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王妃,眼睛视物模糊的情况有多久?”
“前后大概有差不多十日光景,”我说。
“什么?有十日了?”站在一旁的刘启又惊又怒,“绿冬,绿冬!你是怎么照顾王妃的?为何这么久了不来报告?”
“王爷息怒,”我柔声说道,我既然和他约定了只要他不来打扰我,我就维持好豫王妃这个身份,所以,在人前还是要做做样子的,“是我不让丫头说的,王爷这段时间忙于国事,妾身不想您为这些小事分心。”
“是吗?”刘启鼻子里哼哼着说。
杨院判看我们有话说,遂停下了问诊,我懒得和刘启废话,让杨院判继续检查,“杨大人,没事了,您有什么问题请继续问。”
“嗯——,完全不能视物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杨院判又问。
“应该是今天早上,昨天我还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点。”
“王妃这段时间有没有受过什么刺激或是脑部遭到外伤?”杨院判的问题问到了我之前的猜测上,看来他也考虑我的失明是因为瘀血压迫经络所致。
我面无表情地看了刘启一眼说:“外伤倒是没有,只是前段时间不小心磕到过后脑。”
“嗯,”杨院判沉吟了一下说,“只是磕到的话,情况不应该这么严重,王妃确定没有更重的外伤?”
这下我也糊涂了,如果像杨院判说的,只是磕到情况不应该那么严重,那还有什么其他原因让我的眼睛盲了呢?
“没有,”我对杨院判摇摇头,我确实没受到过其他碰撞,那晚刘启推得并不重,我当时只感觉头晕了一下。
“没有其他伤——,那,旧疾呢?王妃以前脑部有没有受过伤?”杨院判又问。
“以前——”我轻轻皱眉想了想,这才想起了,十四岁那年和师父去紫云庄出诊,回来的路上掉下悬崖,当时就是磕到了后脑。虽然受了伤,却让我明白了照卿对我的感情,那以后每每想到这事儿,我心里就忍不住开心。
“哦,有的,我小时候后脑曾经受过伤,还养了好些日子。”
“这就是了,王妃双目失明是因为新近的伤触发了旧疾,引起颅内瘀血,压迫了辖双目的经络所致。”杨院判的判断和我原先的猜测一致,只是我没想到这次的伤会引发我的旧疾,看来要治好眼睛是比较有难度的了。
“那,难不难治?”刘启心急地问道。
“这——”杨院判沉吟了一下,“说难不难,说容易却也不容易。”
“这话怎么说的?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杨院判说道:“王爷莫急,王妃这病关键在脑中这块瘀血上,只要瘀血散了,眼睛就能看见,所以下官说不难。但是王妃脑中原有旧疾,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彻底痊愈,而是潜伏下来,这次被新伤触发了,处理起来就比较麻烦,这瘀血也许过两天就散了,也许过了一两年也散不了。下官也只能开些活血化瘀的药,至于效果如何,则要看王妃身体的吸收了。”
“你这话不等于没说吗?本王要的是能奏效的方子,不是你这模棱两可的分析!”刘启有些火大。
“请恕下官才疏学浅,无法给王爷这样肯定的答复!”杨院判无可奈何地说。
我的心渐渐往下沉,原以为这眼疾定能治好,如今才知道情况远比我想象的严重。原本我的生活就已经没有快乐可言,如今眼睛也看不见了,我想要的,得不到,我不想要的,却又强加给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思来想去,顿觉万念俱灰。
送走了杨院判,刘启后来又陆续请来了好几个大夫,得到的答案和杨院判说的均相去不远,前后折腾了两个多月,我的眼睛丝毫不见好转。
这一日,我正摸索着擦拭瑶琴,如今目不能视,几乎要变成一个废人了,每日能做的,也就是摸摸这些旧物,聊以打发漫长的时间。我喜欢琴曲,喜欢抚琴,对好琴更是视若珍宝。每次抚琴,我都会不自觉地想到以前那张琴,那张照卿送我的琴,在我心中,它不仅仅是张琴,我把它当爱人般疼惜,可是它却逃不过粉身碎骨的命运。如今这张琴虽也是张宝琴,却不是我原来比生命更宝贵的那张。
也许我和他真的像那个算卦的方士说的,痴情情隔万重山,我们用生命来彼此相爱,却总是遭遇重重阻隔。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一定不顾一切地嫁给他,即使他要去边关,即使我们一样逃不过这场劫难,但至少,我们曾经实实在在的彼此拥有。这样,即使我老死在这豫王府中,也不会留下太多遗憾。
腮边滑过一丝细微的触感,我才发现,自己流泪了,抬起手轻轻擦了擦,我强迫自己忍住。他说过,如果有风吹过,就是他在想我,如果我流泪了,就是他在难过,所以,为了不让他难过,我总是竭力忍住不落泪。
这时绿冬匆匆走进来说:“王妃,我刚才经过偏厅的时候似乎听到王爷在和谁生气,说话像吃了火药!”
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随口说道,“是谁有这个胆子敢别他的苗头!”
“好像我听王爷气呼呼地叫那人‘姓孟的’,期间还听到他们提到您的名字,料想他们说的事大概跟您有关,所以才赶紧来跟您说。”
绿冬的话让我的心漏跳了一拍,赶紧放下手里的棉帕,站起来摸索着就要往外走,情急之下碰翻了旁边的椅子,把绿冬吓了一跳。
“王妃!”她赶忙跑过来扶住我,“您怎么样?伤着没有?”
“没事儿,我哪有这么娇弱,快扶我出去!”是照卿,是照卿来了!
“您要去哪儿?”
“去偏厅!快!”
绿冬扶着我,穿过王府花园,往前院走去,我走得急,有几次差点被绊倒,倒把绿冬吓坏了,不知道我为何这般火急火燎。
“王妃,您慢点!”
“不,不,要快点,要不就见不到了!”我越发焦急起来。
来到偏厅外,我反而停住了脚步,因为我听到刘启的一句话——“本王再提醒你一次,她现在是刘萧氏,是本王的女人!就算是死,也得死在我豫王府,你有什么立场来带走她?”
这句话给了我当头一棒,犹如熊熊烈火兜头遭遇一盆凉水,让我从云端跌回了回现实。我靠在门边,心里充满无力感,我和他仅隔着一道薄薄的门,却是咫尺天涯,我不能靠近他,我甚至看不到他!
“我要治好她的眼睛,”师父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温和平静,但我听得出他平静之下隐隐涌动的惊涛骇浪。
“她的眼睛没事!”刘启的声音充满不耐烦。
“王爷四处访名医医治小离的眼疾,这晋京城里已是人尽皆知。”
“是又怎么样?这个何须阁下费心,本王的妻子,本王自会找人医治!”
“小离的眼疾不能再拖下去了,今天我一定要带走她!”师父的话说得斩钉截铁,我听得出他话里不容抗拒的坚持。
“师父……”我低低地唤了声,我的声音还是忍不住哽咽了,虽然我极力忍着。
“小离!”师父的声音充满心痛和担忧。
“赵离!”刘启的声音充满愤怒和指责。
“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刘启的话里含着一丝危险的要挟,“要不要我提醒你?”
“不……”我心口一疼,忍不住伸手捂住胸口,艰难地说,“不用你提醒,我记得!”
“好,那你应该知道怎么做了?”刘启说。
我缓缓点了点头,让绿冬将我扶进屋内,我伸着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寻找师父的方向。
“小离,我在这!”师父的声音颤抖着,满含伤痛。
我的心头,仿佛有利刃划过,尖锐地疼着,很想就这样扑到他怀里,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那里曾经是我最温暖、安全的港湾。
然而,刘启说过的话又如暗夜里闪过的雷电,在我的脑海里爆炸、撕裂。
“我这么掏心掏肺地对你,你就这么回应我?”
……
“你想去找他是不是?好啊,你只管去!只要你再踏出这王府一步,明天你就到刑部大牢里去见他吧!孟照卿欺君罔上,其罪当诛!”
……
“不要一再试探本王的耐性!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本王一纸奏疏呈上去,孟照卿,他就是想缓个斩监候都是做梦!”
不!我不要照卿死,他比我的生命更重要,我宁可自己死!
“师父,你走吧……我不会跟你走的!”我一字一句地说。
“小离!”他的声音里充满着难以置信的受伤。
“你……快走吧,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说罢不容他接口,拉过绿冬往回走,转身的霎那,泪落如雨。
我越走越快,恨不能立刻回到离园,绿冬几乎扶不住我,最后,我索性甩开她的手,依着记忆中的路,向前狂奔。
“王妃!”绿冬在身后焦急地叫我。
我不管她,只顾向前跑着,风从耳边呼呼地刮过,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惶恐像只巨大的魔兽向我张开血盆大口。
终于被地上的什么物事绊了脚,我摔倒在地,然后顺着前方的台阶滚了下去!一番天旋地转之后,我滚到了地上,手肘传来火辣辣的疼,额角上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来。
我一动不动地趴着,脸颊贴着地面,心里绞得难受,比起我心里的伤口,脸上和手上的这点皮外伤实在算不得什么。
我作践着自己,心里有股恶狠狠的快感,我想我此刻的样子一定很狰狞。心里堵得慌,却突然很想放声大笑,我果真这么做了。
绿冬终于跑到了我的身边,她哭着扶起地上的我,“王妃……王妃……”
“好绿冬,我还没死呢,你要想哭,还得等些时日!”我凄楚地笑着说。
“奴婢该死!王妃……不要,您千万不要这么想!”
我任绿冬扶着,慢慢往前走。
“有什么说不得的?迟早有那么一天,不过多挨些时日,多受些苦罢了!”
我的声音飘散在风中,身后,竟似有昙花在凄绝美绝地开放,美丽过后,迅速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