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纳闷着,小烟推门走进来,看我拿着斗篷在镜子前比来比去,说道:“这斗篷短了,姑娘,换这件新做的!而且,外面雪厚着呢!这件才够暖和。”说着从柜子里拿了件新的紫蓝色南丝锦缎薄棉斗篷出来。
“这去年才缝制的斗篷,怎么就短了许多?”我脱了居家穿的棉袍,换上香云纱中衣,外罩白色桑波缎暗绣夹袄。
小烟把斗篷披到我身上,边系带子边说:“当然短了,姑娘现在可比去年高了许多。你看这腿也长了,脸也尖了,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脸蛋圆嘟嘟的小姑娘了。”
听小烟这么一说,我看向镜中的自己,好像真的变了,个子长高了许多,刚来到孟府的时候,我站在师父身边,只及他腰部,如今四年过去了,应该快到他肩膀了吧。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是美丽的。黑而长的秀发,简单的在头顶绾了个莲花髻,两鬓垂下两缕发丝,鹅蛋脸,眼睛大而明亮,红润的嘴唇,白色的衣裙,紫蓝色的斗篷……
“脸色苍白了点,上点胭脂。”小烟说着就转身去拿梳妆盒。
“我的好小烟,不折腾那个了,再不走师父都回到家门口了,”今天我们要到西城门外迎接师父,他四月间去西番采办药材,已经离家半年多,今天就要回来了,叫我怎能不激动!
我两手举起,在自己脸颊上使劲捏了几下,说:“喏,你看,这样不是好多了?走了!”说着不由分说,拉着她就往外跑。
马车早已等在门外,我跑到马车前,李妈想把我扶上去,我摇摇手连说“不用,不用”,然后形象扫地的一蹦就跳了上去。几年来大部分时间都男装打扮,行动自是比别的女孩子利落许多,我都快要忘记自己是个女孩子了。
“慢点,慢点,可别磕着了,瞧你高兴的!”李妈唠唠叨叨。
车轮子辗着地上的积雪,吱吱的响,我焦急得很,希望马车快点再快点,“陆大哥,能不能快点啊!要不都赶不上接师父了。”
“姑娘莫急,先生昨晚肯定是住在荨州的驿馆里,就算今天天亮就赶路,也要到辰时才到,还有大半个时辰呢,来得及。而且现在雪积得那么厚,马跑太快容易滑了蹄。”
终于出了西门,陆大哥把车子停在了路边的柳树林子边上。大冬天的,树叶子全掉光了,只剩光秃秃的柳枝,被积雪压得低低的,好像就要坠到地面了,整个世界,银妆素裹的,显得特别的干净、清透。
跳下马车,一股寒风吹来,我打了个激灵,伸手把斗篷扯了扯。看看天,想是被我的喜悦所感染,连天气也变得晴朗起来,多日不见的太阳今天也露出了笑脸,天空不复往日的阴翳,一片蔚蓝。
寒冬的早晨,路上行人车马稀少,连鸟兽都藏起来了,西城门外,就我们几个人。天气好冷,我不时搓搓冻得僵硬的手。等了许久,脖子都伸得酸痛了,仍不见有人来,我不免觉得心焦,怎么这么久呢?不会是路上出了什么问题吧?
这时,远远的,一辆马车驰来,我心里一阵雀跃,高兴的奔上前几步,正要招手,马车却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从我面前疾驰而过。心里泛起小小的失落,我用手拂拂额前被风吹乱的刘海,仰头吸了吸鼻子。
“那辆不是啦!瞧咱们姑娘急得,不像是等师父,倒像是等心上人!”小烟打趣我道。
“臭小烟,让你胡说八道!”我追着小烟就要打。
正当我们俩打打闹闹追着跑的时候,陆大哥叫道:“来了,来了,你们看,那不是先生?”
我猛一回头,只见前面远远的,一队车马朝着我们走来。当中一人,骑着高大的汗血马,他身穿黑色长褂,外披银色狐裘镶边斗篷,风姿俊雅,玉树临风。
我跑上前去,近了,更近了。师父!是师父回来了!
“吁——!”师父勒紧缰绳,把马停下来。
“师父,你可回来了,我们都等了一个时辰了!”我仰脸看着马上的师父说。
“是吗?”师父跳下马来,把手里的缰绳交给陆大哥,然后拉过我上下打量一下,“让师父看看,这半年你在家有没有听李妈的话好好吃饭。”
“当然有!喏,你看!”我把脸抬起来,在师父眼前左右晃了一下。
“嗯,是长高了,也更漂亮了!”师父赞许的说。
“是真的……比原来更漂亮了?”我有点惴惴,脸上微微发烫。
“怎么?脸红了?”师父满含笑意的眼睛望着我,“嗯,知道害羞了,看来是真的长大了!”
“呵呵,先生这次西番之行收获可真不小啊,拉回五大车药,还有那么多名贵药材,够我们用一两年的了!”陆大哥爽朗的笑声从后面传来。
师父吩咐道:“平川,你先把马车都赶回去吧!先把药卸到库房里,清点好之后再分箱上架。我和小离慢慢走回去,骑了十来天的马,可把我颠坏了。”
师父拉过我的手,眉头一皱:“怎么手那么冰凉?是不是雪地里站得久了?”边说着边搓搓我的手,放到嘴边呵了几口暖气,“走吧,让他们先把马车赶回去,咱们慢慢走回去。”
师父在前面牵着我的手,我在后面偷懒,脚步都不挪动,让师父拉着走。
“还是象小时候一样!”师父摇了摇头说。
这一幕以前发生过无数次,然而今天我心里却感到特别的温暖。今天我是怎么了?看到师父,居然感到有些羞怯,难道是太久不见,生疏了?
突然想起小烟刚才说的那句话,“瞧咱们姑娘急得,不像是等师父,倒像是等心上人!”我的心莫名地狂跳起来。
看到我默不作声,师父回过头问我:“怎么了?看到师父不高兴?”
“不是,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述我现在的心情,有喜悦,有紧张,还有一丝懊恼。
踏着师父在雪地里踩出的脚印,默默的跟在他身后,第一次,我觉得跟师父之间有了奇妙的尴尬。看着他挺拔的身姿,宽宽的肩膀,心里有一丝甜蜜蔓延开来,若有似无。心里象装着一只调皮的小兔子,在人眼前、心上蹦跳,让人不能忽视它的存在,然而待你真正想寻它时,却又不知道跑哪去了。我们都沉默着,四周静静的,只有脚下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走到城门边正要进城,一阵“铮铮”的琴声让我们停下了脚步,那琴音竟似夹着风雷声,透着浓浓的戈矛杀伐之气,仔细一听之下,居然是《广陵散》,我心头大震。
“广陵止息……”我嘴里不觉喃喃出声。
师父讶异的看着我,说:“小离,原来你对音律也颇为熟悉。这曲《广陵散》当今世上没几人听过,更没几人能弹,想不到在这里竟能听到,看来西於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啊。”
“《广陵散》本是汉代所出,形成定稿于魏晋,绝响一时,而后已是失传多年,你又是如何识得此曲?”
我说道:“我三岁开始学琴,母妃看我颇有天赋,于是请了当时宫廷乐府首席琴师李子英教授我琴艺,我是从他的一本古谱上看到的。李师父擅奏《广陵散》,但是父皇不喜欢,因此他从不在人前弹奏。经不住我软磨硬泡才把曲谱拿出来教了我。”
我们循着琴声往城门边的小树林里走去。
“那……师父又是如何识得此曲的?”我边走边问道。
师父娓娓道来:“也是因缘巧合。当年我还在逍遥门内学艺,师父有个好友,摘星手林伯英林老前辈。他脾气极怪,软硬不吃,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平生有三大嗜好:棋、酒、音律。他擅奏琴,更喜欢搜罗各种秘谱,一次他搜到《广陵散》的秘本,被师父知道了,央他拿出来共享,他却说什么也不肯,只有一次赌棋把《广陵散》当彩头输给了师父,也是有幸听他弹奏过一次而已,却已是很大的造化了。”
“如此说来,我倒要比师父幸运的多咯!”我笑道。
“以前从没听你提起喜欢音律。”师父说。
“当年出宫,走的匆忙,没有把琴带出来。那时突遭巨变,仓皇出逃,哪里还顾得了这许多。来到西於后跟着师父学习医术,生活忙碌而充实,也就没再操过琴。”我缓缓答道。其实在我的心里,总是极力避免去想到跟以前有关的事情。
在树林深处,一间竹子搭起的木屋内,叮叮咚咚的琴声传出。茅屋外,一溜竹子栅栏围起了一个小院落。我正要伸手推开竹门,师父做了个手势制止了我。我们就这样站在雪地里听,许久,琴声从高亢激扬渐渐转为悦耳轻快,操琴者技艺高超,把我们都带入一个物我两忘的境界,直至曲终我们仍不能回过神来。
“是谁在外面?”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从茅屋内传来。
“在下孟照卿,打扰先生了!”师父领着我走进院子,来到木屋门前,向屋内人作了个揖说道。
“进来吧!”里面的人说道。
我们掀了门上的竹帘走进屋内。屋子里陈设简单,靠墙放着一张软榻,塌前一张书桌,桌上一张褐色焦尾瑶琴。奏琴的男子约莫四十岁,一身月白色的薄棉袍,头发没有束起,随意的在脑后扎了一把,说不出的洒脱飘逸,仙风道骨。
看我们进来,他比了个手势请我们坐下。
“在下孟照卿,这是小徒赵离。我师徒二人本欲进城,被先生的琴音吸引,于是循声而来,冒昧打扰,还请海涵。”师父略带歉意的说。
“不妨事,我这平素一个月也不见得有一个人来,刚好我今天精神也比较好,你们来了正好可以和我说说话。”那人说道。
“你一个人住这,不会太孤寂吗?”我忍不住问道。
他没有马上回答我的话,左手吟绰,右手挑摘琴弦,一串乐音如流水般倾泻而出。
“我有琴的陪伴,又如何会觉得寂寞呢。”他缓缓说道。
那串奔流而出的琴音是如此的熟悉,正是我以前学过的《吴山吟》。
“《吴山吟》……”我喃喃而语。
那人惊讶地望着我说道:“姑娘如何识得此曲?”
“不瞒先生,只因幼时学过,如今还有些记忆。”我恭敬的答道。
“哦,姑娘习过此曲,想必与郭阳李子英先生甚有渊源。”
《吴山吟》乃是李乐师所创,郭阳琴派的镇派之宝,是不轻易外传的,因此,他一听我说出《吴山吟》即知道我与李乐师相识。
我稍稍迟疑后说道:“正是……家师。我幼时跟随先生学过几年。”我当年虽然没有正式拜李乐师为师,但师徒名份还是有的,故而如此说。
“哈哈!”那人朗声一笑,说道:“想不到在这里能遇到故人弟子,也算有缘。我与你师父已是多年不见,他一向可好?”
这个问题把我问住了,当年家国巨变,我仓皇离宫,至今已四年有余,四年的时间,当年的一切,早已物是人非。自从一心跟随师父学习医道,过去的事我已经很少去想。
“家师当年只教授了我六年……之后又云游他处,我也已多年不见他老人家了。”不是我有心撒谎,而是那些前尘往事不能为外人道。
“在下方才听得先生弹奏,技艺炉火纯青。不知先生如何称呼?”师父问道。
“有罪之人,早已被世人遗忘……名字不提也罢!”那人喃喃说着,脸上有着无边的落寞与悲戚,“就叫我大陇余七吧!”
“原来是虞川琴派的流云指余七先生,失敬失敬!”师父站起身又作了个揖,我也跟着站起身。
“公子原来也是同道之人,连我年轻时的诨号也识得。”余先生微微笑道。
“略有所好而已,不敢贻笑方家。”师父自谦说道。
“公子过谦了!”余先生转而对我说道:“姑娘既是李先生弟子,想必琴艺了得,不知能否劳请姑娘弹奏一曲《吴山吟》?”
“这……”我迟疑的望了望师父。
“姑娘莫误会了,在下多年前听令师弹奏过一次,很是喜欢,刚刚那几个音符也只是凭着模糊的记忆,随手拨弄而已,他人镇派之物,不敢觑觎。”余先生说。
“余先生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只因多年未操琴,技艺生疏,唯恐辱了先生之耳。”我赶忙解释。
“小离,既然先生盛情邀请,你就弹弹吧!”师父说。
“好,那我试试。”
“姑娘这边请。”余先生站起来,把我让到琴桌前。
我盘腿坐下,因为《吴山吟》是外调琴曲,所以我调了调琴弦,然后挑弦试了一下音,接着开始弹奏。
当年李师父游历南方,有一次在吴山突逢天气骤变,初时阳光灿烂,顷刻间乌云密布,大雨倾盆,须臾即风停雨住,烈日当空。李师父慨叹于这样变幻莫测的天气,使得人的心情也跟着一起一伏,于是有感而作《吴山吟》。整首曲子初起悠扬缓慢,继而轻快利落,然后是疾风骤雨般的急促,尔后又是渐弹渐缓,直至收弦曲终。弹奏这首曲子,指法要求极高,还好我虽然多年不弹,总还算没有遗忘,流畅的弹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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