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月儿?”她不敢置信地望着我,脸上的表情震惊且激动,“真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我用力点点头,泪水夺眶而出,“是我,母妃,是我!”我扑入她的怀中,放声大哭。八年了,我一直以为她早已不在人世,我以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我的亲人了。八年前我像一只没有长出羽毛的幼鸟,一夜之间从她的羽翼下跌入风雨之中,我害怕、无助,连在梦中也惊惶失措。这八年,我只有在回忆中努力描画她的样子,只有偶尔的睡梦中,才听得到她温柔的声音,感觉得到她温暖的手。如今,她就在我面前,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孩子……我的孩子……”母妃伸手抚摸我的脸,声音哽咽,“好……好,长大了!”
我抬头看母妃,两行清泪从她眼中滑落,素净的脸上,美丽依旧,一丝隐隐约约的沧桑让她美得让人心痛。
“我的月儿,长成大姑娘了!”母妃摸着我的头,又哭又笑,“比小时候更漂亮了!”
“母妃,您一点都没变,还是像当年一样!”我说。
“母妃老了,都有白头发了!”母妃说得伤感。
“不,您一点都不老!”我很认真地说,母妃在我眼里永远是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
母女俩抱在一起,哭哭笑笑,笑笑哭哭,倒把个王爷晾在一边。刘启于是开口劝道:“离,还是让你母亲坐下吧!”
我才抽抽噎噎止住哭声,伸手擦了擦母妃脸上的泪水,扶着她坐到椅子上。“我们母女多年不见,一时忘情,让王爷见笑了!”母妃歉意地对刘启笑笑。
“母妃,您当年被抓走后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在这里出家呢?还有,其他人呢?”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当年那些不开心的事,提它干什么?母妃一见到你,就把那些事忘了。”母妃温柔地望着我笑道。
我的满腹疑问被母妃一句话全数挡了回来,正欲再问,忽然明白母妃之所以不说,是因为身边还有其他人,只好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那……”我望了望刘启,他脸上闪过一丝疑问,转而明白过来,笑着说道:“离,你陪陪你母亲吧,我到这附近转转!”
“晚辈告辞!”他向母妃行了礼,带着内侍出去了。
他一走,我立刻说:“母妃,现在没有外人了,您可以说了吧?”
“月儿,这称呼以后可要改掉,咱们早已经不是皇家人了,再这么称呼恐会引来祸端。你就像普通百姓家的儿女那样,叫我娘亲吧!”
“娘亲?……娘亲,有点不习惯,”我笑道,“不过,叫娘亲比叫母妃好,亲一点!”
“嗯,我的月儿真的长大了,”母亲抚摸着我柔滑的发丝,眼里充满慈爱。
“娘……亲,当年你被抓走后,吃了不少苦吧?”我问。
“我和楚嫔她们被抓后,被押回京城,关在天牢里,当时关在一起的还有比我们先走的梁妃一行,她们也遇到了南军。那些南军倒也没有为难我们,只是说奉了上头的命令,先把我们关着。”
“关在天牢里!”我失声叫道,“天那么冷,你们在天牢里怎么过?他们给不给你们饭吃?”
“饭倒是有的,只是很差,很多姐妹都吃不下,只几天光景就憔悴了!我也是硬逼自己吃下去,因为我不想死在牢里,我盼望着有一天你父皇会来救我们,我要等到那一天。”母妃眼里闪着坚定的光,仿佛又回到了八年前被囚天牢的日子。
“可是我等来等去,等了半年,却等来了你父皇驾崩的消息!”
“后来呢?敬北候登基后把你们怎样了?”我问。
“敬北候还没把我们怎样,就传来了你父皇的遗诏……”
“哦?父皇说了什么?”我问。
“你的父皇……这个我深爱了十几年的男人,他最后的一道诏书,是叫我们……”母妃的声音微微颤抖,心里仿佛藏着巨大的痛楚。
“如何?”
“他叫我们……全部殉葬!”
我仿佛在数九寒冬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浑身打了个激灵,寒意直上心头。“父皇怎么可以那么狠心?叫你们全部殉葬?!”我气愤地说,心里对父皇那点仅存的父爱幻想破灭了!
他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叫自己的女人全部殉葬!我的母亲,十六岁进宫,满载着少女羞涩的幻想,做了我父皇众多女人中的一个,把所有的希望和未来都交给了他。然而她只得了两年多的宠爱,剩下的十年岁月都在冷宫中度过,她虽然伤心、落寞,但是她并没有怨恨,她依然爱我的父皇,依然盼望着有一天他会再眷顾她。她身陷囹圄,却没有放弃,因为她相信,相信我的父皇,她的夫君,会将她救出困境,她艰难,执着地等待,却等来了这样一道遗诏!也许,作为一个女子,是应该从一而终,以身殉夫,那样才称得上贞节烈妇,但是,父皇临终之前以一张纸决定了她们的未来,让她们全部黄泉做伴,未免太让人心寒!
“后来呢?后来怎样?”我忙问道。
“敬北候,也就是现在的皇帝,他将我们从天牢里放了出来,让我们自己选择要走的路。”
“于是,你选择了在这里修行?”我问道。
母亲望着窗外,眼神茫然,“不然又能如何?一个女人,人老珠黄,顿失所依,除了一颗伤痕累累、万念俱灰的心,什么也没有,要如何生活?”
“您可以回淮州去呀,那儿是您的娘家!”
“娘家?”母亲苦笑道,“月儿啊,就算我回到淮州又能如何?家中早已没了亲人,我又投奔谁去?一个远房的表哥,平素都不甚来往,落难之时又怎好去投奔人家?再说,这终不是长久之计。”
“娘亲当时没有奉诏殉身,就是因为放心不下你啊!不知道我的月儿可否还在?可曾找到安身之所?”母亲说着,眼中又留下泪来。
我伸手轻轻擦去母亲的眼泪,说道:“娘亲,不哭。月儿并没有受苦,这八年来,我过得很幸福,很……快乐!”
母亲摸着我变得略显粗糙的手,看着我被大漠的风沙洗礼过的脸庞,心痛地说:“我的月儿,受苦了!富贵之家的女儿,不会有这样粗糙的双手,不会有这样倔强、坚毅的眼神。都是娘亲没用,不能保护好我的小公主。”
“不,娘亲!”我握住母亲的双手,“这些年,我的确过得很快乐,我拥有了以前做梦都想不到的自由。虽然你不在我身边,可是我得到的爱和呵护并没有少。我还学了医,娘,你看,我的双手,可以拯救无数病患,我可以凭自己的本领养活自己。我还去过很多地方,娘,我在在草原上策马奔驰,我爬过渭朔的雪山,我遇到过响马贼,我还去过突厥的上都,我在军营里当过军医,我还帮助镇守裕枷关的将军布阵退敌……娘,您不知道,我经历过别人一生也经历不到的传奇。”
“是吗?”母亲欣慰地说道,“我的月儿果然和别的孩子不一样,让娘觉得很骄傲!”
“嗯,娘,您放心,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只要我不惊慌,不放弃,多动脑子思考,总能克服它!我不是娇嫩的花朵,我是一株草原上经历过风霜的草。”
“我后来去过西於,可是没有找到你!我还去过很多其他的地方,都没有你的消息!你告诉娘亲,这些年你都怎么过来的?”
“当年我和如意、香秀到了西於,西於城已经被南军占领,”我陷入遥远的回忆,缓缓说道,“香秀在城外等着,我和如意混进了城里,后来,出了事,如意被马车撞到,让南军抓了去。我躲在偏僻的小巷里,直到天黑才敢出来。我错过了时间,出不了城,只有露宿街头。”
“露宿街头?”母亲痛心地问,“孩子,那么冷的天,你就睡在别人的屋檐下?”说着说着,留下泪来。
“娘亲,您别哭,我没有吃什么苦,我遇到了贵人。”我安慰母亲道。
“哦?贵人?”
“嗯!我遇到了后来一直照顾我、呵护我的师父。”我说道,脸上露出微笑。
母亲望了我一眼,没有说话,静等我继续往下说。
“我的师父叫孟照卿,娘,他是个很好的人,他很疼我的!”我看着母亲,微笑着说,提到“孟照卿”三个字,心里似乎有阵暖流经过。
“你一定给他惹了不少麻烦吧?”母亲笑着点了点我的鼻子,“从小你就是个调皮的孩子,只是生了一副骗人的斯文面孔罢了!”
“哪有!连师父都说我是个聪明、听话的徒弟!”我晃着母亲的胳膊撒起娇来,这种感觉有我已经失去得太久了。小时常在母亲怀里撒娇,后来到了西於,偶尔跟师父撒娇,自从心里偷偷有了他之后,更多的是羞涩,见到他都觉得脸红心跳,更遑论撒娇了。再后来,和他相依、相恋,心境渐渐改变,心里不再把他当成他如兄如父的师父,更多的是把他当成心爱的男子,他是如此伟岸如青松般挺拔的男子,于是想着自己快点长大,长成配得上他的女子,总想让自己更完美,好变成他身旁另一棵挺拔的青松。
“如此看来,他可不是个好师父,自古以来都是严师出高徒,他这么纵容你,不把你教坏了!”母妃说。
“谁说的?他是天下最好的师父。娘,你没见过他,他高大,挺拔,俊朗,温和,严肃的时候象擎开遮挡风雨的巨伞,温柔时象平静无波轻轻流淌的小溪,他笑的时候,象扑面而来的和煦春风,他动容时,象微微颤抖欲崩裂的山峦……”我轻轻地说着,原来他在我心中是如此的丰富、生动。
“孩子,”母亲扳过我的身体,严肃地问道:“你喜欢他?”
“不,娘亲,我爱他!”我说道,“我爱他,胜过自己!”
“那……他呢?”母亲小心翼翼地问我。
“他也爱我,可是……现在,我不确定了……”我说着低下头,“因为,他好像……不记得我了。”
“发生了什么事?告诉娘亲。”
“去年,他和使臣出使渭朔,回来的途中被渭朔军追杀,他们说他坠崖了。我不信,我去找过他,找了很多地方,没找到,于是我回来了。后来我又遇到了他,但是他不肯认我……”我感伤地说,语气里难掩落寞。
“可怜的孩子!”母亲抚摸我的脸庞说,“感情是个伤人的东西,爱得越深也越容易受伤。从小娘就教你看淡风月,守住自己的心,可是,你还是一头栽了进去。”
我勉强笑了笑,说道:“娘,不爱虽然不会受伤,可是,一个人,好孤单啊!什么都得靠自己,好累!我守不住自己的心,他早已占据我心里所有的位置。即使时光能够倒流,再回到四年前,我还是会偷偷地喜欢上他……”
母亲温柔地看着我说:“苦了你了!”
“不,娘亲,我不苦,”我微微仰起头,忍住欲夺眶而出的眼泪,“没有他,我的生命将会变得苍白……娘,当初你就是这么爱父皇的吗?”
母亲点点头,脸上闪过少女般的羞涩神色,“娘十六岁被选入宫,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对皇宫感到陌生而害怕,晚上想爹娘了,还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还记得那是八月初二的晚上,那天是娘的十六岁生日,那一晚娘也是睡不着,于是爬起来偷偷溜到御花园。”
“您到御花园干什么?”我不解地问。
“去摘桂花。娘小时候特别嘴馋,喜欢吃桂花糕,每年过生日,你的外婆都会摘了桂花给我做桂花糕。到了宫里吃不上,便是闻闻气味也是好的。后来,来了一个穿着蓝衣的男子,问我摘桂花干什么,我告诉他,是因为想念淮州桂花糕的味道。他便问我,淮州的桂花糕是什么味道?我说,淮州的桂花糕是外婆绣着鸳鸯的红色被面,是娘亲给梳的双鬟髻,是父亲握着毛笔的大手……”母亲沉浸在回忆中,一滴泪滑过腮边滴入衣襟,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他于是笑我孩子气,还问我想不想吃桂花糕,我说想吃。他便带着我偷偷潜到御膳房,偷了一盒桂花糕,我当时还担心得要死,生怕被人发现了吃鞭子。”
“后来呢?”我问道,这些事情从前母亲从来没说过,我所知道的都是她被父皇册封为珍妃以后的事。
“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他。再后来,我奉诏侍寝,待他掀开我的红被角我才知道,原来他就是皇上,你的父皇。后来,我便怀了你,你的父皇当初对我也是极尽恩宠,只是帝王的恩宠,从来都是不长久的,何况你的父皇又是那样多情的一个人……”
“娘,您恨他吗?”我问。
“不恨。”
“为什么?”我不解。
“因为,他让我心里有爱。只要曾经拥有过他,只要能看见他,知道他,就足够了……”
“可是,他让你们殉葬。”我仍然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
“他知道无力自保,更无法保护我们,与其让我们落入他人之手被人染指,当然更愿意让我们一死以保全名节。”
“我还是不能原谅他!”我说。
这时,门外响起了“嘟嘟”的敲门声,是谁呢?我望了望母亲,她示意我去开门。本书由潇湘小说原创网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