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也是个脱俗之人!听这箫声,隐隐透出一股淡然,似乎红尘看破,一切皆已超脱。”
“嗯,师父,你猜这吹箫的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笑道。
“这却如何猜得出?”他诧异地说道。
“我猜……他一定是一个经历过大悲大喜的人。”我说。
“为何?”他问。
“你听……这曲调本应吹得高昂,但吹箫之人却用自己的心情压住曲调本身的气势,让箫声柔婉、淡然,无限怅惘。他心情低落,却又偏偏要吹这激昂的曲子,所以我猜他定是经历过风雨,经历过巅峰谷底,大起大落,内心挣,矛盾。”我滔滔不绝。
“嗯,有些道理!”师父笑道。
“师父,你不会是专程带我来这听人吹箫的吧?”我问。
“这倒不是,只是你听到了如此悦耳的箫声,岂不是意外收获?”
“嗯!”我点点头笑道,“看来此番运气不错。那,你要带我去的是个什么神奇之所?”
“带你去一个我小时候经常去玩的地方!”师父不再卖关子。
“就在这竹林里吗?”我问。
“嗯!”
我们继续往竹林深处走去,那悠扬的箫声渐渐弱了下去,最后曲终音住,竹林中又恢复了静谧,只有我们脚下踩着落叶的“沙沙”声。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我抬头看着他笑了笑,他也笑了笑,眼中满是宠溺和温柔。
静静的林中,又响起了箫声,我身子轻轻一震,这幽幽的箫声在我平静无波的心湖里投下一块巨石,顿时掀起轩然大波。这曲调太熟悉了!而且还非常特别,特别到我不敢相信它竟然在这里出现。这曲调不能称为动听,更谈不上意境,只是技法特别难掌握。这曲子本是琴曲,它的特殊之处在于,除了宫、商、角、徵、羽,还多了三个音。我小时候学琴领悟较快,常常是别人须学上十天半月的曲子,我弹上半日即可烂熟。而我的手指也特别修长灵活,故而李子英师父给我特制了一张瑶琴,琴上多加了一根弦,在原来宫、商、角、徵、羽的基础上加多了清角、变徵、变宫三个音,因此,我奏琴时是有八个音调。而这支曲子是当年李子英师父为了训练我的指法特地为我写的。如今竟在这里听人用洞箫吹了出来,怎能叫我不震惊?难道竟能在这幽幽竹林里遇到故人?
我拉着师父的手,就往箫声传出的方向走去。
“离,怎么了?”师父不解地问。
“我认识这吹箫之人!”我说。
“哦?是谁?”
“现在还不知道!”我说。
“那你怎么说认识他?”师父被搞糊涂了。
“我认识这支曲子,这世上知道这支曲子的人很少,所以,能吹这支曲子的人我一定认识!”我解释道。
循着箫声,我们在竹林里绕来绕去,大约一刻之后,来到一个竹子搭起的小院子前。竹子围起的篱笆墙,里面是一个两层的小竹楼,箫声就是从这里面传出来的。望着虚掩的门,我有点胆怯了,里面会是谁呢?真是我认识的人吗?是李师父?还是……
“怎么?不进去了?”师父低下头问我。
“我……我有点紧张。”
师父牵起我的手,一阵温暖自他的掌中传到我手上,慢慢的,直达心底,再从心底向外溢出,渗入我的四肢百骸,让我觉得有股强大的力量把我支撑起来。
“不怕,一切有我!”师父的话总是那么让人心安。
我伸手轻轻推开虚掩的门,屋里并没有人,箫声从后门传出,我们往里走去,出了后门,是个宽敞的凉台,屋后是碧水青山,凉台正对着潺潺流动的河流。
一个白衣男子背对着我们,盘腿坐在凉台上,看得出他个子很高,宽宽的肩膀,四肢修长,一头飘逸的黑发没有束起来,而是随意地披在肩上,让人感觉俊逸出尘。那箫声正是他所吹奏,他似乎没有发觉有人来,仍沉浸在自己的箫声里,过了一会儿,箫声嘎然而止。大概是知道有人来了,他停止了吹奏,拿起搭在竹架子上的棉布巾擦拭箫管。
“请问……先生……”我嗫嚅着,不知如何说才好。
男子站起,回过身来,他五官俊美,气质高贵,英气中透着一股儒雅,最重要的是,在他的右额角靠近发际的地方,有一条淡淡的疤痕。这条疤痕,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这是因为他小时候淘气,爬到父亲书房的房梁上,把父亲最喜欢的书藏起来,一不小心摔下来磕到额角留下的。他的一切我是那么熟悉,我怎么可能不认识他呢!他是我的五哥啊!
心里如腾起巨浪,霎时攀上巅峰,霎时又跌落谷底,我悲喜交加,眼中浮起泪光。他看到我,眼中由初时的难以置信,渐渐变成震惊,再变成惊喜。
“你是……月儿吗?”他轻声问。
我点点头,滴落泪珠如雨,“你是我的五哥吗?”
“月儿!”他一把把我搂入怀中,热泪横流。
“五哥……五哥……五哥……”我一遍一遍地叫他,仿佛怎么也叫不够。真是我的五哥啊,是那个从小最疼爱我的哥哥啊,他还活着,他果真还活着!这是真的吗?该不会只是我的一枕黄粱吧?我简直不敢相信老天会对我这么好。
“五哥,这……是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吧?”我又哭又笑地问。
“是我,月儿,是我!五哥真是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五哥双手捧着我的脸,百感交集地说,“好妹妹,你长大了,长得跟你母妃一摸一样。”
“五哥还是原来的样子!”我说。
“哥哥老了!”
“谁说的,你才二十八岁,一点也不老!”我说。
“傻丫头,还是象小时候一样,水做的人儿!”五哥笑着帮我擦掉脸上的泪水。
我这才想起,师父还站在一旁,赶忙说道:“五哥,这是我师父,他叫孟照卿。师父,这是我五哥萧鉴颐。”
他们互相见了礼,寒暄了几句,大家一起回到屋里坐下。五哥和我都急于想知道彼此别后的经历,我于是把当年如何出宫,在西於如何遇险,如何遇到师父,跟他学医,以及这些年所经历的一些事简单地说给他听。
“还好你没事,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五哥问。
“没有,师父对我可好了,怎么舍得让我吃苦!”我笑着望了望师父。
“对了,五哥,该你说说了,当年你是怎么逃脱的?”我问。
“当年我们在梅川围场狩猎,并不知道京里有变,父皇还和北边部落的王爷们大碗大碗开怀地喝酒。发生宫变后,兵部派来的几批快骑都在路上被南军截杀了,切断了消息,我们一直不知道这番剧变。直到后来南军大举进宫梅川郡,我们才和京里通上消息。张承庭调齐六万兵马来接应我们,加上梅川原有的一万驻军,一共有七万人,但是南军实在是太厉害了,他们准备充分,势在必得,我们苦撑了两个多月,终是抵挡不住,整个梅川的防御土崩瓦解。”五哥缓缓说道。
“那……是不是叛军杀了父皇?”我问。
五哥摇摇头,“他们并没有杀他,而是想尽一切办法羞辱他,逼他禅位。”
“后来呢?”
“父皇受不了羞辱,也不能接受江山易主的事实……悬梁自尽了!”五哥沉痛地说。
我的眼睛湿润了,虽然早知道事情的结果,但是听五哥说起,心里还是忍不住揪痛。
“那其他的人呢?”我问。
“死的死,失踪的,至今下落不明。我之前唯一知道的就是老四还活着,现在,又见到了你。”五哥说。
“四哥还活着?”我惊喜地问道,“那他现在在哪?你带我去找他!”
五哥摇摇头说:“我也多年不见他了。当年我们逃出来后他就远走他乡,去了朔方、九真、北魏等等很多地方,想寻求帮助,以图起兵复国。但是墙倒众人推,平时与我们交好的邻国,当时个个明哲保身,不肯伸出援手。后来他还去了哪里就不得而知了,很久之后听说他成了家,还有了孩子!”
“那……你呢?五哥,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我问。
“我,我一直隐姓埋名,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
“那……你为什么不成家,那么多年都一个人过?”我心疼地问。我的哥哥,是这么优秀、气宇轩昂的男子,他值得世上最好的姑娘去爱。
“我只不过是一个万念俱灰的驱壳罢了,那些最普通的幸福,也不是我能奢求得到的!”
“不!五哥,你这么好,怎么会得不到幸福呢?!”我握住五哥的双手说,“是你不肯敞开心罢了,只要你敞开心,过去的犹如过眼的云烟,忘掉那些,你肯定会幸福的!”
“如何能忘掉?我想要的,我所爱的,都已经离我而去,幸福和快乐,我早就忘记是什么样子了!”五哥叹道。
“我所爱的?我哥,你是说,你有喜欢的人?那人不在了?”我问。
五哥转过头,看了看我,勉强笑笑说:“我的小妹妹长大了,五哥给你讲个故事吧!”
“有一个小男孩,他只有八岁,却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读书,还要很辛苦的练剑,他不喜欢读书,也不喜欢练剑,他喜欢扎风筝、放风筝。于是他常常趁大人不注意,溜出书房去玩风筝。有一次被他的父亲看到了,父亲对他期望很高,看他这么不争气,气恼得用铁尺狠狠抽打他,他的母亲就在一旁,却毫不心疼。”
“这时,一个长得象仙女一样美丽的姐姐救了他,还给他受伤的手敷上凉凉的药,从此,他特别喜欢和仙女姐姐亲近。谁料不久,仙女姐姐成了父亲的女人,他的姨娘,他心里有说不出的失落!”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男孩长大了,长成优秀的少年。他有了心事,那个美丽出尘的身影一直在他心里,挥之不去。他改掉了小时的顽皮淘气,发奋读书,勤奋练功,他能文能武,深得父亲的喜爱。但是,谁也不知道,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仙女般美丽的女子,他希望她能注意到他。”
“仙女姐姐后来生了个小仙女,这个小仙女是男孩子的小妹妹,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他总是特别疼爱她。他经常来看她,带她玩,其实在他心里,很想多看几眼那个美丽落寞的女子,她只得了很短暂的宠爱……”
五哥的话让我震惊,他说的那个小男孩,是指他自己吗?那……那个美丽的仙女呢?难道是……我不敢往下猜。
“月儿,你以前不是一直问,为什么父皇不喜欢你的母妃,为什么不喜欢你吗?”五哥望着我说,眼里是深深的内疚和疼惜,“那是因为我,是我害得你们一直幽居冷宫。你的母妃后来是失了宠,但是父皇也并不亏待她,时不时还会去锦宜宫看望你们。直到有一天,我在书房里读书,不知不觉睡着了。父皇走进来,看见了我写在纸上的字……”
“你在纸上写了什么?”我问。
“满满一张纸,我写了上百个‘盼归’!”五哥说道,一滴清泪从脸上滑过。
我心里充满震惊、哀伤,这件事太令人意外了!这是怎样一种爱?压抑、痛苦,没有希望,不能容于世俗伦理……盼归,盼归,赵盼归,那正是我母亲的闺名啊!多年来,五哥心里,竟一直默默地爱着我的母亲!
“从那以后,父皇彻底把你们母女打入了冷宫,也对我冷若冰霜!”五哥说道,声音有一丝颤抖。
“月儿,你……恨我吗?”
我想了很久,最后,还是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五哥面前,双膝跪在地上,双手搂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腿上,“不,你是我最爱的哥哥!”
“你……不觉得我……龌龊吗?”
我摇摇头,“你心里一直很苦吧?都怪我那时还太小,不了解你的感受,不能分担你的痛苦。”
“谢谢你,月儿,我终于把闷在心里多年的这番话说出来了。”
突然,我想起了什么,抬起头对五哥说:“五哥,你不知道,我的母妃,她还活着!”
“什么?!”五哥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不敢置信地望着我。
我用力对他点点头,“她没死,在青云观出家了。”
他听罢眼里刚刚放出的异彩瞬间暗淡了,但是转而又浮上欣喜的神色,“活着就好,只要她还活着,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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