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老人家十分感动,深深检讨自己内心阴暗龌龊了些。自古婆媳关系恶劣,想必皆如她一般,儿子有了媳妇,做娘的,难免有种养大的白菜被别家猪拱了的失落感。除夕前夜,皇帝没来陪她守岁,加之之前冲她甩脸色,她竟有了儿大不中留的惆怅。惆怅归惆怅,她亦欢喜的。
为人长辈父母,总是一边希望儿女成才长大,一面又想永远只是个承欢膝下的孩子。但雏鸟总会离巢,翱翔苍穹。况一国皇帝。太后觉自己实在俗气了些,便对皇帝更慈爱温和。轻轻拍了两下他的手,覆住他微颤了下的手背,权作亲近,“皇帝孝顺,只这些琐碎事,让瓜片她们来做便可。免得累了皇帝。”
皇帝微微垂眸,瞧着被太后小手覆着的地方。太后心眼一转,心中大惊,“皇帝,你把瓜片……”
皇帝四两拨千斤就把要爬起来的太后摁躺了回去。“母后不必担心,她是母后的人,自等母后醒了在处置。”
虽如此说,太后还是不放心。皇帝叫了太医来,太医的说辞左右不过那些,十年来耳朵都磨出茧子了。等消息的宁王妃众人听到太后无大碍的消息后才放了些心。又皇帝命令暂时不要叨扰,便自行回府去。昌邑听到太后无碍,歪了歪嘴,哼声,“祸害遗千年,她哪有那般容易死。”吓得伺候她的老嬷嬷不顾尊卑主仆去捂她的嘴。
毛尖进来照顾后,皇帝自去宫宴。满朝文武心思忐忑七上八下等,皇帝出现宣布太后凤体违和,需静养,便不在出席。他们空等了皇帝太后这许久,等来这一听太后就是无大碍的消息。许多老臣当场涕泪横流,痛泣不已。
有人拍自己肩膀,那老臣抬起浑浊泪眼,就见一身绛红官袍的刘旎大人凤眼潋滟着一片诚恳,“朱大人如此悲嗟,莫非家里有至亲故去?节哀,节哀。”
大过年的,诸多忌讳,说他死了至亲!那老臣气得胡子直哆嗦。偏生刘旎大人还一脸诚恳的替他伤心模样。心里恨恨的呸,大奸臣的儿子小奸臣,如此诅咒他,真正心尖尖都是墨汁浸过的,怎一个黑字了得!
他哭明明因那妖后没被阎王收去。又那刘旎一脸关心的唤,“朱大人?朱大人?”见他望过来,那刘旎轻吁了口气,“朱大人只面皮嘴角抽搐,下官曾见过羊癫疯就是这病灶,朱大人唬了下官一跳。”
老臣就见刘旎小奸臣红娆的薄唇在他眼前开开合合,说些气得他头顶冒青烟的话。自顾不得哭了。啊呸,歹毒!啊呸,果然是妖后的裙下佞臣,长这幅勾人的浪荡样子!
那刘旎说够了,在把他气死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看下官乱语胡言。朱大人哪是失了至亲,定是听闻太后身体无大碍,喜极而泣!朱大人,下官说得可对?”
“太后万福,自有天佑!”他说得咬牙切词,要他一个清流之士说希冀太后好的话,简直是强奸他的忠心!侮辱他的人格!气冲冲的转身离去,不在和这裙下佞臣为伍。
刘旎大人笑了。凤眸微挑,天然风情中若有若无着几丝嘲讽讥诮。所谓清流,所谓忠臣呵——
在说关雎宫,太后立刻便让毛尖把瓜片叫来。毛尖说瓜片跪在水房外的菱石板上,自己不愿起来。
话说,瓜片也是盛开在天朝的一朵奇葩。太后此次昏蹶,乃她主张穿上那高丽束腰惹的祸。说是看太后很羡慕她傲人的胸涌,用这束腰保管太后胸脯也能勒出高高耸立来。那束腰裹得太紧,太后今日装扮本就负累,竟差点活活被气闷憋死。
毛尖道,“皇上下令,所有高丽的东西,以后都不用了。主子,你那些高丽鞋子,亦拿去毁了。”
太后肉疼啊。败家啊。瓜片其实冤枉啊。实在是她午饭吃撑了所致啊。又不大好意思说。让毛尖伺候穿好了衣裳,亲自去找瓜片。
到底是除夕夜,皇宫虽规矩拘着,不比外面市井热闹,但处处也是布置喜气。途中遇到的宫人们皆是打扮一新。水房乃关雎宫储水的殿院。平素就沁凉许多。瓜片直挺挺跪在冰寒的石方棱上,眼睛兔子似的红。
“行了行了,哀家又没死,你提前哭什么丧。起来罢。”
“小姐,呜呜呜呜呜呜~”
“罢,毛尖,把压岁钱给她。我们走吧。”不让瓜片跪舒坦,怕是心里一直都要郁积着。左右瓜片是个耐抗的。
白日昏睡太久,这会儿太后半点瞌睡也无。永福宫宴请大臣的地方,太后是不会去的。遂决定去看看六院嫔妃。皇帝儿子除却故去的皇后,后宫大主儿,还有三妃六嫔。那三妃中的珍妃给皇帝儿子戴了一顶硕大的绿帽子,被她打发出了家。莲妃自个儿熬汤喝,又毒死了。六嫔中如今也只剩下三个还好好活着。那些新进美人不算,是以伶仃得很,仅剩一妃三嫔。
毛尖怕主子过于累,走一走歇一歇,只当除夕到处看看宫灯,游游园。
途经御花园,太后瞧见流水中许多荷花形浮灯,顺流汇集而下。太后想起幼时,她也爱这个,那年她六岁,和师父走到金陵。金陵秦淮河畔是浮华风骚的浪漫之地,那时和师父拮据,师父那个抠门说,买河灯?不如买支糖葫芦。甜嘴,解馋,装肚子。她一想,果然糖葫芦实在。她吃着糖葫芦,又惦记河灯,便去沿河追着别人放的看。师父在后面寸步艰难,因许多姑娘小姐总是不小心被人‘挤’到师父怀里,不小心‘撞’在师父身上,或将将摔倒在师父脚面手底下。
四周嘈杂,炮仗声,欢笑声。师父一时上不来,在身后扯着嗓子喊,“别太靠水,摔了为师不管啊~”
她回头,板眼吐舌冲他做鬼脸。师父自求多福吧~!搁着人头攒动,师父大笑起来,很是欢畅。在当时的云姽婳看来,师父笑得真疯,那些姑娘小姐却红着脸痴叫。有胆子大的,直接把香囊手帕往师父怀里送,羞着苹果脸蛋,说公子不羁得真正好看!
师父惆怅了。他给小徒儿做口型。小云姽婳伸出五根手指摇了摇。师父狠了狠心,咬牙答应。小云姽婳便回身,泥鳅样钻到被小姐们围住的师父面前,一把抱住他大腿,嚎,“爹爹!你不要娘亲和女儿了么?娘亲说,就算爹爹是陈世美般抛糟糠的小人,就算爹爹风流得了脏病,她亦不嫌弃你。我也不嫌弃爹爹!嗷嗷嗷嗷~爹爹,你和女儿回去吧!呜呜呜~”
哭得那叫一个闻者伤心,听者……惊恐。小姐姑娘们脸上颜色变幻,又恨又伤心,又嫌又害怕,也有被师父皮相所惑,不怕死的。师父抽搐着嘴角,在脱离苦海后,面对邀功的小姽婳,摸着她毛茸茸的小脑袋,笑眯眯的,“甚好,甚好,颇得为师真传。”
她可不是好哄的,原则性强。五根糖葫芦一颗也不能少。师父说,小清然正换牙,小心长成兔子。她露着豁牙无齿一笑,“狮虎……”漏了风赶紧捂住,看师父又没心没肺的笑,她实在忿恨得很。忿恨得很。
师父也有好的时候,譬如她累了,师父这个一贯主张自己事自己做的人,却会背着她沿秦淮河看河灯。她豁牙,难免吃糖葫芦时漏点涎水在师父背上,他亦不恼。只说,“五支糖葫芦,你这一下吃完……”沉默了一会,师父又自说自话,“也罢。有多少便吃多少罢。”
太后看着河灯出了神,毛尖体贴道,“主子,可要放些?”太后老人家摇了摇头,只蹲下来随手捞了一盏,这宫中的河灯多为太监宫女所放。他们许多是不识字的,是以画图替代。太后研究半晌,约莫看出那一团黑乌乌的画像个烤全羊的轮廓。笑起来。“毛尖,明日吩咐下去,让御膳房烤六百只羊赏给宫人。”
“太后大手笔,听得微臣都馋了。”月色树影下,花香灯影中,刘旎大人凤眸含笑,百花皆羞。
那太后多镇定呀。多从容呀。多端雅呀。也不急,把河灯放入水里,不徐不疾的站起来,“华锦呀。”