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七照顾完这个,又去照顾那个,三天下来已是憔悴不堪,但钟庭举仍旧昏迷不醒,所有请来的大夫俱束手无策。
正当阖府陷入绝望之际,仆人突然来报:“老爷,夫人,门外有个老道说他可以为大姑爷治病。”
“老道?”
“是,他说他是受人所托,身边还跟着一位小姑娘。”
“哦?那快请!”有病乱投医,此时的童骏莫说是道士,纵然是乞丐,亦必定拱手相请。
片刻后,一个瘦骨嶙峋的老道士走了进来,白髯垂胸,乱发蓬头,一身道袍破破烂烂,倒像个乞丐。身边伴着一位长相甜美的少女,一丑一俊,一黑一白,相映成趣。
那老道一进来先自打量了众人一圈,白眼一翻,冷冰冰道:“哪个是童七?”
众人愣住,看病的不找病人做什么?
童骏连忙迎上前,恭恭敬敬道:“犬子正在内室照顾病人,在下带老道长去找她。”
于是,众人簇拥着二人进入内室,见到正在床前呆坐的童七。
“你就是童七?”老道一脸严肃的看着她。
“我是。”童七莫名其妙。
老道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冷哼一声,不以为然道:“不识好歹的小混蛋!”
“咦?你这老头怎的张口就骂人哪?”
“哼,想叫我老道治这个家伙,就要对我客气点儿!”
众人愈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他一副寒酸样,邋里邋遢,然则盛气凌人,目光湛然,非寻常之辈,俱不敢怠慢,恭恭敬敬的看座奉茶。
老道一不坐,二不喝茶,只是直勾勾的盯着童七,饶是童七再如何刀枪不入,亦被他刀子般的目光看得毛骨悚然。若非需要他救钟庭举,早折扇一挥,命人将之轰出去了!
老道又冷哼数声,令得众人后颈直冒寒气,他方才走近床前,检视钟庭举的伤势,最后,自怀中摸出一个方盒子,挖出一大坨黑不拉叽软不溜秋淤泥一般的东西草草糊在钟庭举的伤口上,白眼一翻,冷冷道:“好啦!是死是活,端看他的造化了!”将盒子一盖,对那名甜美少女道:“敏丫头,我们走!”
少女点点头,眼光淡淡扫过众人,竟是一个也不放在眼里的神气。最后在童七面上停留了一瞬,随老道走了出去。
这就完了?众人面面相觑。童骏回过神,连忙追了出去。那二人行走如风,眨眼间已至大门口。童骏出声唤住,疾步上前,呵呵笑道:“老道长连口茶都未喝,在下委实过意不去——”
“不必!”继续前行。
“那……敢问老道长是受何人所托?在下定要登门重谢。”
老道停步,冷眼相向。“告诉你又能如何?你们就管人家死活了么?哼!”重重“哼”一声,与少女掉头而去。
童骏傻呆呆的站立半晌。这老道似是极不情愿来看病呀,仿佛被逼不过的样子。但看他那副凛然难犯、千里冰封的神气,谁能逼迫他?童骏百思不得其解。
钟庭举的伤果然渐有起色,至黄昏时,面上已稍有血色,次日上午,竟然睁开了眼。
正守着他的童七激动得当即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喜道:“钟大哥!你终于活过来了!”
钟庭举迷茫的眼神渐渐凝聚,投注在她兴奋的脸上,艰难的挤出一个微笑,手指微动。
童七连忙握住他的手,揉捏着他的手指关节,含笑道:“钟大哥,你一定躺累了吧?别急,我会天天陪你解闷,哪里也不去啦!你要快些好起来,以后在你面前,我一定乖乖的,再也不淘气啦!”
钟庭举轻轻摇头,眸光微微闪动。
“不成?你喜欢我淘气?那好!你可莫要后悔哦!”
钟庭举的唇角浮上一丝浅浅的笑纹,如秋叶飘水,恍惚诱人。
童七拿过丫鬟手中的帕子,亲自擦拭他的面颊及手掌,细心又温柔。
钟庭举一瞬不瞬的凝视她,眼底波涛漫涌,微光闪烁。
钟庭举醒来,阖府欢喜,但大家俱不敢将童一诺流产的事告诉他,恐他疑心,只说童一诺受了些惊吓,正在安养身子,暂时过不来。
童七则每日陪他说笑,当真未出府半步,一时,京城里倒消停许多。
如此过去数日,这日下午,童骏忽然领进一人,笑道:“小七,风寄月来看你钟大哥啦!”
童七正喂钟庭举喝粥,闻言只垂眸扫了一眼二人的衣角,淡淡道:“他是来看热闹的吧?”
“小七!”
童七不再言语。倒是靠在床头的钟庭举含笑道:“多谢风兄惦念。请坐。”
“钟兄可好些了?”
童七听到他原本悦耳闲适的嗓音夹杂着一丝沙哑,似是久睡刚醒一般。而后感觉到他的接近,她顿如弓拉弦一般紧张而不适,猛地站了起来,离开床边。
“小七师父好像瘦了不少,照顾病人不必如此废寝忘食吧?”
童七感觉到他尖锐的眼光盯着她,似乎刺透人心。她放下碗,又去水盆边浣洗凉帕子,自始至终未看他一眼。
“贵府丫鬟仆人不少呀,为何定要唯一的小少爷亲力亲为?似乎于理不合。”他含笑的声音已离开床边,问向童骏。
童七远远的冷哼一声,径自拧好凉帕子复又走至床边,递与钟庭举净手净脸,再扶他躺好,让他闭眼睡觉。
“这个臭小子!呵呵,贤侄莫见怪,小七被我们宠坏了!”童骏汗颜道。“呃,庭举是为了救她才受的伤,她多出出力也是应该的。再说,他们原本就像亲兄弟一样,呵呵,感情自然好。”
风寄月一面看着童七忙碌,一面慢条斯理道:“是么?看不出来,飞扬跋扈的小霸王照顾起人来也很温柔体贴嘛,伯父无需妄自菲薄。”他平静的话音里隐含一丝难以察觉的轻颤。
童骏呵呵干笑。
“不知大小姐如何了?”静了一瞬,他忽然问。
童骏一呆,支支吾吾的小声道:“唔,还好,还好。”
“相公病了,做妻子的为何不悉心照顾?”
“呃,一诺她……她受了些惊吓,又……又有身孕,恐她累着,故而……”
风寄月点着头:“明白了,各位想得很周到。”
童七暗中咬牙,忍不住瞪向他,正欲张口斥骂,却猛地吃了一惊。但见他一身黑袍滚灰边,轻裘绶带,风度翩翩。面色却是惊人的苍白,清瘦了许多,坐在宽阔的轩窗之下,夕阳西照,竟生出一股孤寒之感。
“你怎么了?”他突然淡淡一笑,曾经鲜润的唇宛若枯干的树皮,只一双眼睛依旧又黑又亮,如耿耿星河,载满苍穹。
童七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眨了眨眼,又清清嗓子,转过身,将床幔落下,不再看他。
室内异样的冷寂,漂浮着淡淡的红霞。风寄月忽然起身道:“伯父,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用过晚膳再走吧,马上就开饭了。”
“抱歉得很,我本是要去钱庄的,正好顺路过来看看,打扰了。”说罢,转身向外走。
“等等。”童七忽然唤住他。
他停步回头,眸光灿亮,“有事?”
“也没什么事。只是那日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些刺客你认识么?你不是自称……他们到底是谁派来的?”
说是没事,却问了一大推。
风寄月的眼光移向窗口绚丽的夕照,脸上忽现一抹自嘲的神情,缓声道:“你当我是神么?”转身扬长而去。
满室夕阳似乎随之消逝,黄昏猝然冰冻下来,很冷,很空洞,犹如一张张开的大嘴。
父女二人皆有些发怔,半晌,童七喃喃道:“他脸色不太好。”
“我也问过他。他说是昨晚喝多了,今日晌午醒来便有些不舒服,这才出来转转。”
“自作自受。”童七恨恨一句。
童骏苦笑摇头。
十多日过去了,钟庭举的伤势恢复得很好,风寄月亦未再出现。又过去数日,钟庭举已无大碍,众人无法再瞒,遂将童一诺流产一事告诉了他。钟庭举半天无语。
童一诺正坐完小月,急不可待的来至钟庭举的房间,一头扑至他怀中,伤心欲绝。
钟庭举柔声安慰道:“你刚坐完月子,切莫伤心,对身子不好。”
童一诺一味摇头,只是哭:“都怪我,没有保住他!呜呜……”
正哭得凄惨,陡然传进一声冷喝:“嚎什么丧呢?钟庭举死了?”
哭声骤止,众人齐齐回头,又是那个老道与甜美少女。
童骏连忙迎上前,行大礼道:“老道长真乃妙手神医,小婿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
“那还嚎丧?”老道一张脸板得死紧,冰原一般。
童七大怒,排众而出,折扇一指,厉声道:“即便是你救了他,却又在这里咒他死,也休怪小爷我不客气!”
“小爷?你是谁的小爷?”老道愈加寒气瘆人。
童骏慌忙拦在二人中间,陪笑道:“老道长莫生气,犬子被我们宠得无法无天——”
“废话少说!”老道一把推开他,直指童七,“你!随我们走一趟!”
童七冷笑一声:“真是笑话,你是官差么?你叫我跟你走我就跟你走?我童七岂是任人驱遣的孬种?”
老道怒极反笑:“好啊,好啊,你有种,你果然厉害,老道我早就领教啦!要我说,非得日日抽你一顿鞭子!哼,何必自讨苦吃!”
“你放肆!”童七的臭脾气空前爆发,折扇一指,疾步上前,却半途被童骏死命拖住。
“小七!你就随道长走一趟又能怎样?”
“我不走!”
老道冷冷一笑:“好,你不走,老道我巴不得你不走!”忽然目露凶光,切齿道:“如此,我就有理由杀掉钟庭举!”
童七一步抢出,护在钟庭举床前,傲然道:“想杀他,先杀我!”
老道眸中杀气愈盛,缓缓摸出一把暗器扣在掌心,冷笑道:“好个情深意重,你以为我不敢么?老道我算是看明白了,倘若留下你,必定后患无穷!”手一抬,便欲发射。
这一变故直惊得众人目瞪口呆,齐齐奔至童七前面,将床边的三人围了个严严实实。
老道蓦然“呸”了一声,鄙夷道:“不知死活!你们想同归于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