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妈妈看了看暗下来的天色，提议道：“夫人今晚不如就歇息在冯家义庄上罢？现在赶回城去，恐怕城门也落锁了。”
杜夫人撩开青帷布锦面轿帘子朝外面一看，果然天色渐沉：“好吧，今晚就歇在义庄上罢。跟两个哥儿也说一声。”
“是！”宋妈妈答应着差遣了小厮给冯恕、冯嫱报信，又让婆子将杜夫人和两位少爷的铺盖、被褥、状奁镜匣先送到义庄上。
冯家祖祠就在义庄不远。义庄族长冯伦得了信，带着老婆和两个儿子在义庄门口翘首相迎。
宋妈妈扶着杜夫人在义庄村口方一落轿，冯伦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迎了上来：“小的过年去给二老爷请安的时候，二老爷还挺好的。怎么一下子就走就走了…”
杜夫人被哭得心里直跳，赶紧让宋妈妈赏了冯伦两个红封。冯伦这才勉强止住哭声，又殷勤的催促两个儿子将冯恕和冯嫱抱下轿子：“村里刚刚下过雨，地上湿。夫人、少爷不嫌弃的话，就让我家两个小子把哥儿背进去。”
冯大、冯二不由分说的上前抱住冯恕和冯嫱的腿：“哥儿别下来了，就让我们哥儿俩背您进去吧。”
杜夫人由宋妈妈和彩月、彩玉陪着进了义庄大屋正房。冯恕、冯嫱由冯大、冯二背着分别送进了后院的东间和西间。
杜夫人卸下环镯，换了件白绫面的褙子，独自坐在临床的大炕边。回想起冯伦一家，杜夫人向宋妈妈道：“庄稼人可真是有点意思。”
宋妈妈一边捧上冒着热气的帕子给杜夫人擦脸，一边笑道：“谁说不是呢？庄稼人眼皮子浅，又不经事…”
杜夫人接过帕子擦了脸和手，递还给宋妈妈道：“有时候，那些自以为城府深有见识的人其实办起事来还不如那些眼皮子浅的庄稼人。”
宋妈妈眼珠子转了转，知道杜夫人说的是姚姨娘的事情，接茬道：“也不全是。只是个人有个人的心性罢了。有的人自以为聪明，行事处处使些不入流的花招。不过是小聪明一场，到头来聪明反被聪明误而已。像夫人这样精明又仁厚的才真真是我们这些下人的福气。我们这些蠢人呢，只管忠心耿耿的跟着夫人，服侍夫人。夫人指东我们便向东，夫人指西我们便往西。一准儿吃喝不愁。”
杜夫人被宋妈妈一番话哄得大悦。
宋妈妈趁机递上甜白瓷茶盅泡好的大红袍：“夫人用茶。这都是老奴从家里带来的，不是义庄上的。夫人放心用。”
杜夫人满意的接过茶盅，揭开甜白瓷盖子。一股浓郁的茶香扑鼻而来：“就属宋妈妈最细心了…”
宋妈妈得了夸奖，乐呵呵的道：“老奴伺候夫人这么些年，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枉费夫人给的体面了。”说罢又让彩月将自己的铺盖铺在杜夫人的床脚。
杜夫人道：“宋妈妈也劳累一天了，今天晚上就让彩月和彩玉值夜。妈妈回去好好歇息歇息。”
宋妈妈却笑眯眯的道：“老奴伺候夫人习惯了。夫人不让老奴值夜，老奴还睡不安稳。夫人权当是照顾老奴…”
宋妈妈言至于此，杜夫人也不再拦。屏退了彩月和彩玉，留宋妈妈一人守夜。
彩月、彩玉退下后，杜夫人忽然问宋妈妈：“宋妈妈跟了我也有三十年了罢？”语气间颇有些怅然。
宋妈妈服侍杜夫人褪去外衫躺下道：“可不是！老奴刚到杜家的时候才十三、四岁，是杜老夫人把我放在夫人身边伺候的。这么些年幸得夫人垂青，带着奴婢从京城杜家到了钱塘冯家…算算也三十多年了。夫人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个？”
杜夫人卧在茜纱被子中，一双眼睛突然炯炯有神的盯着宋妈妈：“那宋妈妈以后还愿意一如既往的跟着我吗？”
“…夫人”宋妈妈怔了怔。
这样炯炯的眼神她在杜夫人决心接受冯家媒人递来的帖子时见过，在杜夫人小产后决心为冯德广娶姚姨娘固宠时见过，在秦姨娘为冯家生下庶长子时见过。
“夫人可是有了什么打算？”宋妈妈的心紧了起来。
杜夫人的神情缓和了一些：“一个女人靠的不过是夫家、子嗣和娘家。”
如今冯德广早逝，冯家几兄弟之间早已四分五裂。再加上冯德远、冯德袤对冯德广产业的觊觎，冯家是靠不上了。两个儿子中，冯恕十一岁已生异心，冯嫱虽然乖巧却年幼不能支应门厅。
难道…
宋妈妈心里一颤，脱口而出：“难道夫人是打算回京都？”
果然是杜夫人倚仗多年的精明人，一点就亮。杜夫人露出满意的赞赏，反过来问宋妈妈：“妈妈怎么看？”
宋妈妈垂下了眼睛：“…夫人老奴也跟着您这么些年了。恕我直言，如今的杜家…可是今非昔比…”
二十年前，冯、杜两家联姻的时候。冯家是钱塘数一数二的大商贾。杜夫人的父亲杜恩爵不过是工部一从五品小吏。杜家两女三子中，嫡长女杜琪刚刚入宫，不过是个不入品的女官。嫡长子杜威尚未落场秋闱。杜夫人闺名一个兰字，是家中庶出的二女。下面两个弟弟杜俊、杜潇还在稚龄。
二十年间，杜恩爵已官拜工部正三品知事，拜相入阁也不无可能。长女杜琪位列德、贵、贤、淑四妃之一。杜威更是两榜进士，官拜吏部行走。现在的杜家可谓是鲜花着锦，煊赫一时。杜夫人一个庶出的女儿，二十年前远嫁南方。如今又失去了夫家的支持，想转过头来依靠杜家，恐怕并没有那么容易。宋妈妈的担心并非全无道理。
杜夫人躺在锦被中闭上了双眼，喃喃道：“我也知道杜家今非昔比，而我们如今孤儿寡母想投靠人家，还得看杜家同不同意。可是…如果留在钱塘，别说后有虎视眈眈的冯德远、冯德袤。往前看恕儿和嫱儿的前程怎么办？三个女儿还没有议亲，她们怎么办？我虽然是杜家庶出的女儿，从小也是养在老夫人屋里的，这几个孩子也算是老夫人的外孙。杜家不能全然不顾惜他们吧？再说，杜家如今虽然煊赫，却不过是一时。将来想要长久，还是要有能支应门厅的子嗣、侄孙。何况大哥在官场上想要进一步也是需要人帮衬的，恕儿、嫱儿过了三年孝期，除了服也该到了下场科举的年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