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恒商急信时，云姽婳正在西羌。上书只有短短两句话：姑姑，皇兄病重。想见你一面。
云姽婳当时脑子就懵了。往大景的途中，只觉得路途冗长到她有些承受不住。自从八年前离开大理，她就再也没想过大景的一切。她甚至觉得很多记忆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了。却在这猛然间，全部鲜活。鲜活得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
还记得当初为了引那暗中之人出来，她是抱了赴死决心的。后来一切尘埃落定，她半死不活又昏了多久她不知，醒来时就不在大理了。
不知是否她老人家的错觉，她昏迷的那段时间，总觉得见到了恒昱。总觉得恒昱就在她身边，他很少说话，只是一直轻轻握着她的手。那段意识实在混乱，由于大面积烧伤，她一直高热，许真是做梦也不定。梦中恒昱虽不多话，但看她老人家的目光很温柔，到底是个孝顺的。
后来好像又变成了紫尤。紫尤脸白得鬼一样。她当时还在迷迷糊糊的想，都说她身上有毒，傻子，来抱她作甚。
又变成恒昱时，恒昱还和她说了话，他说，姑姑，别怕，你会好的。朕是皇帝，一言九鼎。
似乎又叹息，绵长又寂凉。他说，姑姑你想离开，朕让你走了。出来却每每把自己弄成此番模样，要让朕怎么办？
后来又成了紫尤，说等她好了，她要到哪儿去都可以。这话云姽婳后来想起还有些生气，因为她好了没见着紫尤。曾想，果然是做梦啊。
她甚至还梦见小樗霁。她拼命去追他，想对他解释。小樗霁却不等她。她跑得太快，摔了，坐在地上哭。小樗霁回来，也是一声叹息。她赶紧抱住他的腿，直说为师错了，为师不该让你和金三小姐在一起，为师害了你。小樗霁还是那么温柔的给她擦泪，他说，师父，我很后悔，不该赌气。我最是舍不得师父痛，舍不得师父难受的，怎么就眼睁睁看着金玉伤了师父呢。我做错了事，就算师父不生气，我自己也是生气的。师父不杀我，我自己也会杀了自己。本想着，师父如此不在意我，那就让师父也痛痛，或者和师父一起死去。可又不忍。师父痛比杀了我还痛啊。云姽婳哭得更厉害，她说，我不怪你。从来没怪过你。是我这个师父不好。我应该对你更好些的。以后我永远陪着你好不好？樗霁却摇头，丢下她一个人走了。
忆起这些，即便是现在，即便是梦，云姽婳也觉得承受不住。
驿马换了一匹又一匹，心都快跳出胸口。云姽婳从不曾想过，打小的破败身体，有朝一日能这样马上飞驰。她却并不高兴。恒昱是皇帝啊，她这个做姑姑的都还好好的，他怎么会病重呢。
整整十三天，不眠不休。云姽婳终于赶到大景京都，却在看见城墙上缓缓升起的丧幡时，脑子轰的一声，好似地崩天裂，全身都炸了，再也无知觉，就那么直愣愣的从马上晕坠了下去。
云姽婳醒来时，看见床畔的恒商，两眼通红，胡子拉碴，憔悴得很。云姽婳一把拉住他，急切的问，“恒昱呢，恒昱呢？！”
恒商哽咽着说，“母后，帝柩已入皇陵为安了。”她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却要下床，恒商赶紧来扶，沙哑道，“母后，皇兄他去了。您要保重身体。”
“我去看看他，我去看看他。”云姽婳只觉得自己还没醒来。那孩子昨日才那么丁点大，静静站在那里，默默看着欢悦的人群，默默看着她。这才一转眼啊……
她还记得，当年恒昱连夜回了京，却留下张庭在大理。她受伤醒来，半月时限早已过。后来清醒些了，问梧落，自己吃了毒的，怎么没毒发。梧落吓到，赶紧让李家请的大夫又来看。那大夫还比较年轻，有几分清高傲气。一通把脉就很不高兴，说这是耍着他这个大夫玩呢。说她这身体虽先天不足，却被调养得比万年紫参都滋补。简直是移动的活人参。谁见过人参有毒的？
云姽婳不记得当时的感觉，或者是刻意想要忘记。就像她许多事都去想，关于恒昱，有些事她永远不会去想，也不敢去想。
她问张庭呢，梧落说主子你第一次醒来后，张庭知道已无大碍就回京请罪了。张庭走之前留下一封信。梧落找来拿给云姽婳，云姽婳打开一开。熟悉的恣意字体，是恒昱的笔记。上面只有两个字：姑姑。
似千言万语，似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恒商几乎祈求道，“母后，你别这样。你昏睡了整整七天。好歹先吃点东西。我在陪你去。”
吃东西。云姽婳眼前仿若见到旧年的小恒昱，一个人在寂静空荡的宫殿，守长公主所说的平民体验。吃不饱又生病，饿得哪里还有皇家孩子的样子。“恒昱他吃饱了么……”
恒商愣了愣，半晌才哑声道，“刚开始还能吃些的，后来病重，不大吃得下去了。喝粥也吐。”
想想恒昱病重垂危的样子，太后喉咙仿若梗了一口刺血。吞咽都困难。“下面有人伺候么。”
“皇兄立下遗诏，不得用活人殉葬，又不准劳民伤财建陵寝。烧的，陪葬的都是礼部用纸或陶赶做的。”恒商已有些说不下去。又明白自己现在不能倒。不然母后看了必定更难过。
云姽婳只觉得整个胸口都揪扯得窒息。纵观历史，哪一个帝王不是一上位就开始给自己修建陵墓。哪一个帝王不是要带几个喜欢的妃子，亲近的大臣或伺候的宫人陪葬。曾经她觉得那些帝王未免太霸道，可若这个帝王是恒昱，她只觉得，恒昱也是不输给任何人的帝王，怎么走得就如此清冷呢。
恒商见她如此，实在不敢在多说。赶紧让人传了膳。帝王初薨，便是王爷府，也食素食清淡。
云姽婳勉强吃了些。现正值初冬，外面刮起丝丝冷风，飘起凉凉细雪来。
恒商让人拿了狐裘斗篷给她穿好。
去皇陵的路上，两人都没说话。
到了皇陵地界，恒商和守陵的陵卫打了招呼。陵卫只看了一眼脸隐藏在狐裘斗篷里的太后，就放了行。恒商自己就在外围等。
云姽婳越走越进去。
那片帝王埋骨处，已铺了一层薄薄的寒雪。沁湿了帝王新陵，一片泅烟雾凉。
她的侄儿，就躺在那寒凉黄土下……
云姽婳这样一想，疯了一样去刨坟上新土。
刨着，刨着，硬生生吐了一口血。
她不知道什么圣德明君，只晓得侄儿夙恒昱，是个有些孤僻少言的别扭孩子。父母去得早，又生在皇家，比许多普通人家的孩子都过得不快活。长到六岁，连糖葫芦都没吃过。
那时，她哄他出了宫，不过想着大凡孩子都爱吃，买了一串给他。他起初还愣愣的。她知道他不会问，便又买了一串自己先含在嘴里吃，咬了一颗，故意夸张的先是甜得眯起眼睛，在酸得皱眉。恒昱试探性的也咬了一颗下来。先是微微眯起眼睛，在微微的皱眉。
她那时死命憋着笑，她皱眉是咬破了糖葫芦，吃到了中间的山楂酸的。恒昱只是把那颗糖葫芦抿在嘴里，腮帮子圆鼓鼓的，压根没咬破，只以为吃此物就是要这般表情，学着她皱眉。她当时暗自笑了，又觉得心酸。那天带着他吃了好多东西，恒昱皇家孩子，吃东西斯文，吃不下去时，她又给他打了包带回宫。
听说那些吃食被长公主扔了。恒昱还被教训了一顿。她这个当时的云贵人，也没讨到好。要不是短命先帝还在，长公主真恨不得吞了她。
她当然是不惧怕长公主的，觉得只要恒昱高兴，改日再带出去吃就是。
“姑姑。”恒商来时，看着云姽婳趴在墓碑上，也不知醒着还是睡着，嘴角还有血，也顾不得许多，赶紧把她抱了起来。
出了皇陵，云姽婳趴在恒商肩上，“放我下来罢。”
“姑姑，我背你下山。”
云姽婳笑了笑，“你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了。做事要多想想。我自己走就好。”
恒商便不在说话。
下午回到城中时，城里都已铺了厚厚一层雪。帝王守丧期，城中一片寂静，连带平素见到第一场雪必定兴奋的孩子，都被大人圈在家里。
回到恒商王府，云姽婳叫住要去请大夫的恒商，“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无碍的。京城到底熟人多，碰见谁都不好。”她毕竟是个‘死人’。
恒商有些难过，欲言又止，最后作罢。
三日后云姽婳告辞。恒商一个大男人，眼圈又红了。已猜到这次离别，怕今生再也无缘相见。“姑姑，不等新帝登基么。”
云姽婳笑了笑。小混蛋。都叫她姑姑了，她一个平民百姓，新帝登基这样的事，离她太远。何况，此时朝中形式她多少了解一些。朝中栋梁清流占了大半。十年二十年后会不会变她不知，毕竟人心是世上最无法揣度的。可近十年，这些人是绝对忠于朝廷，忠于恒昱，也会忠于恒昱留下的新帝的。
听说那孩子，面目和恒昱颇有几分相似。虽不过八岁，却和当年的恒昱一样厉害。她老人家没什么好担心的。
云姽婳离开京都的那一天，还在下雪。她走得很低调，连恒商也不准送。她骑着马，一鼓作气冲出城门，终是忍不住回头望。
大雪万里无垠，江山如泣如画。
四季替更，岁月荣枯。
人于天地，终究是苍驹过隙，太渺小的存在。
隐约见城楼上，有人立于细雪中，一袭紫衣仿若落满了旧时光。
云姽婳在想，她一直没告诉华锦。当年华锦来找她，她岂是个那般莽撞的。华锦找到她说事情败露那一刻，她就知道蹊跷。只是那时，她还存了一份侥幸的希望。她想赌一赌。
远远冲着那人点头笑了一下，她知道，他能看见。
最后再看了一眼大景的山河万里。
调转马头，一骑绝尘而去。
西羌家里还有人在等她。
大景史：圣德皇帝，美姿仪，性清冷，喜静，寡言，至情，德行佳，爱民子，政绩卓著……瘁于大景三百四十八年泷乾宫。英年早逝，举国同悲。
翌年西羌。
七月，流火。
据说最佳观星日。云姽婳才转个身，整个山头都是人，一个人竟是落了单。
熙熙嚷嚷中，听到童声稚气的说，“姑姑，那我在这里等你。”
云姽婳猛然转头，看到前方不远处，一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娃乖乖在草地上坐了下来。在他前方有个一看便是女扮男装的少女，那少女很是不放心，“你别动啊，不然姑姑回来找不到你了。”
小男娃微微笑着，“嗯。”
有人叫，“看，开始了！”
云姽婳抬头望，见星子下雨一样开始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夜空。
它们仿若只挥挥手，便将那浩瀚星空丢在了身后。用生命删繁就简，摒弃芜杂，开出最孤绝美艳的花朵。她一眼看到划过夜空的那颗星子，比哪一颗都亮。
她顿了顿，“请问，你是夙恒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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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写完结局，猫就失眠了一个晚上。o（╯□╰）o一年多，终于完结，猫也算了结自己一块心病，放下对太后文中某个角色的一直执念。这个文纯粹是执念太深才写，也就不是时下主流，但猫写得同样认真。更记得每个看猫文的亲。祝福宝贝们。后面还有几个亲打赏的，猫这里就不贴了。总之，很幸运开心与卿陪伴走过。万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