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梦回,再无睡意。想起白日风寄月的那句话,童七愈加烦躁难安,索性披衣而起。看月色清丽,花影飘逸,忍不住来到院中。眼前似有一道青烟倏忽不见,她一呆,正欲分辨是否错觉,忽见湖心亭中坐着一人。
“谁?”她走近。
那人转过身,月光下是一张温如美玉的面庞。
“钟大哥?你没回去?”
“唔。”
“我也正好睡不着,我们做伴说说话吧?嘻嘻,钟大哥,你干脆改嫁到我家算啦!”
钟庭举举起一个小壶凑至唇边,缄口不语。
“钟大哥,你在喝酒?”
“唔。”
“你怎么了?与大姐闹别扭了?不会吧?你们从来都是恩恩爱爱,相敬如宾,好像不会吵架吧?”
“小七,”钟庭举背靠亭柱,望着头顶的月亮,幽幽道:“那个龙公子到底是什么人?你当真不知道他的身份么?”
“呃?他呀,他是皇上。”童七不在意道。
“皇上?我果然没有猜错。”钟庭举吐出一口酒气,“小七,你打算如何?与皇上就这般交往下去?他若知道……”他倏地住口,继续灌酒。
“钟大哥,大半夜的,你一个人喝什么酒啊!”童七一把抢过酒壶,扔得老远。忽然间,她察觉到一种熟悉的气息缓缓逼近,她连忙四处张望,只有月下白水泛波,远处青山隐隐。正一阵怔忡,一声狗吠撕裂夜空,须臾间,数百条狗吠声如雷,将月夜吠成热浪,亦将先前那种异样的感觉搅除殆尽。
童七有趣的听着此起彼伏的狗吠,笑道:“真是一呼百诺。今晚全城的人都莫想睡安生啦!”
钟庭举却一径呆呆的,似乎失聪一般,只是凝视她。
“钟大哥,你……”喝多了?
钟庭举沉默的抚上她的青丝,定定的看着她,似是喃喃自语:“小七,你长大了。再有几天就十六岁啦。”
“是啊。”狗吠渐渐停歇。童七感觉今晚的钟庭举不同往日,温热的酒气吹在她脸上,一时昏眩起来。
“小七,你为什么要长大?长大之后就要飞了,你会飞到哪里去呢?是不是飞到我再也见不到的地方?”他的眼睛仿佛一个废墟,很朦胧,很荒凉。
“钟大哥,我哪里也不会去啊。”
“真的么?”他忽的一笑,闭上眼,又睁开。他睁开的眼睛里仿佛有一层水雾,他雾蒙蒙的望着她,一动不动。“小七,你能叫我一次么?”
“钟大哥?”
“不……”
童七迷惑了,望着他。他水雾弥漫的眼睛里有着晶亮的东西慢慢滚动,合着那绝美的月色,童七开始神思不属,她张开嘴,轻轻叫道:“庭举哥哥……”
她蓦然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感觉头顶热气吹拂,环抱着她的双臂微微颤栗。
“钟大哥……”她不安起来,眼前突现一双黑暗的眸子,似是悬于遥遥的天际。她闭上眼,那双眸子仍在,如远山四季长青的松柏,如海底深处回旋不止的漩涡,顽强的在眼前晃。她的一根神经骤然生痛了。
钟庭举迅速放开她,后退一步,凝视着她,戚然一笑:“小七,你的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童七懵懵然的看着他,怔怔不语。
“回去睡吧。”钟庭举如大哥哥般拍拍她,恢复常态。
童七好容易释然道:“钟大哥,你以后莫要喝酒啦。”
“我是喝了酒,”钟庭举叹道,“但酒淡如水,常喝不醉,这是我最后一次对酒的信赖啦。”他忽然一笑,“你说风寄月他喝醉过么?”
“他?”童七看看天上的月亮,又看看水里的月亮,相映成辉。湖畔柳树上栖息着一对鸟儿,相依相偎,一只熟睡,一只朦胧复朦胧。她的意识亦朦胧起来,喃喃道:“我不知道。”
“人往往如此,该清醒时犯糊涂,想醉的时候,偏偏清醒得很。风寄月也一定想醉过吧?”
“你总提他做什么?”为什么连耳朵里都要钻进他的名字?为什么就不能让她清静清静?
钟庭举看看她,笑道:“不提了。走吧,再不去睡,天都亮啦。”率先走出亭子。
辗转几日,又是一个星月满空之夜。童七换上夜行衣,轻悄悄潜入风寄月的别院。满院沉寂,西边厢房却亮有灯光。童七自是循着灯光而去,揭开瓦片探头窥视。
一个六旬老者正躺在床榻上,睡去如死去一般。童七初时以为是轩辕笑,细看之下,并不认得。正思量,门一响,相继步入三人,第一个是唤作小敏的甜美少女,第二个是青青,最后一个是风寄月。
“爷爷,爷爷。”
小敏叫了两声即被风寄月止住:“不必叫醒他,好容易睡了。”
“寄月哥哥,我爷爷还能好么?”小敏满面担忧。
“也不知老道到了哪里,他在或许还有救。”风寄月一面诊脉一面说道。
“你是说,爷爷他没救了?”
“你还是莫抱太大希望。”
小敏开始呜咽,瞬间泪水拂面。
“小敏,你跟了老道几年,医术应该比我精通一些——”
“不……我不成,呜呜……我不成……”小敏泣不成声,“我只有爷爷一个亲人,寄月哥哥,你一定要帮我救他!”
青青走过去拭去她的眼泪,轻责道:“你爷爷还好好的,哭什么?寄月一直在努力医治他不是么?”
“可是,那些大夫也都说爷爷没救了,呜呜……”
“大夫的话也不可全信。”
说话间,风寄月已开始在老者身上施针。一时,室内静极。半柱香一过,风寄月收针入匣,对小敏道:“你也去歇息吧,熬了这多日,身子会吃不消。”
小敏又开始抽噎起来,抹泪不语。
青青叹口气,对风寄月道:“莫管她啦,你去歇吧。啊,明日不是小七的生日?你打算送什么给她?”
童七立时屏息而听。却见风寄月云淡风轻道:“她什么也不缺,有什么可送?”
青青似是一愣,温声道:“寄月,你也说过她还是小孩子,有什么——”
“她永远也长不大!”风寄月迅速截口,推门而出,走出童七的视线。
童七全身冻僵。原来他从来只将自己当小孩子,还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子。那么,在他眼里,自己根本就连个女子也称不上啰?他不是口口声声说对小孩子不感兴趣?一时只觉寒彻入骨,将曾经的温柔款款尽数冻结。
次日一早,整个将军府便沸腾起来,小寿星却一径埋头苦睡,任谁也叫不醒。直至皇帝大驾光临,康云姑方狠狠心,在她脚心运力一弹,童七“啊”一声叫,惊坐起来。
“小祖宗,快些,皇上来啦!”康云姑一面帮她拾掇衣衫,一面连呼烟霞准备梳洗。
孰料,童七叫过之后,呆滞了片刻又躺倒下去,扯棉被蒙住头继续大睡。
康云姑“咦”了一声,奇道:“你这是做什么?睡昏头了?皇上要见你,你——”
“不见。”闷闷的声音自棉被里传出。
“嘿!你不见?!你是谁呀!皇上要见你你还不见?活腻了是不?”康云姑一把掀开被子,揪起她的耳朵,气咻咻道:“越发宠坏你啦!不知道个长幼尊卑,你几时才能长大?”
似乎一下子触到痛处,童七猛地跳下床,发疯般锐叫道:“我为什么要长大?你们有的要我长大,有的要我不长大,我到底是要长大还是不要长大?我就这样子!一辈子就这样子了!我偏不长大,偏不长大!他喜欢女人,他找女人去!我是小孩子,我不要他理!他最好永远也不要理我!他敢再理我我就掐死他,掐死他!”童七一通狂呼乱叫,双足急顿,满面紫涨,气喘吁吁。末了,虚脱的滑落在床沿。
康云姑吓傻了,半天反应不过来。
房门猛然被推开,涌进大批人马。康云姑瑟然回神,但为时已晚,只听得皇帝的声音惊讶道:“童七怎么了?”
“呃?没……有……有些不舒服……”
童七似未听见,斜斜靠在床框上,发丝蓬乱,却弱态生娇,眼波流慧,美妙从所未见。
康云姑与童骏心有灵犀的齐齐挡在女儿面前,呵呵笑道:“皇上请移驾前厅,待小七梳洗完毕再去见驾。如此实是对皇上大不敬,望皇上恕罪。”
皇帝不以为意,频频伸颈瞻顾童七,凝睇不转。口中则喃喃道:“的确是病了,还是叫太医来看看吧。”
童骏心里“咯噔”一声,尚未表态,已听得一旁的钟庭举上前道:“皇上不必费心,小七只是发梦而已。她从前受过刺激,常常做噩梦,清醒过来就没事了。”
“哦?”皇帝半信半疑。
钟庭举暗蹙眉头,走至童七身边,在她耳畔轻声道:“没事了,小七,都过去了。那只是一场梦而已!”
童七拍着耳朵,坐直身子,神智清醒得很,只是懒得理人罢了。
“皇上,先让小七梳洗一番吧,她一直不知您就是皇上,恐怕也惊吓到了。”
童七暗中横他一眼,他也学坏了,撒起谎来面不改色。
皇帝不好总耗在人家卧房,只好点头退出房间。童骏连忙带领大队人马跟了出去。
余下钟庭举与康云姑对望。
“娘,钟大哥,你们也出去,我马上就好。”童七站起来,若无其事道。
“小七呀,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康云姑小心翼翼的问。
“娘,不开心的事多着呢,您指哪一桩?”
“啊?”
童七迅速梳洗完毕,来到前厅见过皇帝,便借故离开。她独自一人来到花园,心中思量着一旦风寄月到来,她该如何给他来个下马威。
——
明天看小七栽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