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七在他的别院等他,一日两日三日。她不顾旁人侧目,该吃吃,该喝喝,亦不亏待自己。但她彻底安静下来,她开始思考,她首次如此严肃认真的思考。从与风寄月的首次相遇,到那个雨夜的决然离去。
往事扑进心里,历历在目,清晰不灭。她惊异于每一个断简残章、每一个零落的片段,此刻俱连络成篇!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微笑,似乎都含有了某种特殊的意义。他的变幻莫测,他的玩世不恭,他的温柔体贴,他最后离去时的那番话,骤然间化为世间最冷酷尖锐的暗器,射得她遍体鳞伤,痛彻心扉!
她继续等。
数日后,没有等来风寄月,却等来了团团圆圆。因找不到风寄月,便问小敏,小敏只看了童七一眼,默然无语。
“又是你!一定是你逼走了寄月哥哥,他疯了才会喜欢你这个不男不女的小混蛋!你滚!谁让你住在这里的?!”圆圆指着童七的脸大喊大叫。
童七反常的一声不吭,也不理她,由着她一径跳脚大骂。
半晌后,青青出声道:“好了,刚回来,喝口水歇息去吧。”一手一个,牵着二人步出花厅,对童七亦冷淡之极。
又过去数日,小敏的爷爷终于病情恶化,离大限之期不远。小敏每日以泪洗面,余人愈加精心照料,倒将童七忘却了一般。
这日,老人将小敏等人叫至床前,虚弱但坚定的要求见风寄月。小敏眼泪汪汪的点头答应。而后,几人退出房间,商议着该到何处去找风寄月。
风寄月便如在天地间消失一般,两个月过去音讯全无。而小敏的爷爷已油尽灯枯,却仍是顽强的提着一口气不灭,与老天爷抗衡着。童七暗暗纳罕是什么支撑着他备受病痛折磨的身体,何不索性两眼一闭,万事解脱。
这日,童七被一阵哭声惊醒,以为那老头终于安息了,便来到西边厢房,惊讶的发现他依旧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口中喃喃低呼着:“寄月……等寄月……”
小敏坐在床头,泪流成河。“爷爷,我们找不到寄月哥哥。爷爷,您安心去吧,他不会再回来啦。”
“不,我……一定要等到他,我有话与他说……”
“爷爷……我们都在这里,您有什么话就对我们说吧?”
“不成,我要亲自与他说……”
“爷爷……”小敏嚎啕大哭。青青及团团圆圆亦立在一旁黯然神伤。
一道阴影罩住门扉。
“让一下。”轻轻的一句话无异于惊天巨雷,震得一屋子人呆若木鸡。
童七倏地回头,门外挺立着高大健壮的身影,她难以置信的瞪着他,却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
“请让我进去。”他再度言道。
童七侧过身,感觉到他的接近,他的魁伟、力量、逼人的阳刚之气,令她双膝发软,紧紧靠住门框。
风寄月自门边擦身而过,快速来至病床前,坐下去,握住老人的手。
老人面上浮现一丝微笑。“寄月,你终于来了……”
风寄月点头。“老爷子,你说吧。”
“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情。”老人的声音听来坚强有力,似乎这些日子的苟延残喘只是为了这一刻。
“任何事都成,老爷子,”风寄月安慰的一笑,“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照办。”
“替我照顾小敏,我不放心她。你要答应我。”
风寄月双眉一挑,笑道:“老爷子,你可是老糊涂了?我可是声名狼藉、风流好色的浪荡子,你放心将唯一的宝贝孙女交给我?”
“交给你我比谁都放心。寄月,我还没说完,我要你照顾她一生一世,我要你娶她。”
此言一出,人人骇绝。
风寄月却云淡风轻道:“老爷子,你忘了,我是不成亲的。”
“我没忘,我才不管你成不成亲,你一定要娶小敏!而且今生今世只能娶她一个,否则,我死不瞑目!”老人忽然激动起来,气喘吁吁。“你快答应!”
这是逼婚哪!岂有此理!童七屏住呼吸。
“好,我答应。”风寄月说道。
满室皆惊。
“我要你发誓!”老人虚弱的命令。
“我发誓。”
老人这才静静的叹口气。
“爷爷……”小敏泪汪汪的唤着。
“乖孙女,莫伤心。看到你有个好归宿,爷爷终于放心啦!爷爷只能做到这点啦。”
“爷爷……谢谢你,爷爷……”
“他听不到你的话了,小敏,你爷爷走了。”风寄月的长指轻轻掠过老人的脸,合上他的眼睛,立起身。
“寄月哥哥!”小敏蓦然投身入怀,哇哇大哭。
“小敏,节哀顺变。”风寄月轻叹。
“寄月哥哥,你不要再走了,要走也要带我走!”小敏似乎怕他突然跑掉,紧紧搂住他的腰。
风寄月拍拍她的肩,柔声安慰:“小敏,先安置你爷爷的后事要紧。”
小敏点头,兀自抱紧他,犹如抱着一株参天大树,嘤嘤泣道:“你帮我,寄月哥哥。”
“我自会帮你。”
小敏这才止住哭泣。
团团圆圆呆看了半晌,双双奔过去,一边一个抱住风寄月的手臂,不依不饶道:“不成!还要带上我们!寄月哥哥,你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童七僵在门边,风寄月自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她陡然转身奔了出去,直奔入风寄月的卧房,“砰”的关上房门。
自风寄月走后,她便鹊巢鸠占,一直霸着他的房间。她将头整个埋进柔软的棉被里,一动不动。
不知多久,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棉被里的身子倏忽一震,猛地掀开被子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不动声色的青青。
“你?”她毫不掩饰满脸的失望。
青青一反多日来的冷淡,微微一笑。“我可以进去么?”
童七将身一侧,待她进来,关上房门复又躺上床榻,拥被而卧。
青青坐在一旁默观不语,室内静若夜空。许久,她方轻启朱唇,徐缓道:“你犯了个弥天大错,小七。你知道你错过了什么么?”
童七微微睁开眼,看着她。
青青一声轻叹。“原本寄月的事是不容我们插手的,但我必须要告诉你:你错过了一生中最可宝贵的深情厚爱,一份绝无仅有的刻骨铭心的爱。失去它,你将痛悔一辈子!”
童七忽的坐起来,忿忿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什么深情厚爱?他的深情厚爱便是娶别个女子为妻么?便是理也不理我么?”一阵委屈,不觉悲从中来,泪水盈睫。
青青摇摇头,唇角泛出淡淡一丝微笑。“你真是个孩子,小七。你认识他的时间也不短了,还是不了解他啊!这也难怪,又有几人能真正了解他呢?他不会娶小敏,那只是一个谎言。为了使一位善良可怜的老人得到临终前最后一刻的快乐,他撒了谎。你说他混蛋也好,无赖也罢,横竖他不想当正人君子。最主要的,他断断不会叫死去的人绑住活着的人!”
童七震动,继而想哭。
“小七,你聪明绝顶,在感情上却智障如一个幼儿。他爱你啊,超出一个女子所能想象的程度。他将一个男子所能拥有的全部感情尽数押在你身上,你却毫不稀罕,视如敝履!而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你一次次伤他,似乎乐在其中。他面对你时,却还要装作满不在乎。你难道从未发觉么?每当你遇到麻烦时,他总会及时出现,似乎总是在你身侧,从未离开。试想,有几个男子能做到如此?你就从未感受到么?倘若你一心一意的待他,你将会成为天底下最幸福最富足的女子!你却生生的断送了!”
童七早已是泪雨滂沱,泣不成声道:“他……他为何不说?为何……不告诉我?”
“告诉你?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告诉你!而且,告诉了你,你就在乎么?你就不会将这当作折磨他的利器么?你是这般顽劣刁钻,喜欢捉弄人,尤其对他百般排斥,他为何要告诉你?而且,他不告诉你,你就丝毫感受不到么?”
童七无言以对。忽然想起在乡间别院的某一晚他对她说的那番话,他说从没有一个女子让他如此刻骨铭心的想过,想忘也忘不了。他说那女子就像是一杯鸩酒。他还说:“知我者谓我心伤,不知我者谓我疯狂。”童七顿如醍醐灌顶,哭得摧肝断肠。
“我第一次知道他的心事是在山东的春游湖上,你还记得么?你与钟庭举亲亲热热,他隔帘相望,那神情便似隔着万重江水!我装作不在意的问起你,他只说了你的名字及来历。他在我面前少有隐瞒,但对你却似不愿多谈,我便察觉不对了。从那以后便处处留心,终于知晓大概。你知道么?当日你们初到山东,帮你们护住军饷的那个蒙面人就是他。攻山之夜,天降大雨,救你与钟庭举的蒙面人亦是他。知道你们养兵不易,他将赢得的赌资八十万两尽数送给你,你却强硬的拒绝了。于是,他后来想方设法、不露痕迹的将那批地宫中的珠宝间接送与你。他一直在暗中保护你,帮助你,替你解决难题,料理麻烦,但他从不敢告诉你,因为你不领情啊!后来,他有了一个机会,你的眼睛瞎了,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的照顾你,陪伴你。他甚至私心的希望你的眼睛永远也不要好,如此,你便会永远需要他,离不开他。但你的眼睛好得真快,不是么?于是,你又成了童七,那个强悍跋扈,不可一世,不再需要他的童七!”
童七早已恸倒在床,心如刀绞。
“许多的事,已不需我多说了吧?你自己好生想想。”
童七抬起泪痕斑驳的脸,沙哑道:“他是不是又走了?所以你才来与我说这一番话?”
“你真聪明。”
童七呆呆的看着她,忽然问:“你爱他么?”
青青淡淡一笑,不答反问:“你说呢?”
童七泪水狂泻,摇了摇头。她对感情是多么无知与迟钝啊!
“我说要做他的姐姐。如此,我才可以毫无顾忌、名正言顺的关心他,照顾他,而不叫他生疑。没想到,他将这一招也用到了你的身上。”青青委婉道出,眼神坦荡。
童七捂住脸,神魂俱恸。
“接下来,你打算如何?”青青问。
“我要去找他!”童七擦干眼泪,站起身来,铿锵有力道,“我已经长大了,我一定要找到他,我什么都会依他。他要是再敢离开我敢跑敢不娶我,我追他到天边,我叫他死无葬身之地,我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