还特意向皇帝求了恩典,皇帝答应我婚事自裁。我可以让双亲向冯家提亲,求娶你了。”
“使不得!”这个突兀的消息有效的止住了冯茹的眼泪。她后退两步,张大泪眼看着赵思淼,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因何使不得?”赵思淼站直身子,眉头紧皱,双手将冯茹的腕子抓得更紧。清澈的双目里清晰的倒映着冯茹的眸子。
“因为……”冯茹也有些说不出。赵家和冯家门第差距太大?以赵思淼反叛不羁的性格根本不会在意这些。若她越是要以此推脱,赵思淼恐怕越是要迎难而上。因为自己自觉配不上赵思淼?——这更是不堪一击的烂借口。
赵思淼的眼神逼迫着冯茹,她一咬牙道:“因为母亲说过要留我在冯家招婿!”
赵思淼的双眼危险的眯成了一条线。冯茹连呼吸都不会了,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压迫力从上而下如五指山一样把她压得一动不能动。他是生气了还是要发怒?或是要一用力捏碎自己的手腕?冯茹紧咬嫣唇、闭上眼睛,忐忑不安。
一阵轻笑声从头顶传来:“冯茹,只要你愿意。这些都不是问题。你忘了我是谁,我可是堂堂的康贝王世子。你——这辈子是逃不出我的掌心的!”
手腕上的力道渐渐松开。再张开眼,赵思淼已经神情自若的站在一边,挑眉看着冯茹。
“喏!把眼泪擦擦!不然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赵思淼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条帕子塞给冯茹。冯茹接过帕子,嗅到一阵清爽的味道。她擦了擦眼泪。
赵思淼又道:“我的提议,你仔细考虑考虑。如果嫁给我,我就免了你十万两银子的债务。将来这绣庄你可以作为嫁妆继续打理。——怎么样?你一点儿也不吃亏吧?总好过你在冯家当个老姑娘,将来靠侄子奉养。至于你母亲那边,我可以派人去说,应该不是问题。”
冯茹听了冲他直翻白眼。哪有人以债逼婚的?哪有人诅咒自己的求婚对象变成老姑娘的?
“赵思淼,我现在还不能给你一个答复。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一个什么样子,也弄不清楚我想要一个怎么样的未来。京都有女儿的家族,大都盼望着嫁入侯门,一家子跟着鸡犬升天、飞黄腾达。但对我来说也许永远留在冯家更自由。我有我的生活,我的绣庄。我过得有盼头,这就够了。”——最关键的是,她不想当冯、杜两家的棋子。
赵思淼撇撇嘴道:“冯茹,你也把我想得太不堪了吧。你嫁到康贝王府,我就不能护你周全了吗?别的我不敢说,至少在康贝王府,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至少,不会比你现在的处境更糟糕。至于自由——你现在在冯家被嫡母管着就有自由么?”
见冯茹垂头不语,赵思淼又补充道:“不过,这事不着急,你可以慢慢想。想好了答复我,我可以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